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题名:重生之妖宴   作者:大君归   文案:   云从风:我要看书   胡宴:不,你不想(拖走)   云从风:我想当丞相!   胡宴:醒醒吧你!(泼水)   云从风: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拦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胡宴:你这个死呆子,一天天就知道看书看书,你就不能多看看我?   云从风:……???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胡宴云从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这只狐狸画风清奇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序:纸月亮   “哒,哒,哒。”云从风背着包裹,走进清平司的镇妖狱深处。人间界与大荒的战况愈发激烈,镇妖狱关押的妖与日剧增,黑暗的监牢此起彼伏的妖嚎惨叫一天到晚没停歇过。   镇妖狱是漏斗式的结构,越往下走,监牢越少,也越安静。黑暗中妖族的强者默默注视着走进来的他,目光森冷如刀锋舔舐,他恍若无知无觉,一直往下走。   直到最深。   “阿宴。”他轻声唤了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圆纸片儿,望空一抛,圆纸片悬浮于空,大方光明,犹如一个小月亮。   铁栏杆之内,胡宴蜷伏在地上,密集的金刚链穿过他的妖骨,将他牢牢钉住,铁链之上又贴满鲜红的符咒。这样的严防死守,哪怕狐母来了也承受不住。   “阿宴。”他走近了,再唤了声,胡宴微微醒转,抬头,空洞流血的眸子在月光下有如漆黑的深渊,他冲着他笑:“你来啦。”   云从风坐下来,打开包裹,一壶酒,两酒杯。他慢慢斟满了:“我救不了你。”   胡宴不觉得意外,他气若游丝地说:“我知道。”   “狐母把皇帝派的使者杀了,人族与妖族几乎没有和解的可能,抱璞山一直中立,他们不肯帮我。”他拿起酒杯,忽然间潸然泪下。   胡宴反而笑出了声:“谁叫你在抱璞山排倒数……要是你能当上个斋主,现在说话也能多些分量。”   云从风拿起一杯酒,穿过铁栏杆空隙,抓着他的手让他摸酒杯:“你摸摸,熟不熟悉?是我当年跟你大婚的时候,喝交杯酒用的合欢杯。”   胡宴当然记得,在大婚之前,他还是化成女相陪在他身边,直到进洞房的时候,他才戳穿了他的幻相:“装什么装呢。”   但是在外人面前,他依然是以女相示人,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那时候王京妖很多,人跟妖走在一条大街上,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发生。   云从风把他往自己这边拉了拉,铁链震动,在幽旷的镇妖狱里沉闷地回响。云从风尽力抱着他:“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偏不。”   无需多言,默契地交肘而过,互相喂酒。杯中酒一饮而尽,胡宴突然爆发出一阵阵地大笑,笑到剧烈他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喘得厉害,唇边淌下乌黑的血。   云从风抱着他,仰望着天顶,镇妖狱挖得真深啊,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了吧。   “你真傻啊……”他声音飘飘悠悠。纸月亮闪闪烁烁,猝然坠地,镇妖狱最底层陷入绝对的黑暗,微弱的呼吸声也一同沉入浓重的黑暗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心态起了变化,随便写写,可能会有bug。点进来的读者看个乐子就好,给各位衣食父母磕头了,砰砰砰砰砰。 第2章 洄游   胡宴睁开眼,阳光透过层叠的树叶斑斑驳驳地落在他脸上,刺得他眼睛有些疼。   身下似乎是石板,晒得暖烘烘的。   舒服。他胳膊盖在眼睛上,松风林啸,涛声阵阵,一片玛瑙色的叶子飘落在他手掌上,微微的痒。   “公子?公子起来啦?”   噫,这声音有点耳熟,好像是他的妖从炽奴?胡宴移开胳膊,往身边一瞅,炽奴眼巴巴地问望着他:“公子,今天中午吃什么?”   炽奴在两族大战之前,就被他送回了大荒界,应该是安全的,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他揉了揉眼,一骨碌坐起来,望望四周。不远处有一栋五层小楼,门口钉着一块歪歪斜斜的牌子,上面是他的一行丑字:“如家客栈”。   如家客栈?   遇到云从风之前,他带着炽奴在落星山上开了一家客栈。落星山下落星谷,落星谷是东南大地通往王京的必经之路,过路行商不少,他偶尔化一回女相,勾一勾臭男人,每月银钱多得花不完,过得有滋有味。   后来云从风上山了,他刚从抱璞山上下来,梦想入京进归海书院读书,扬名立万,以登天子之堂,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他师傅担心他初入尘世,不懂人情世故,特意向狐母求了一幅谕旨,请胡宴照顾照顾自家弟子。当时两人见面了,却互不认识,闹了许多笑话,等确认身份,云从风向他展出那副手谕时,他还有点不乐意,只想在落星山过自己的小日子。   跟着云从风下山入京,一路磕磕碰碰,云从风是成功进入书院了,只是阴差阳错进了清平司,一路升到清平司司主的位置。两族大战爆发,他被他下属举报,皇帝亲自过问,他成了皇帝与狐族磋商的筹码,云从风被暂停了职责权力,收回司主令牌,只保留了一个空名。   谁也不曾想到他竟然能够复制令牌,成功进入了镇妖狱最深处。   镇妖狱真冷,可是有他抱着,就显得不冷了。   胡宴茫然四顾,阳光可真好,风里还有山花山果的香气。他抓着炽奴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炽奴以为他睡糊涂了,答道:“十月十三,快中午了呐。”   十月十三。他一阵恍惚,这个日子有点熟悉啊,好像是……是云从风上山的日子!   如此一来,他越发不敢肯定眼前的真假。世上哪有时光倒流的道理?抑或是,眼前的一切是黄泉路上一场虚无旧梦?   他喏喏支应走炽奴,让他随便煮点菜吃,他就不吃了,独自坐在石板上发呆。   如果眼前的一切是幻相的话,未免也太逼真了些。   浑浑噩噩渡过一个下午,夕阳西下,夜色涌起。山风越刮越大,炽奴在仓库里找了些木条,乒乒乓乓地钉在窗户上,再加糊了一层纸。胡宴倚靠在门口,在山风中闻到了大雨将至的味道,   与从前一模一样,他想起云从风上山的时候,落星山在下大雨,他浑身湿透地冲进如家客栈,仪容狼狈,眼睛却灿若星辰。   他转身急急奔入卧室,化成女相开始化妆。之前他们相遇的时候,他酒喝多了妆也花了,一照面就把他吓了一跳。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果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场空梦。他再怎么精心妆扮,他都看不到,即便如此,就当圆满一下自己的遗憾吧。   等化完妆,他又犹豫起来:他看不到,那干嘛要化成女相,直接本相见人不好?   纠结来纠结去,不知不觉就枯坐了一个多时辰。搞得炽奴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敲门进来问他怎么了,他意乱神烦,支支吾吾糊弄过去,继续枯坐着纠结。   “公子今天好奇怪啊。”炽奴疑惑地嘀咕,这是睡懵了?   楼外风雨飘摇。   他推开窗,雨气扑在脸上,他蓦地又开始怀疑眼前:如果是真的呢?   发了半会的呆,扑了一面的雨,化好的妆又花了,他关窗再补了补,一边补一边继续发呆,乍然门外碰的一声响,有人闯进来了。   “掌柜的在吗?还有房吗?”   声音中气十足,他几乎是一瞬间就蹦起来,推开门,摘下斗笠甩雨珠的云从风亦抬头看着他,表情有点惊讶。   恍若隔世。   一时间相顾无言。胡宴一颗小心脏激动得都快蹦出来了,脱口而出:“大爷要什么房?上等还是大通铺?”   云从风拿着斗笠,很迅速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诚恳地说:“大通铺就好。”   云从风一个术士,修为不低。这时已经看出他本相为男了,只是坏心眼地不说,配合他演戏,直到洞房了才笑嘻嘻地揭穿面目。   既然如此,他也不客气了,娉婷袅娜地走近:“大爷要吃点什么吗?看你淋得一身湿,要不要上壶酒驱驱寒?”   云从风犹豫了下,他想喝酒,但是囊中羞涩,怕付不起酒钱。胡宴高声招呼炽奴:“小二,上酒。”   炽奴在仓库里探头看了一眼,一脸迷惑:“上酒?”   “叫你上就上,哪来那么多废话。”胡宴把玩着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桃花眼弯起,透出一丝凶光。炽奴赶忙头一缩,片刻拿出一罐子酒放桌上了。   胡宴移来火盆,手执铜筷子拨了拨堆积的火炭,哈一口气让火焰重燃,抬眸浅笑:“大爷还穿湿衣服做什么,不怕染了风寒?”   云从风不大习惯他这么殷勤,衣服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又的确难受,犹豫一阵就脱下来,胡宴直接让它悬浮在火炭上方烘,还端来一盆热水让云从风泡脚。   明显偏心的待遇让堂客纷纷为之侧目,胡宴女相的漂亮在行商中是出了名的。美人倾顾,莫名地让一个穷书生占了,多少让腰缠万贯的行商有些不爽。   一商人举杯喊道:“宴姑娘,过来喝一杯如何?”   胡宴连眼皮都懒得抬:“今天我喉咙不舒服,不喝酒。”   商人一时语塞,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我出五十两银子,不知请不请得动?”   “宴儿愿意,一分钱不要也能陪,不愿意,千金不动。”   堂下一时寂然无声,云从风被众人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舒服,道:“宴姑娘,在下贫困无所依傍,微末小事,实在不值得您动手,我自己来就好。”   胡宴道:“对我来说也是微末小事,举手之劳而已。”   云从风:“……”   气氛着实尴尬,他闷头喝酒。胡宴卖的酒是狐族特产,酒烈,喝下一口,有如吞了一口火焰,从喉咙滚到胃里。从里到外,整个人都热飘起来。   外裳差不多烘干了,内衣还是湿的。云从风不好意思当众脱衣,要进房独自烘衣。胡宴一口答应——却将他往楼上引。   云从风看看:“宴姑娘,这不像大通铺啊。”   胡宴谎话张口即来:“真不巧了,今天大通铺满位,楼上的客房还空着好几间。看您是读书人,就不收您差出的房钱了,空着也是空着。”   “是吗?”云从风愈加疑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位看着不像是盗,那就是……?   他暗中捏紧了护身灵符,跟着胡宴走进上等客房。客房窗明几净,宽大敞亮,角落里有专用的兽型铜暖炉。   胡宴将铜暖炉拉至八仙桌旁,云从风坐下,慢吞吞地脱下湿哒哒的上衣,面皮微红。胡宴看着玩心大起,一屁股坐到他大腿上,贴近了仰头笑嘻嘻地:“暖和吗?”   云从风没有惊慌失措,也没粗暴推开他,镇定地说:“还行。”   “公子可真瘦呢。”他手指慢慢划下来,云从风刚喝了酒,皮肤还冒着热气,红红的,底下凸出一块块的骨头:“是进京去读书的吧?怎么也不多吃点?”   “没钱。”   “瞎说,王京粮价高昂,没点底子可住不下去,你家里人就没多准备点吃的?”   “没有,他们也没多少钱。”胡宴继续在他胸上打圈圈,云从风觉得痒得难耐,抓住他手,语气仍是温和的:“别闹了。”   “不要。”就要闹,他再次向云从风胸口袭去,云从风巧妙地一扭身子,顺势让胡宴坐上了,自己站起来,把烘好的衣服穿上,“我要睡觉了。”   胡宴熟知他的习惯,晚睡前必要读一个时辰的书,说是要睡觉,其实是赶他走呢——不过他们现在还不熟,身份都没挑明,还得耐心点再说。   他起身,柔柔弱弱地行礼:“那奴家就不打扰公子休息了。”   云从风似乎是打了个激灵:“嗯……辛苦宴姑娘了。”   他出门,云从风等他走到楼梯口再轻手轻脚地关门。不免让他心生感慨,他还是那样,克制而无处不妥帖。   他还是那样。胡宴高兴起来,不是虚无的幻境,也不是记忆编造出的假象,这样真实而自然的反应绝对是他,是任何幻术都营造不出来的。   他重生了,回到了他与他初相识的那一天,一切或将改写。   想想就开心,他愉悦地哼起歌来,蹦蹦跳跳下楼梯,震得楼梯板咚咚巨响。炽奴端着一大锅砂锅鱼头走来,抬头一看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无比震惊:“掌柜的?您今天是咋的了?!”   “啊?啊!” 第3章 浣溪沙   胡宴很惨烈的,脚扭瘸了。   只能怪他高兴得过于得意忘形,没注意脚下,千年的老狐狸竟然失足在小小楼梯上还受了伤,传出去脸都丢光了。炽奴更是懊悔不已,一个劲儿埋怨自己太一惊一乍了,才害了他。   一点小伤,骨头正回来坐上休息一两天也就没事了,不想客栈里的客人听说他受伤了,纷纷送来一堆不必要的滋补品,殷勤问候,阵势大得胡宴自己都以为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人来得挺多的,偏偏就剩云从风没来。胡宴巴巴地看着门口,望眼欲穿,从早上躺到晚上,都快熄灯了还是没来。满心郁闷:他为什么不来?   他让炽奴借送热水的借口上楼探望了下,炽奴送完水,回来说他还在读书。   读书读书,这个死呆子就知道读书。   既然他不来,他索性躺久点。犟劲上来,他什么时候来他就什么时候起来。   躺久了骨头疼,大腿疼,胡宴悲从心来,哀哀怨怨地唱起了一首浣溪沙:“云淡风高叶乱飞,小庭寒雨绿苔微——哎,深闺人静掩屏帷。粉黛暗愁金带枕,鸳鸯空绕画罗衣,那堪辜负不思归。”唱得随时要断气了一样,委屈得能拧出酸汁儿出来。   唱完了,他觉得唱得不好,音准大失。重唱了一遍,提了中气,第三遍他大腿骨头疼得紧,索性坐起来小声唱,唱着唱着,外头有人敲门。   “谁啊?”   门外的人局促不安:“是我,云从风。”   可算是来了!他赶紧躺下来,压低了声音:“进来吧,门没锁。”   门推开,云从风走进来,神色有些憔悴:“听说你脚崴伤了。”   “啊,没什么大事,一点小伤而已。”   “小伤你会躺上一天?”他坐下来,看到床边堆积的滋补药品,“这些不适合你。”   胡宴躺着有气无力:“知道,他们跟风凑热闹罢了。”   云从风僵坐了会:“能让我看看吗?小生不才,在医道方面学了点皮毛,或许能帮到你。”   胡宴窃喜:“嗯,没事,小伤而已。”侧过身来脚伸出被窝。   胡宴的皮很白,冷白。脚脖子骨头正回来了,但是那一块儿皮还是淤青的,拉扯最厉害的地方肿起了大泡,泛着红血丝,宛如白玉盘里盛了一串半熟半生的红葡萄。   云从风轻轻碰了下,问:“肿了多久?”   “大半天吧。”   云从风抬手掐诀,寒气笼罩,胡宴瑟缩了下,被他摁住了:“别乱动。”   “冷。”   “等会就好。”   片刻,肿泡消下去了。云从风掌心揉了揉,将冰凉的皮肤熨热:“好些了么?”   “好了。”他迅速缩进被窝里,瞥到云从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决定还是不戳穿他,大概他为他疗伤的时候,已经察觉到了他身上的妖气?   “天色已晚,姑娘受伤了就早日休息吧。”   “好,公子读书也不要读太晚了,对眼睛不好。”   云从风颔首:“多谢关心。”转身离开。   胡宴听着他脚步声远去了,噗嗤笑了出来:他忍得也够辛苦的,真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忍到洞房时才说的……诶?不对?   胡宴仔细一琢磨,重生前,自始自终云从风都知道他本相为男,而他自个儿……从头到尾都没察觉到他早已知道?还在大婚前夕苦苦纠结到底该不该向云从风坦白,坦白了他会不会嫌弃厌憎他,还暗地里哭了好几次,跑到月老庙里求签……胡宴有点想骂人了,首先该骂的就是自己——怎的恁蠢!   其次该骂的就是他!胡宴怒意上头,开始计划着怎么合情合理地袒露身份,越早越好,省得被他当猴儿耍!   往事历历在目,他记得他们互相知晓身份的起源,还是因为客栈里死了个人。清平司来人调查,那清平使能力不咋地,倒是习惯以鼻孔看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把罪名扣在他头上,还暗算了他一把,逼他泄出了妖气。   云从风感知到妖气,得以确认他的身份,站出来力证了他的清白,指认真凶。清平使灰溜溜地结案离开,事后他私底下在胡宴面前展示了狐母手谕。他一半因为命令,一半为了报恩,同意护他前去王京。   是他来客栈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来着?胡宴记不清了,只记得死的那人是个走南闯北的艺人,凶手是他的小徒弟。   一想到这里,他便安心去睡了。   时值秋日,落星山的雨水格外丰沛,似是为了补偿夏季的苦炎,一下便下个没完没了。胡宴懒起,躺到临近中午的时候才起来。天色阴昏,太阳该在的天空又泛着透光的白,他开了窗,打着呵欠,梳头。   炽奴披着蓑衣,在外面修山路,乒乒乓乓把铺路的松动石板夯实了,胡宴唤他回来:“别干了,回来歇着。”   炽奴听话:“好,一会就回来。”收拾好工具,轻捷地跳过泥坑水凼,回到屋里来了。   不想山路那边又出现一个人,打着一柄油纸伞。胡宴探出半个身子,习惯性地喊:“天雨路滑,大爷进屋歇歇脚啊。”   那人越走越近,却是云从风,他怀里鼓鼓囊囊好像装了什么东西:“宴姑娘这会才起来?”   胡宴瞅着他胸前装着的东西,前世好像没这个经历:“才起,公子带回了什么?”   “一早上山摘了几个柿子,回来就下雨了,现在才回来。”他头发滴滴答答淌下水来,哈出一口热气,“新鲜的,宴姑娘要吃么?”   “先别管柿子,你昨天才淋的雨,今天又淋了回,是嫌自己命不够长么?”胡宴啪的关上窗,匆匆披了件大衣,走出房门。云从风正好跨进客栈门,从怀里一个个地拿出柿子放在桌上,“衣服没湿,鞋子湿了而已。”   “那还不快脱下来!”胡宴返身从房里拿了一双自己的,“穿着吧。”   云从风脱下湿鞋子,看了眼地上的干净鞋子:“这鞋看上去是男人穿的啊。”   “掌柜的穿的,反正他出门了没回来,先凑合着穿穿吧。”   云从风擦干脚上的泥水,穿上鞋子。感觉有点怪异,尺寸合适,好像就专为他做的一样。   胡宴拿起一个柿子:“你大老远上山,就为了摘这么几个柿子?”   “摘几个解解馋。”云从风站起来,他留下两个柿子,剩下的搂怀里,“一点心意,多谢宴姑娘了。”   胡宴突然明白他不辞辛苦上山摘柿子是为什么了:敢情是为省钱拿柿子当饭吃呢!   “快中午了,公子下来吃饭吗?”   “不吃了,我还要写策论。”   这个死呆子!他一把扯住云从风:“写什么策论,你说,摘柿子是不是为了当饭吃?”   云从风猝不及防,他没料到胡宴会准确无误地猜出心事,尴尬地说:“小生家贫……”   “家贫家贫,贫到连饭也不吃了?”胡宴既气恼又心疼,心思急转,“要不你在这管账?我给你工钱。”   “这个……”云从风有些心动,他身上银钱不足,一路的路费都是打零工攒的。归海书院的文会惊蛰日才开,时间还充足,留下来挣点钱未尝不可。   动心之余,不免产生怀疑,“那掌柜的回来了,怎么办?”   胡宴心想这家伙装得可真像啊,你不早知道我是男的了么:“掌柜的不在我最大,出了什么事我来扛。先吃饭再说。”   胡宴让厨子炒了一盘蘑菇炒肉,配一盆三鲜汤,满满的肉圆子和鹌鹑蛋,看得云从风不太敢下筷子。而且胡宴一汤勺下去,能捞起一满勺的圆子鹌鹑蛋,全堆在云从风碗上了。   炽奴在桌对面眨巴眨巴。   胡宴给他也捞了一勺。   胡宴下一汤勺过来的时候,云从风推辞:“不用了,我吃不了这么多。”   胡宴强硬地倒进他碗里:“最后一勺,吃多点。”   一顿饭吃饱喝足,云从风开始履行职责了。如家客栈平时的账本都是炽奴记的,炽奴想起来就记上,想不起来就缺了,账做得一塌糊涂。云从风勉强整理了最近十天的,就整理不下去了,太乱了。   但是账本这么乱,光看十天内的收支,竟然还有得赚的,如家大头收入是卖酒,还有许多不明不白的进帐,一问炽奴,炽奴说:“都是过路行商给宴姑娘的金花钱。”   云从风:“懂了,懂了。”   做完账,他上楼接着写未完成的策论,草草写完第一个论点,忽然就写不下去了。站起来活动,想着宴姑娘,抑或是……宴公子胡宴。   狐母手谕上只写了一个“宴”字,不知男女。“宴姑娘”打一招面,他就知道是雄狐狸,名字也带个宴,但是他不确定是不是手谕上指的宴公子,   现在他确定所谓的“宴姑娘”就是如家客栈的掌柜胡宴了,起初他不懂胡宴为何化成女相示人,现在也懂了:美貌真的可以当饭吃。   但是……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难道是比他先得了狐母的消息?既然如此,又为何不直接说明白?   他思来想去,他应该是知道了消息罢,可能是因为刚见面是女相,一时不好意思直说?等他自己把身份换过来,再说不迟吧。   他坐下来,打算把潦草写就的策论再修修。楼下蓦地锣鼓喧天,还有人唱:“祝店家岁岁金满盆,祝店家年年余粮足……”   云从风走到窗前。嚯,楼下不光带唱的,还有舞龙舞狮的,只是那龙短小得很,舞起来没多少气势。他听师兄说过,这种轮着店家卖艺讨钱的叫轮喜门,不给钱就一直在店门口堵着闹,直到给钱为止。   胡宴出来给了领头的一串铜钱,锣鼓声立刻歇住了,吹了声唿哨,舞龙舞狮的人立刻解下了道具,涌进店里来了。   卖艺人来了。 第4章 宴启   一,二,三……胡宴数了数,八个人,一点不错。死的是领头的大师傅,现在翘着一条腿喝着没多少牛肉的牛肉汤,凶手是学敲锣的小徒弟,人安安静静的,筷子蘸辣椒酱往馒头上抹。   胡宴暗暗拔了跟狐毛,吹了口气。狐毛飘飘悠悠朝小徒弟身上飞去,黏他头上了。这样一来,小徒弟去哪里他都知道。   他还记得,大师傅没钱又好色,上一世借口变戏法想法子揩油,这世他当然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吩咐让炽奴安排好他们,自己闭门不出。   下午,胡宴熬了点玉米糊糊,让炽奴给云从风送过去,要炽奴叮嘱他早点睡,不然休息不好,自己先倒头睡了。   那群轮喜门的江湖艺人起得比鸡早,天还微微亮,七个徒弟在楼前空地上练嗓子,还是合唱,嗓音高得耳朵疼。   胡宴睡得早,一早被吵醒,也不是很困。倒是苦了客栈的其他客人,美梦正酣的时候被人吵醒,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开窗大骂,胡宴躺在床上听着,笑得直发抖。   大师傅也是个狠角色,掐着腰在楼下跟他们对骂,飚出来的脏句没一句重样的,胡宴听他们对骂。有行商受不了,直接扔下银子:“行行好,给你们的饭钱,别唱了!”   大师傅目的达到了,欢天喜地地拿起银子:“徒弟们今天收班了!明儿再练!”   话音未落,又是一把银子抛下,听响声比方才的还要多一倍:“明儿也别练!大后天也别练!”   “好嘞老板!”   大师傅收班回屋让徒弟们歇着了,胡宴知道他们没完,趁着间隙再眯了会。鸡叫过后,有行商准备动身走了,如家客栈雇的厨子一般也在这个时候来上班做早饭。   常住如家的行商凌晨要在客栈吃早饭的话,都知道在厨子那里知会一声,说自己要吃什么,让厨子优先做出来。客栈就三个师傅,赶工赶点的很,大师傅一行人起得早,讹到钱了没事干,点了一堆馒头包子,看别人先吃上了自己却迟迟不上,气得又破口大骂起来。   大骂也就算了,左等右等,相拥着去后厨闹事,吵吵闹闹,没一会儿开始摔碗砸锅,炽奴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外面怎么了?”   胡宴道:“躺着吧,我去。”说着掀开被子,下床穿衣,施施然走到厨房门口:“谁摔碗了?吵吵闹闹的。”   大师傅扭头一看,立刻换上一张笑脸:“是宴姑娘呀?”   胡宴懒得看他:“是你闹事?”   大师傅兀自强辩:“这厨子偏心先给有钱人上吃的,明明是我们先点的饭!”   胡宴踢了踢地上的碎片:“早起要走的人先吃,这是规矩,管你怎么闹,规矩不能破。你摔多少碗无所谓,你赔得起就行。摔了八只碗,值三十个铜钱,拿钱来!”   胡宴语气凶狠,大师傅一缩脑袋,赔笑着说:“三十钱?宴姑娘莫要诓我,就这几只破碗值三十钱?”   “出不起就别住!我听你一大早上就讹了不少吧?怎的三十钱都出不起?”   大师傅喏喏:“这不都是银子吗,身上又没铜钱……”转头让徒弟们都找找身上有没有零钱,凑了三十钱交到胡宴手上:“这总行了吧?”   胡宴靠在门框上,数了数:“你爱摔碗闹脾气就自己买些碗,少来摔我家的碗,还害得我要去再买。”   “是是是。”大师傅弯腰赔笑,一双斗鸡眼色眯眯地盯着胡宴胸上看,胡宴把钱往兜里一踹,转身就走:“嫌厨子做得慢,自己下面去,交钱别走了水就行。”   “好好好。”大师傅连声喏喏。   之后大师傅一行人不闹事了,安生了两天,第四天准时准点开始练嗓子,又讹到了一笔钱。   胡宴估摸着大师傅的死期也差不多到了,对小徒弟多加注意起来。小徒弟每天跟在大师傅屁股后头,该干什么干什么,乖得很,看不出一点破绽。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师傅没事,厨子先出事了。一厨子颠锅炒菜的时候,锅的木柄突然断成两截,胳膊受了一锅热汤,烫起了好几个大泡,烫得一个大男人当场失声痛哭。   一群人慌慌张张地为厨子治伤,用酱油的,用醋的。胡宴出来一看,这是把人肘子当猪肘子了,骂开众人,只用清水浇洗,冲到厨子不再喊疼了为止,再涂上烧伤膏药,包扎好伤口。提前给了工钱,让他回去好好养伤。   如此一来,剩下两个厨子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晚饭点的时候,大师傅嫌弃上菜慢了,又大闹一场,口不择言地骂人,众人皆掩耳而走。   胡宴听不下去,担心他坏了生意,不得已出来骂了他一顿,把他骂老实了,总算是安生了一回。   再安生了两天,前世这个时候大师傅都已经死了肉都臭了,这一世大师傅仍是好好的活蹦乱跳,而且盯着小徒弟盯了这么长时间,硬是没看出一点毛病,完全没有杀人的理由。   他又郁闷又奇怪,怀疑是自己记忆出了差错,没想到当日下午,大师傅就出事了。   被烫伤胳膊的厨子突然登门,拿着一口大铁锅直奔大师傅面前,二话不说手起锅落,第一下就敲得大师傅满脑袋血,第二下脑瓜开瓢,第三下脑浆都迸出来了。   堂上客人本在闲适吃茶,厨子突然闯进来行凶,大师傅的脑浆还飞得四处都是,把所有人都吓懵了,懵了一会炸了锅地乱叫,四处逃窜。炽奴一出来,完全摸不清情况,胡宴一看也懵了:这不对啊!   怎么变成厨子杀了大师傅呢?   厨子拿着凶器,呆呆站着,跟石化了似的一动不动。胡宴走过去,试探性地喊:“大哥?”未等他答话,先闻到一股子酒气。   这是喝醉上头了?胡宴再喊:“大哥?”   厨子扔下勺子,跟没事儿人一样走进后厨,拿起刀切胡萝卜,手还稳着,切得又快又匀。切好了下锅,不放油不打火,乐呵呵地在那颠锅炒,一边炒还一边唱歌,听得人毛骨悚然。   早有行商差自家仆役去最近的城镇报了案,官府的衙役快马加鞭赶来,厨子还在傻乎乎地炒菜。两个衙役熟练地将厨子掀翻压在地上,厨子大叫起来:“疼!疼!”   衙役可不管他疼不疼,杀人重罪,拷上链子再说。厨子胳膊还包着纱布,锁链一上,压在伤口上,又癫狂起来,左冲右突。两个衙役差点压不住他,招呼堂上的客人来帮忙,七手八脚死死摁住了,厨子又蹬腿大哭起来,哭得那叫一个凄惨。   胡宴挤过来:“让让,两位大哥先别急,让我看看成不成?”   衙役踢了一下厨子腿肚子,呵斥:“老实点!”让出位置。胡宴蹲下来,小心地解开厨子胳膊上的纱布,层层解开,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伤口已经化脓了,皮下脓液晃荡,像包了一胳膊腐肉汤,还有股不明的恶臭。   厨子的胳膊是废了。   胡宴总算明白了前因后果。应该是大师傅上次摔碗砸锅,把锅砸坏了,厨子没注意接着用,结果木柄断裂,烫坏了自己胳膊。伤势渐重,胳膊肉眼可见地要废了,再加上喝酒上头,一怒之下竟拿着铁锅生生把人砸死了。   虽然从头到尾,合情合理,但是胡宴总有种微妙的感觉。   被命运戏耍的感觉。   大师傅的尸体被徒弟们抬出去了,还有几个人暗暗抹泪,还包括小徒弟,叫胡宴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衙役大哥走到他面前道:“行凶的是你家雇佣的人,客栈掌柜的不能不出面,他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他明天就回来。”   衙役点头:“那好,等他回来了,告诉他一声,叫他来官府上对下口供,不然麻烦得很。”   胡宴嫣然一笑:“一定的,麻烦大哥了。”   衙役拉着厨子离开,胡宴目送他们远去,云从风走过来:“掌柜的明天就要回来了?”   他嗯了声,抬眸笑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感觉这厨子可怜,酒醉害人。”   “他应该知道那口锅柄坏了,又告诉我。最后害了自己,怪不得他人头上来。”秋风乍起,胡宴打了个喷嚏,“外面凉,进屋歇着吧,你最近睡好没有?”   “除了他们早起练嗓子那几天,睡得都挺好的。”   “我不是早告诉你要早睡了么?”   “你提前知道?”   胡宴眼皮一翻:“像这种走南闯北讹钱的艺人,不都是这样么?”   云从风点头:“宴姑娘见多识广,是云某浅薄了。”   差一点露出马脚,胡宴顺利糊弄过去,在屋里长吁了口气。第二天一早跟炽奴打了声招呼,出门还原本相,假扮远道归来的风尘仆仆的样子,重新踏进如家客栈的大门。   云从风一早起来对账,左手拿着馒头,右手记账,抬头看到胡宴,怔了下,站起来说:“掌柜的好。”   胡宴瞅着他,突然噗嗤笑了下,这一笑看得别人莫名其妙,云从风却好似明白了什么,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   胡宴把行李往桌上一扔,抬头说:“你跟我去衙门走一趟。”   云从风点头:“好。”   两人出门,并肩而行,半天没说话。   还是云从风先开了口:“阁下可是宴公子胡宴?”   “是。”   “那宴姑娘是谁?”   “我的□□。”胡宴眨着眼,这个理由他早想好了,“她能看到的,我也能看到。”   云从风:“原来如此,在下云从风。抱璞山空蝉斋弟子。”   胡宴笑了,熟悉的场景终于来了,不知为何他眼眶有点湿润:“为何而来?”   “我师傅担心我,向狐母求了一幅手谕。”他摘下头上玉簪,玉簪是中空,拧下流云头,倒出一卷薄锦来,带着狐母独有的气息。   “宴启:照顾好持谕人。” 第5章 祀神   胡宴准备关店走人了。   炽奴想不通,也没出声反对。低着头进进出出收拾行李,满脸写着委屈。如家客栈的客人更觉意外,纷纷询问胡宴为什么不继续做,不做了宴姑娘去哪里——呵,男人。   胡宴给出的理由是不想做了,就这样。一句话统统堵死,客人只得收拾行李准备走了,上下一片忙乱,等所有人都结清了房钱离开,如家客栈冷冷清清,胡宴在堂上翘着二郎腿吃厨房剩下的花生米,忽然间有些舍不得。   如家他一开就是一百多年,过得舒舒服服。重生回来没几天就要再次抛下了。   他吹了吹桌上的花生皮屑,反正也用不着打扫,乱就乱吧。   云从风背着书箱下来,在他面前坐下:“你舍不得?”   “废话。”   他沉默半晌:“是我连累你了吗?”   “哪有的事,在这地方待了一百多年,也该挪挪窝儿了。”胡宴把碟子往他那边推了推:“要吃 吗?”   云从风拿了几粒花生米,默默咀嚼。胡宴问:“你是要去王京?”   “是。”   “去王京做什么?”   “我想在归海书院读书,以后要当这个国家的丞相。”   一模一样。他笑起来:“为什么非要当丞相?归海书院是号称天下第一书院,可是跟抱璞山这种真正的仙门比起来,不差远了?”   云从风眼神有些黯淡,他低下头,搓掉花生米的红衣:“抱璞山不适合我。”   归海书院是东陆第一书院,抱璞山是东陆第一仙门。   归海书院几乎集中了东陆八成以上的天才,剩下两成天才中的天才,都归抱璞了。   而云从风,本身也是天赋绝佳,但是在天才多如狗的抱璞,就显得黯淡无光,甚至几次垫底。照上一世他的旧话来说,相比师兄姐的优秀,他像是走后门进去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下山。   “天色已晚,明天再动身?”   “好。”   凑合着吃了顿饭,次日动身。落星山离王京四百余里,以胡宴的实力,两天可到,云从风本身实力不弱,贴上神行符,堪堪能追上胡宴的速度,一人两妖临近京城,先在郊区一座破败的庙宇落了脚。   这座庙宇破得连神像都没了,只剩下个空壳子。炽奴和胡宴联手修了修,勉强能住人,夜晚点上油灯。荒郊野外,孤灯一盏,胡宴玩心大起,问云从风:“你看,像不像话本里妖怪吃人的地方?”   云从风端详片刻,笑着说:“确实像。”   “那我要吃你,你给不给我吃?”   云从风看着他:“你要怎么吃?”   胡宴张大嘴巴,“嗷呜”一口作势咬向云从风脖子。云从风脖子一凉,他小小地咬了一下,有点痛,不过他很快松了口,眼睛里尽是狡黠。   云从风心一动,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有点想揉胡宴脑袋,胡宴背着手道:“晚上还要读书吗?”   云从风咳嗽了下:“你几时休息?”   胡宴是只早睡晚起的懒狐狸,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酉时我就睡了。”   云从风犹豫一阵,他一般要读书一个时辰,写文一个时辰,起码熬到戌时才睡,整整差了两个时辰。   胡宴知道他的作息,明知故问:“怎么?你一般几时睡?”   “要读书写文,戌时。”   “你其实已经很聪明了,干嘛要跟你的身体过不起?”胡宴敲了一下他脑袋,“随我,酉时三刻睡行不行?”   云从风纠结:“我怕是睡不着。”   “睡不着?我放个瞌睡虫,你不想睡也得睡。”   云从风苦笑一声,只得由着他了,破天荒地酉时三刻上床躺着,果然睡不着,让胡宴放了一只瞌睡虫才睡过去了。   如此熬了几天,云从风慢慢适应了新的作息时间,少了两个时辰的学习时间,好像也没什么。   胡宴则开始筹划着办起新的客栈。来年开春,归海书院开办惊蛰文会,东陆各地的读书人,大儒,乃至有向文好学之心的妖怪都会涌入王京,届时王京家家客栈旅店爆满,胡宴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是这里太偏远了,怕是没人愿意入住。”   “偏远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到王京,住哪里不是一样。”胡宴说着,手上刻刀在雕琢一块方木头。云从风撑着腮,看了好半天:“你这是在……雕神像?”   胡宴扬起嘴角:“说对了。”   他雕好神像,正儿八经地设下香案,摆下香炉贡品瓜果。神像摆上,蒲团铺上,对着神像拜了数拜。   片刻,神像头上“砰”地冒出缕缕乳白青烟,勾出一个土地老头儿的形象,土地老儿简直热泪盈眶:“天啊天啊,饿了几十年,可算是尝到一回香火味儿了!”   胡宴笑眯眯地:“香吗?还想要吗?”   老头儿连连点头,胡宴道:“那麻烦土地公公帮我个忙,我要做个土循阵,通到归海书院附近,长期的。”   老头儿有些犹豫,他睡了几十年,法力也变得低弱了。造土循阵要跟管归海书院一带的土地商量,他这么弱去了怕是要受白眼。   胡宴对他的心思摸得门儿清,从容道:“拜托土地公公去的时候,告诉对方,说是胡宴宴公子拜托的,相信他会给大荒狐族一个面子。”   土地公公肃然起敬:“原来是宴公子!本官明白了,此去定不辱命。不过请宴公子多多上香,不然我出去太寒酸了,也叫人瞧不起。”   胡宴笑眯眯地一口答应:“你放心,我客栈做起来了,定会重修庙宇,让四方旅客来拜,攒起钱来了还给你换新神像。”   天降美事。土地连声答应,一闪身青烟消散。   云从风在一边看得真切,不由得抚掌而笑:“你这个饼子画得真大。”   “不把饼子画大些,这些仙官可没那么容易帮人办事。”胡宴莞尔,“客栈做起来,你继续帮我管账。”   云从风看着他,半开玩笑地说:“那宴姑娘呢?”   “宴姑娘啊。”胡宴老脸一红,“摇钱树,当然要抛头露面了。”   云从风问:“宴姑娘既然是你□□,那你们两个可以同时出现吧?”   胡宴怔了下,打着哈哈:“这个啊,我学艺不精,本体与□□是不能在外人面前碰面的。”   这个理由解释得漏洞百出,幸好云从风没有细究下去:“你是要重新做像如家那样的五层楼吗?”   胡宴想了想:“好歹做的是王京的生意,不能像在落星山上那般寒酸了,要做起新客栈,当然要做得漂亮点。”   他去城内请了有名的泥瓦工队伍,一水儿的妖怪,用法力和泥夯土打地基,房梁木柱什么都有现成的,造个房子跟玩儿似的,当然价钱也不便宜。一栋新的五层楼一天天地建起来了,看上去跟旧如家长得差不多,就是新了些,气派了些。   土地公公跟管辖归海书院那边的公公谈好了,重修好庙宇,香火要分他三成。胡宴爽快答应,刚修完楼的泥瓦工们转头去修庙,修庙与修楼不同,尺寸制式十分讲究,建造的效率也慢了下来。   一人二妖在新楼住了下来,旧的招牌胡宴藏起来了,新削了块木板子,请云从风写“如家客栈”。   云从风推辞:“客栈是你的,这牌子应该是由你来写。”   胡宴抿着嘴笑:“你写的比我好看啊,更何况你以后可是要当丞相呢,丞相大人的墨宝,挂门口上多威风啊。”   云从风惭然:“只是嘴上说说罢了,真当丞相,不知还要多少年呢。”   不当丞相也好,最好连清平司的司主也不要当。胡宴腹诽,硬拉着他在桌前坐下,给他磨好了墨备好了笔,一定要他写。云从风无奈,提笔蘸墨,屏气凝神,思虑良久才正式下笔。   胡宴站在他后面看他一笔一划,这个时候他的字还是规规矩矩的,有点稚气,后来进书院了,进清平司了,步步高升的同时字迹也越发潦草随便了起来……啧!   “如家客栈”四字写好,云从风搁下笔,肩膀一动,胡宴一惊,赶紧缩回手,不知不觉就搭上去了:“这木牌子下面还有得空的,要不再写几个字?”   “写什么?迎八方客,纳四海财?”   “行啊!写两边,底下再加你的名字。”   云从风错愕:“这……名字还是不要加了吧?”   “我还指望着你以后当丞相靠牌子招客,不加你名字怎么行,写啊!给你加工钱。”   云从风无法推辞,依言写上对联和自己的名字,胡宴看着十分满意:“等墨迹一干,我马上挂出去。”   云从风揉揉虎口,面庞微红。胡宴看着真想掐一把,他这会初初入世,性情纯真如稚子。但是进了书院,尤其是进清平司当官后就一日胜一日地油滑鬼头起来,活脱脱一个笑面虎,白切黑,不知道坑了他多少次。最后坑着坑着就坑进了门……   “你怎么了?”   “啊?”胡宴惊了下,“你脸有点红,是上寒了?”   胡宴摸了下自己脸颊,还真有点烫:“啊,没事,经常这样。”   当日木牌墨迹干透,胡宴先自己欣赏了会,没马上挂出去。他预备着采买客栈要备的家具,厨房用具,还要请厨子。请云从风算个预账,杂七杂八算下来要几百两银子。   “明日去集市上买东西,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云从风摇头:“我要读书,不去了。”   “读什么读,天天就抱着那几本旧书读有什么意思,我给你买新书不行吗?” 第6章 归海   在新书的诱惑下,云从风答应了跟他一起去集市上逛逛。但是真到了集市上,他显然对街上的熙熙攘攘不上心,焉焉地跟在胡宴身后,途经任何一个书局都能让他驻足半天,拉半天才肯走。   胡宴拉了几次,恼了:“说好的给你买,也要等到买好东西不是?你这样子我还不如不带你出来。”   云从风一脸心不在焉,胡宴估计他满脑袋瓜想的都是“读书!”、“看书!”,除此之外几乎没别的了。   无奈之下,他就近进了一家书局:“行吧!你要买就买,说好了啊,只能买三本。”   “没问题!”云从风跟打了鸡血一样,蹭地就进去了,在书架下逛来逛去,一脸痴笑。胡宴倚靠在书局门口,深觉一开始就不该带这个不懂风情的死呆子出来,还不如带炽奴出来呢。   云从风在书局里摸摸这个,翻翻那个。一时间难以取舍,犹豫不决,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选定了,临到付钱结账的时候,听书局伙计一报价,又放下:贵得超乎他想象。又是漫长的反复纠结。   胡宴等得厌烦,他还记得云从风最开始选的三本书皮颜色,直接找了出来,粗声粗气在柜台上一拍:“甭选了,就这三本!”   云从风有些肉痛:“可是这三本也太贵了。”价钱堪比五斤猪肉。尤其是书局出的历代惊蛰文会文集,更是价值三斤猪肉,贵到肉痛。   胡宴一呵:“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开客栈?王京物价高昂,光坐吃山空起码要百万家底,就你那个死性子,还不知道能在王京待几个月呢!”   云从风深以为然:“怪不得师傅要帮我求手谕。”   散发着新鲜墨香的书到手,云从风喜不自禁,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翻开看了再说,痴痴走出书局大门,胡宴与他并肩而走,忽然头皮发麻,一阵不详的预感直上心头,他猛地推了云从风一把。   云从风一个踉跄,胡宴就这么扑上来了,撞了个满怀。   云从风刹那间意识一片空白,怀里的胡宴浑身发冷。   什么东西沉重地跌下来,闷闷的一声钝响,惊呼声四起,回过神来的云从风听到有人喊叫:“有人跳楼了!”   有人跳楼了。   胡宴挣开,没事儿妖一样回头看了一眼:“妈呀。”侧着身子远离,拉拉云从风:“走了走了。”   云从风愣愣的被胡宴拖走,地上一大摊血慢慢浸开,书局的伙计走出来,吓得呜哇乱叫,人群议论纷纷,闲言碎语飞来,跳楼的人似乎就是书局的老板。   “走啦!”胡宴强硬地拉着他远走。   云从风也只愣了一小会,拿起书又重新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了,捧着书痴痴地看,全靠胡宴牵着引路才没撞上人。胡宴没法子了,匆匆下订单,转道去归海书院。   此刻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风被雨浸透,冷得微微刺骨。胡宴解下腰带,扯了一片薄纱,望空一抛,薄纱化成一柄黄油纸伞落回他手里:“书呆子过来点,下雨了。”   云从风嗯了声,抬头一看,有些茫然:“这是要去哪?”   “去归海书院。”   胡宴随便拦了个小姑娘问路,小姑娘指了路,他慢悠悠走去,云从风总算是合上了书,东看西看,浑然没察觉胡宴有些幽怨的表情。直到归海书院门口,他的注意力拉回来,仰望着书院高大的坊门惊叹不已。   “这字写得真好。”他欢喜得像个孩子,几步登上台阶,摸了摸大门前的山海腾翔纹金柱,摸来摸去,一副恨不得把柱子抱回家的模样。   胡宴别过脸,背着手在附近晃悠,权当不认识他。   临近中午,归海书院内铜钟敲了十二下,沉寂的书院喧嚣渐起,像是沉睡已久的巨兽从梦中苏醒,书院大门敞开,身着灰衫的学子一窝蜂地涌出来,谈笑风生。   等里面的人出来的差不多了,胡宴拉他:“走啦走啦,没什么好看的,以后看的日子长着呢。”   云从风点头:“嗯,以后看的日子还长着。”说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们还要去见这里的土地,顺便布置土循阵。你会画阵吗?”   “会,要我帮忙?”   “嗯。”   归海书院地区的土地庙在闹市之中,金碧辉煌,比郊外的土地庙不知气派了多少。相对的土地公也是傲气十足,穿着跟书院弟子一样的灰衫,头戴方巾,乍一看去,还以为是书院的学生。   事先沟通好了,奉上贡品。土地公捋着胡子同意建造土循阵,不过土循阵这端出口必须隐秘,少人经过,不然惊吓到老幼妇孺,他可担当不起,胡宴自然满口答应。   拜别土地公,他沿着街找了一条小巷,这条小巷是个死胡同,由两家大户人家比邻的花园围起来的,青黑的砖墙方才被雨淋洗过,乌沉沉的。   胡宴在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支狐毫笔,心疼地哈口气,在墙上画咒,聚精会神。云从风在一边看着,制造土循阵需要消耗相当多的灵力,何况这个土循阵还是长期的,横跨数位土地公管辖区,胡宴画了三分之一,停下笔:“你来。”   云从风接笔,继续画,两人轮流画了半个时辰,最后由胡宴在阵中心画了一扇往里开的门,画好门,在门缝间再画道穿墙咒,一低头就钻进墙里面去了。   一会,他钻出半个身子:“成了!过来看。”   云从风钻进去,一阵轻微的眩晕感后,他站在了王京郊外,不远处是如家客栈和正在修的土地庙。再看身后,土循阵这边接的是一个大槐树,槐树树干上烙印着淡淡的土循阵痕迹,微微发光。   “这只能一个一个地通过吧?”   “嗨,有总比没有好。”   正说着,云从风看到去王京那方向飞来一队灰色的影子,速度奇快,胡宴顺着他目光看去,笑道:“这是的来送货了呢,还挺快的。”   凑近一看,原来是一群泥巴小人儿,抬着大车的小人五官做得甚是粗糙,力气却不小,把车上的货物一一卸下来,堆了一地。领头的小人儿穿着大红袍子,滑稽地向胡宴鞠躬,字正腔圆地喊道:“邓氏木坊的货都送到了,请老爷查验嘞。”   这么多箱子,胡宴自己一个人开不完,让云从风帮忙开,确认件数没少后检查完整性。最后小人儿帮忙抬进客栈里一一摆上,嘿咻嘿咻还喊号子,有点可爱。   这边在搬着,订的另一家买锅碗瓢盆的来了,也是一群泥巴小人,紧接着修灶通烟囱的,贴地砖的,打井的,全热热闹闹地来了,叽叽喳喳闹成一团。环境这么闹腾,云从风还看得下书,浑然忘我。   等一切装好停当,已经入夜了。胡宴给每个泥巴小人浇了点水,领头的小人额头点上个小红点,各路小人儿欢天喜地地离去。云从风也放下书来:“都装好了?”   “装好了。”胡宴说着,掐指算了会,抬头问:“什么时候诸事大吉?你帮我算算。”   云从风没动:“你应该算得出来。”   胡宴说:“我不会。”   云从风看着他,他一脸无辜。   感觉就好像一个小孩子明明会做一件事,非要靠大人帮忙来吸引注意力。   他低头起青龙诀推算吉日良时:“五日后,午时大吉。”   “那就五日后办开业仪式,我还要请很多妖来庆典,你来写请帖如何?”   云从风:“我要读书。”   “一张帖子三文钱。”   “……你要请多少人?”   王京作为邺国国都,生活的狐妖不少,与狐狸有些亲缘关系的其他妖族也很多。胡宴先进京找了一位混了好几年的老狐狸,顺藤摸瓜,把京中稍微有点头面的妖都列在了邀请名单上,零零散散总计有上百人,云从风在客栈按着名单加班加点写请帖,在开业前三天就全部写好交给了胡宴。   正式开业那天,荒僻冷清的郊区突然变得无比热闹,群妖济济,谈笑风生。云从风头回见到这么多狐狸猫兔子狗,除了大摆筵席,胡宴还请了戏班子在客栈外搭戏台唱戏。从傍晚开始一直闹到晚上,吹拉弹唱,咿咿呀呀,好不热闹。   临时搭起的戏台子上,老艺人变戏法变得起劲,台下的妖看破不说破,依然喝彩一片。云从风眼看着酉时已过,胡宴还在那看戏,走到他身边低声问:“不睡觉了?”   胡宴回头笑了一下:“你以往这会不是在读书吗?”   云从风叹气:“这吵吵闹闹的谁还读得下去。”   “你累了?”   “有点。”   胡宴起身向戏班子班主,对他说了几句。班主等老艺人卖完把戏,走上台宣告今天唱戏结束,感谢各路老爷前来观赏。妖们吃了酒席,半醉微醺,又看了大半夜的戏,心满意足,纷纷辞去。   几乎每只妖袍子下面都拖出了条毛绒绒的尾巴,相互扶着踉跄而去,云从风看着想笑。   戏宴散场,杯空盏尽。胡宴掐了净尘决,将杯盘狼藉一扫而空,打了个哈欠:“好困。”   云从风看着也想打呵欠:“我先去睡了?”   “嗯。”   云从风转身就走,胡宴施法将露天的桌椅全收进客栈大厅里,甩了甩袖子,也去歇息着了。 第7章 抬杠   开业第二天,第一个踏进店门的不是客人,而是胡宴之前找的帮忙打招呼发请帖的老狐狸。   老狐狸名叫危泽,化形成中年富家公的模样,挺着个将军肚进来,盯着噼里啪啦拨算盘的云从风看了会,慢吞吞道:“宴公子呢?”   “他在楼上。”云从风往楼上招呼了声,胡宴应声而出,“危泽前辈,什么东风把您吹来了?”   “来跟你谈生意啊。”危泽坐下来,胡宴在他对面刚坐定,危泽用狐语说了一句:“他就是狐母要你保护的人?什么来头?”   狐语人族听不见,也听不懂。但是云从风抬了一下头,危泽与他对视,毫不畏惧。   云从风对好了账,接着看昨天没看完的书。   胡宴亦以狐语答道:“这个,恕我不能告诉他人。”   危泽没有坚持,再问:“那他学识如何?”   这个胡宴绝对有信心:“杠杠的,吊打书院九成九的弟子都没问题。”   危泽闻言一愣:“此话……未免说得太满。”   胡宴脱口而出:“他要是不能得归海文试第一,我就切一条尾巴。”   前世他也不信云从风能在文试中拿到头魁。大概是因为他是抱璞山吊车尾,下山的缘由还是因为受不了师兄姐的优秀,再加上平时言行举止像个只会死读书的呆子,还说着自己一定要当上丞相的大话,很容易给人造成很废物的感觉。   实际上,他惊蛰文会力压群雄,归海文试提前一个半时辰交卷,轻松夺得头魁,进入书院后更是打遍书院几无敌手,唯有书院院主的关门弟子可与之一战,简直强到变态。   危泽点头:“宴公子的话,我信,不过切尾巴还是免了吧。能让狐下手谕保护的人,来历必然不凡。我来找宴公子,是为了一个赚钱的路子。”   “什么路子?”   危泽便絮絮地说起了自己的路子。   想进入归海书院的学子,一般要参加书院主办的惊蛰文会提前体验下书院的学风文气。惊蛰文会是书院顶尖学子出来公开对辩的时候,算是对一秋冬的学业总结,文会也欢迎书院外弟子前来对辩,类似武林的打擂台。外院学子极少有能辩赢书院弟子的,那些辩赢了的,后来无一不是耿耿有名。   文会的辩稿文集一向是文会将开的抢手货,价钱虽高,卖来卖去也就那几样罢了,只不过被书商垄断,无法大规模传播。而他计划将文集免费传播入京学子。   胡宴不懂:“那你赚什么?”   危泽狡黠地眯了眯眼:“卖押题!我请了好几位大儒根据文集总结出了历年来归海书院出辩题的思路,无非家国天下,修身束心。再根据这个思路,圈出一个大概的辩题范围,书名惊蛰文粹。一拉一踩,两厢对比,必然能在学子中间打开销路。”   危泽继续说:“我现在就缺少一个人,一个辩力卓绝,能打破学子们固有思维的人——几年了,多少学子买了他家的文集,可真有一个靠文集辩赢了书院顶尖弟子的?”   “欲成此事,必先把这事轰轰烈烈地炒起来。开一个声势浩大的辩会,公开免费发放文集的事,然后在诸位学子面前讲文集的无用之处……”危泽滔滔不绝。   胡宴连连点头:“这个,云从风来辩应该是没问题的,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待我问问他。”   危泽郑重拱手:“那此事便拜托宴公子了。”   送别危泽,胡宴走到云从风面前叩叩桌子:“呆子!”   云从风似是迷茫地抬起头,然后认真地说:“我不呆。”   胡宴噗嗤笑了,云从风再说:“他出多少钱?”   胡宴愣住:“你……听得懂狐语?那你刚才怎么不说?”   “我出声了,他岂不尴尬,下不了台。”云从风很淡定,“我不清楚请人辩论的市价是多少,就定个三百两吧,不知道他同不同意。”   胡宴:“……”   胡宴牵线,云从风跟危泽第二天就开始正式商讨合作的事,礼貌地寒暄一阵,便谈起了辩会问题。   危泽计划周密,这事就跟炒菜一样,要先热热锅——传播小道消息,说有人将要免费发放辩会文集,当然此时只是不切实际的流言蜚语。再倒油:确认消息,宣传辩会,学子们就算对辩会不感兴趣,有免费的东西发放,不愁没有人来。   最后是下料,炒香——成功在此一举。   “辩题是?”   “都整理出来了,你看看。”危泽将一沓纸递给他。云从风一看,辩会核心内容,节奏上的渐进高潮,一条条的罗列分明,还列举了几个可能的突发情况如何机智应对。   字迹狂野潦草,云从风看着还有些吃力。但光看内容,操刀的人逻辑严密,循序渐进,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不知为何,云从风看着总觉得这文风有点熟悉:“这是不是书院弟子白玖写的?”   危泽惊讶:“正是,你怎么看出来的?”   云从风笑道:“他在前几年参与的辩论,小生看得心悦诚服。”   危泽到底对胡宴的承诺不太放心,请白玖操刀辩论要纲,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他道:“的确,他实力很强,写这个权是为了给云公子一点提点——云公子之前有参加过辩会吗?”   云从风想了想,他在抱璞山上没有什么辩论会的概念,如果把学术道法上的激烈争论也能看作是辩论的话,他还是有些信心的:“这个没问题。”   危泽道:“如此便好。”   定金是五十两,事成之后还有三百两。这么多钱够云从风舒服地过上两年了。他为此认真地下功夫,送走危后泽一天到晚地苦读,在客栈外走来走去,反复推敲可能出现的情况,把胡宴烦得慌。   “他怎么就不烦呢?”胡宴无聊地翻着他手抄的文稿,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不学无术的自惭形秽感。   云从风在山上是顶差的差生,下山后几乎无敌,而现在他还为了一场不值一提的辩会兢兢业业地努力——还要不要人活了?   “公子,你认识几个字?”   胡宴瞅着文稿:“嗯……这上面的字,我认识九成吧。”但是连在一起就搞不懂是什么意思了,之乎者也,一头雾水。   不过这不妨碍炽奴崇拜他:“公子就是厉害!”   胡宴心虚地笑笑:“嗯……是啊是啊。”   那厢危泽紧锣密鼓地炒作,散播消息,消息传播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流言一被坐实,诸多学子立刻炸锅了。   天上真的掉馅饼了!   辩会定王京的繁华之地集英路上,集英路离归海书院不远,书院学子经常在集英路上买文墨书籍,其他儒界学士时不时也在这开辩会或是书画展。   他们时间定得早,懒狐狸一觉醒来,发现客栈不见了云从风人影才想起辩会的事,匆匆忙忙赶往集英路,还隔着三条街,就被庞大的人流吓了一跳:明明是早上,人多得跟过节了似的。而且多是年轻人,簇簇拥拥,挤挤挨挨。   胡宴一跃而起,在屋顶上走,轻捷起落,须臾功夫便到了辩场边上。   来的人多,环境有些嘈杂,相比之下云从风的声音有些小了,不是很突出,但胜在从容不迫,挤在会台前面的学子听得挺认真的。   还真有模有样。胡宴在离得近的一株槐树上坐下,摄来一壶酒,边喝边听他扯:“看前人之足迹,拾人牙慧,自己就能走上那条路吗?以现在状况看来,并不是的。类我者死,学我者生,重点就在这一个学字上,照搬照抄没有出路,唯有总结提升,化为己用才是最佳的方法。”   “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们买你家的书吗?”台下有人不客气的嘲讽。   云从风不慌不忙道:“大家都知道,考上归海书院是很难的,靠惊蛰文会一鸣惊人,破格直接进入书院的弟子更是少之又少。那么你们看前人的辩论文稿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自己就学会如何辩论了吗?”   “请你说一下,你自认为你有在文会上辩倒书院顶尖弟子的能力吗?在看了文集之后?”   质疑者无言以对,云从风继续道:“既然大部分人看了都没有用,那为什么还要趋之若鹜的去买?这个东西的存在本身就不合理。文会谁都可以参加,但是它的衍生物却被几个与归海书院无关的书商高价收费,你真觉得这样合理吗,这么多年了还觉得理所当然?”   接下来便是隐性的推销了,云从风早有腹稿,把危泽的《惊蛰精粹》如何如何好吹上一通便行,吹得还甚有文采,宛如在念一首自由不拘的行诗。吹得台下学子心神荡漾,叫好连连。再加上书的定价着实比书商卖的文集便宜,专门售书的地方异常火爆。   一席话说完,云从风短暂地歇了会,喘口气。霎时又有人出声:“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卖东西?”   与方才提出质疑的人音色不一样,云从风没想太多,耐心地问答道:“但是我们出的书远比他们合理。”   那人再说:“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卖东西?”   云从风隐隐约约感觉不对,道:“东西都是比出来的,一比见真章。这个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孰优孰劣,自有评判。”   “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卖东西?”   云从风终于恼起来了:“这位兄台,你什么意思?”   那人看着他,一脸挑事的微笑:“你不就是……”“等下!”云从风忍无可忍。   “你不买东西吗?你不吃饭买菜吗?你买东西不货比三家吗?你发现这家东西坏了你还在他家买吗?那么卖更好货物的商家凭什么不能打出名气?”   挑事的人正色起来,道:“我不买东西,都是我家仆人去买。” 第8章 铁梗衰荷   “……”云从风深吸了口气,“但是这在场的大多数,没有仆人,饭菜也都是自己做,没有钱,自然要精打细算。”   “但是我的问题跟别人有没有仆人去买东西没有关系啊。”对方继续挑事的微笑,“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卖东西?”   云从风盯着他看了许久:“你是不是白玖?”   他说:“你凭什么认为我是白玖?”   “因为你太欠揍了。”云从风话音刚落,一拳头挥到白玖面前,咣当一下把他打得退后了几步,云从风大喝:“胡宴,有人闹事,拉出去!”   胡宴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树上栽下去,稳住身子,看向云从风满脸问号。   白玖还是头回碰到这样的情况,整个人都懵逼了:“你打我?”   “胡宴!”云从风再喊。   胡宴终于出手了,他凌空一抓,将白玖提起来,利落地将其扔到了另一条街上去。   白玖挨了云从风一拳,人还是懵的,又被胡宴作法提起来,身体腾空须臾又啪叽摔在地上,前所未有的体验。   他坐了好半天,摸着自己的右脸颊,那里骨头还在隐隐作痛:我被打了?   “我今儿竟然被打了!”脸颊肿起半边的白玖返回书院,一进门便向师兄宣修竹哭诉,宣修竹仔细端详了一阵子:“打得好,是个练家子。你又跑出去干什么了?”   “我没干啥啊,我就出去溜达了一圈!”   宣修竹重新拿起书:“柜子里有药,你一张嘴整天到处叭叭叭的。这回遭报应了,以后收敛点吧。”   白玖委委屈屈地去柜子里找药:“我真没说啥啊……涂什么药,长什么样?”   “第三层中间格子,扁罐子那个。”   白玖找到了,挖了一指头药膏慢慢涂在脸上,问:“师兄,今年惊蛰文会什么时候开来着?”   “还有两三个月吧。”宣修竹翻过一页,敷衍。   “辩题定好了?派谁去?”   “反正不是派你。”宣修竹嗤之以鼻。   “嗨,师兄你有必要这样贬低我么?”   宣修竹没理会他,专心读自己的书。白玖涂好了药。再次凑到师兄旁边:“师兄师兄你就告诉我嘛,今年的辩题还是你出的吗?出的是什么?”   “好好读自己的书。你今年的琴乐课还没及格。”   “切。”白玖缩了回去。   他一想再想,总有些不顺气:他从小到大,开口得罪的人多了,但是动手打他的那个人还是第一个。   还挺牛逼的哈。   不行,得查一查,还有那个作法扔他的胡宴也要查一查。在辩论这块儿,他还没输过,不赢一局回来他心里不舒坦。   “阿嚏!”云从风正清点银子,冷不丁地就打了个喷嚏。   “有人在背后骂你呢。”胡宴笑盈盈的。   云从风收起银子,从容道:“哪个人后不说人,随他去吧。”   危泽这一次可谓赚得盆满钵满,一炮而红。与此同时,白玖挨打了的消息也是不胫而走。   白玖作为书院院主的准关门弟子,在京中也属一名士。此公辩风奇诡,刁钻古怪,见过他参加的那一期惊蛰文会的学子对他印象深刻。他名气很大,但是不好骑射,还是个琴盲,书院要求的君子六艺有一半过不了关,字还写得鼎鼎大名的丑,一进书院,七年了还没毕业。   书院弟子被人打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奇闻,一时京中上下均传为笑谈,更让白玖气得牙痒痒。拐弯抹角打听到幕后主使的老狐狸前几天去了郊区,参与了一家客栈的开业典礼,客栈的掌柜就叫胡宴。   打听清楚了,白玖气势汹汹地前去,如家客栈的地儿偏,他找了好久才找到,更是窝了一肚子火。   门庭冷落,他推门而入,里面竟是空无一人,悄然无声。   “有人吗?!”他恶狠狠地吼道。   话音未落,一个板凳无缘无故倒了下来,“砰”的好大一声响。吓了他一跳。   书童青吟探头探脑地进来:“少爷,咱们没走错吧?”   “没走错。”白玖四下环顾,看到门框边悬着一块牌子,上书“如家客栈”,字还写得不错。   桌明几净,可是空落落的。   “掌柜的呢?小二呢?”他语气和缓下来,不知什么缘故,他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呀,有客人来了。”   白玖抬头一看,二楼缓缓下来一位天仙似的美人,云鬓花颜,一身十样锦色长裙,手执锦鸡迎春流苏扇,款款下楼,眉目间风情万种。   白玖心里咯噔一下。荒郊野外,无人客栈,天仙美人,这咋这么不对劲呢?   青吟也有些发怵,拉拉白玖袖子,低声道:“少爷,不如我们回去吧?”   青吟这么一说,白玖反而冷静下来:“慌甚么,没看到对面就是土地庙么。神灵面前,什么魑魅魍魉都不得造次。”   言语间,美人宴姑娘已经站在了楼梯口,笑盈盈地问:“客人是要打尖还是住房?”   白玖直接问:“你店里是不是有个伙计叫云从风?”   “云从风?没听说过这个人啊!客官是不是走错路了?”宴姑娘一脸无辜。   白玖本欲揭穿宴姑娘的谎言,但是转念一想,直说岂不没了意思,且在这坐上一会,看看他们能耍什么花招。   他大马金刀地坐下:“打尖!有什么好酒好菜尽管上来,小爷不缺钱。”   “好嘞!”宴姑娘往后厨招呼了声,一个木头小人应声而出,头顶一个大酒罐慢悠悠走来、那木头小人远看没什么,近看表情骇人,嘴角弯起似笑非笑,一脸怨毒之色,再一晃眼,又好像在如沐春风的微笑,看久了未免毛骨悚然。   酒罐放下,宴姑娘介绍说:“此酒名为铁梗衰荷,取一种特殊品种的荷花荷梗酿成。那种荷花的荷梗夏季坚硬如铁,在秋季才软下来,欲酿成此酒,必先等荷梗软到一定程度再采摘下来……”   宴姑娘滔滔不绝,白玖只想知道这酒究竟是马尿还是洗澡水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变成的。揭开罐封,酒气意外地清冽,有股荷花的淡淡香味,还有荷梗干萎的苦香,跟药局里的气味类似,香气之复杂,不太像幻术幻化的。   他谨慎地用筷子浅尝数滴,差点喷出去:味道辛烈,还很呛鼻,口中弥漫开奇怪的草药味,熏得他头晕眼花。   “这这这……这是什么酒!比药还难喝!”白玖气急败坏,   宴姑娘不慌不忙:“这是我店顶好的酒了,可是抱璞仙门传下来的方子。安神清心,能助人思绪清醒,能喝下一杯的人甚至可以三日不眠,这一罐值一千两。”   “一千两?”白玖抖了抖,放下筷子:“菜呢?”   “菜一会就上,您稍等。”   白玖坐了一时半会,有些沉不住气了,对青吟使了个眼色,青吟会意,大声道:“怎么还不上菜?”   宴姑娘不慌不忙地摇着扇子:“菜是大菜,原料难得,您又是现点,当然要等上一段时间了。要是您等得烦,我让人出来唱个曲儿解闷如何?”   “青吟,你去看看。”   青吟领命而去,宴姑娘也没阻止他。拍了拍手,楼上哗啦啦下来一群纸片人,用堂上的桌椅几下拼接成了一方舞台,随后妆扮成戏子模样的纸片人登上舞台,热热闹闹地敲拉起二胡月琴,咿咿呀呀地开始唱戏,音色婉转悦耳,与活人无异。   白玖凝神细听,分辨出纸片人唱的是一出老戏《荒园惊梦》。讲的是一个穷秀才租了一所凶宅,在早已荒废的后花园看到种种异象的故事,差点丢魂丧命,辛好人美心善的妖怪救了他,还出钱让他完成学业,得以上京考□□名。结局皆大欢喜,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一个老套俗气的故事,在这里却诡异的合适。   白玖听着听着,有些恍惚,晃晃脑袋回过神来,青吟还没回来。   只是进厨房看上一眼,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他正欲起身去厨房看看,宴姑娘一个唱喏,吓得他打了个激灵:“菜来了!”   头道菜泡椒凤爪,第二道珍珠丸子,随后是蜜汁排骨,九转大肠,红烧肉,玉米蜜枣甜汤。菜式丰盛,料也够诚意。但是怎么看怎么不对,九转大肠这类下水菜按理来说是上不得台面的,没哪家店会把九转大肠当大菜上给客人。   而且这红烧肉……他戳了戳,不太像猪五花啊?   “有茶吗?”他放下筷子。   “有的,客官稍等。”宴姑娘转身离开,到柜台取茶叶,白玖挪了下椅子,猛然发力直奔后厨,宴姑娘“哎”了一声,他已经冲到厨房门口,掀开帘子。   厨房里几个大汉切菜炒菜忙得热火朝天,一边的方凳子放着青吟的头颅,眼珠暴突,地上血流成河。   他一闯进来,做菜的厨子扭过头来,俱是一张青面罗刹脸,獠牙狰狞,眼珠堪比铜铃大。   白玖没有慌,气沉丹田,舌绽春雷怒喝出声:“青吟!还不快速速醒来!”   “客官,您吵吵闹闹做什么呢?”   白玖一回头,入眼的却是青吟的脸,他表情奇怪,有种异样的女性化,声音也是娇滴滴的:“您不是要喝茶么?来喝啊。”   白玖顾不上眼前的青吟是真是假,先踹一脚再说,这一脚力道十足,换作普通人挨这一下必然肋骨断裂。青吟却诡异地避开了。闪电般伸手一把掐住了白玖下巴,抬起茶壶,脸上挂着类似上酒小人的怪异笑容,将茶壶嘴硬塞进了他嘴里。   冰凉的液体冲入喉咙,舌尖满是干荷梗的苦涩味——是铁梗衰荷!   整整一壶铁梗衰荷灌进胃里,茶壶嘴一□□,白玖立刻痛苦地单膝跪下掐着喉咙试图让自己吐出来。   正吐着,他听到了胡宴可恨的大笑:“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第9章 辩题   白玖好不容易把胃里的铁梗衰荷全吐了干净,那感觉就好像死了一回。   可恨胡宴还在笑,笑得浑身发抖。   云从风趴在柜台上睡觉。被笑声惊醒,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怎么了?”   “有人来找你辩论呢!”胡宴仍是笑得不可自抑。   他看向白玖,盯了会,一脸大梦初醒的茫然,半晌他站起来说:“原来是白玖公子,幸会。你来找我辩论?”   白玖起身便走拍了拍衣裳,矜持又失风度的说:“上次你我小论一场,不分输赢。今天我特意登门拜访,定要与你辩出一个高下来。”   “哦。”云从风点头,控制不住打了个喷嚏,道:“那辩题是什么?公子要辩到什么时候?”   白玖想了会:“辩题……就辩天地是否无情如何?”   关于天地是否无情的辩题是儒界永不停歇的争论。说有情也好,无情也罢,总能争出个花样儿来,能不能辩赢对方就异常考验对手的学识水平和辩力了。   这个问题云从风在抱璞山上也争论过不少次,最后师兄被他辩恼了一气之下去找山人问,出乎意料的是山人给予了非常肯定的答复:天地有情。   而且非常有情,只是大多数情况太懒,撒手不管事而已。   至于理由,山人没说,不过既然是山人说的,在抱璞山上关于天地有无情的战争论就彻底画上了句号。   所以云从风并不想辩这个,辩烦了:“换个吧。”   这边胡宴恢复了本相,手上的扇子还在,一拍手掌:“辩皇帝是否会向抱璞山开战如何?”   白玖诧异地看向胡宴:“这个肯定不可能啊,抱璞仙门屹立千年,相比之下,邺朝太年轻了。”   云从风却一下子被勾起了兴趣:“这个有意思,白公子,我们就辩这个,我站邺朝皇帝一定会想法攻打抱璞山。”   白玖想了想:“行吧。不过辩论之前,应该有三刻钟思考的时间。”   云从风点头:“可。”起身走出柜台,在餐桌面前坐下,白玖在对面落座,向胡宴问:“青吟他人呢?”   胡宴倚靠在墙上懒洋洋的:“好着呢,睡个两个时辰就好。”道罢大袖一招,桌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宴席全部消失不见,从对面土地庙借来香炉,点上一支中香,放在桌上慢慢燃烧,青烟直上。   白玖坐了一会,又道:“宴姑娘?”   胡宴懒洋洋地摇扇子:“你说谁?”   “胡掌柜的,能给我一壶水吗?”白玖无奈,“凉白开就好,不要铁梗衰荷。”   胡宴噗嗤笑了一下,扇子叩叩墙面:“炽奴,给白公子上水。”   须臾,后厨走出一个红衣小童。正是炽奴,领着一瓷壶水。白玖一眼就看到他头顶上扣着一个木质的面具,下巴还系着绳子。   炽奴倒上水,与他对视,瞳孔漠然又有股危险的气息:你瞅啥?   白玖认栽,默默低下头喝了一口,立刻喷了出来,喷熄了香,喷了云从风一身。   “哈哈哈哈哈!”胡宴又大笑起来,云从风弹了弹微湿的前衣,不解:“白公子这是怎么了?”   白玖掐着喉咙又想吐:“铁梗……衰荷!咳咳咳咳!呕!”   云从风看向胡宴,胡宴好容易止了笑:“没事,就耍了他一下。”   云从风无奈:“无缘无故,耍他做什么。”   “哎呀,谁叫他上门来挑事的,白玖白大公子名声在外,一张铁嘴可是能把活人气死,死人气活呢。”   白玖又气又恼:“我从来没气死过谁,都是谣言,谣言!”   “知道了知道了,炽奴,给他上水。”   这回上来的总算是正常的水,白玖喝了口润喉咙,中香重燃,一寸寸缩短。   胡宴坐下来,手执一柄小刀,照着云从风的侧颜刻木头。   他提出的辩题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因为这个辩题就是他在上一世经历过的,这年惊蛰文会的辩题。   他选择的也是邺朝皇帝一定会攻打抱璞。   抱璞后来打没打不知道,但是妖族是一定打了的。胡宴估摸着之后皇帝应该不会疯到那个份上,妖族没打完就去打抱璞,如果他疯到这个地步他的皇位江山也是不想要了。   但看云从风的态度,或许说明抱璞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天下第一而大意过?时刻都在警惕凡间帝王的虎视眈眈。   一炷香时间已过,云从风先开口:“你来。”   白玖道:“以史为鉴,东陆千年百朝历史,攻打抱璞的有十个王朝,这十个王朝之后无一不被抱璞反杀,国倾帝亡。有十六个王朝皇帝借微末小事向抱璞挑衅,当朝皇帝后来均被大臣废除另立。前朝如此,今朝亦然。”   云从风道:“东陆王朝更迭,每个王朝皇帝都想过攻打抱璞,只不过九成九的皇帝没有真的动手去做而已。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独霸天下是每个皇帝的梦想,可是要有抱璞山,真正的独霸天下就根本谈不上。”   辩论伊始,双方都是客客气气的,温吞似水。随着渐入佳境,两人语速越来越快,上百字的话说出来不带喘气的,胡宴努力听了一会就觉得头晕,完全跟不上他们的思维节奏。   躺在后厨的青吟悠悠醒来,稍稍一翻身,连人带凳哐当摔倒,疼得龇牙咧嘴。   这是哪?青吟迷迷糊糊地抬头,入眼是一个勾在钩子上的硕大猪头,眼睛半睁不闭的。他看着心底冒寒气,赶紧别过脸去爬起来,踉跄着走出后厨,听到了叽里呱啦的说话声,语速快得惊人。   胡宴在专心致志地刻木头,听到动静,立马收起木头,竖起食指:“嘘——”   青吟环视四周,恰巧两人打嘴仗打累了,语速开始放缓,声音柔和。他听了一会便觉心惊肉跳:皇帝?攻打抱璞?这是在讨论个什么?   忽然间,白玖闭嘴了,云从风亦停下来,客堂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楼外秋虫唧唧。   胡宴从袖子里掏了一把瓜子,卡擦卡擦。   许久。   白玖终于出声:“我输了。”表情不见沮丧,一脸心悦诚服,“古人云: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我一直信其为圭臬,如今云公子说得我心服口服,在下佩服。”   云从风颔首:“白公子辩力一流,你我旗鼓相当而已。”其实他胜在比白玖更了解抱璞山罢了,不然以白玖奇诡的辩风,他还真很难有万全的把握赢他。   白玖站起来,神情舒爽:“今日一来,不虚此行。感谢云公子作陪,期望惊蛰文会再见!”   云从风亦起身拱手:“惊蛰文会再见。”   眼看着两人将要离开,胡宴急忙放下手中的瓜子:“哎哎哎,你的酒钱还没付呢!”   白玖本来如沐春风的笑一刹那垮了下来,有些僵硬:“多少?”   “一千三百两,不打折。”   白玖的脸猛地跳了两下:“一千三?凭什么这么贵得厉害。”   胡宴扳着指头跟他算账:“一茶壶,价值一千两,再加上你喝的那口白水,是掺了铁梗衰荷的,不纯,就算你三百两,很良心了。”   白玖脸抽了半天:“本公子今日身上没带那么多钱,改日我再差人送过来。”   “君子一诺,价值千金。”胡宴双手一划,拿出纸笔来,嫣然一笑:“白公子,请打欠条!”   白玖在欠条上写下名字,按下手印,方才的好心情全没了,摁完手印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等白玖走了,胡宴笑眯眯地说:“辩赢了要不加顿夜宵庆祝下?”   “夜宵就不必了,早日歇息吧。”云从风看上去挺高兴的,随即他想起另一个问题,“铁梗衰荷是抱璞山不传之秘,你给白玖喝的真是铁梗衰荷?”   “当然是真的。”胡宴翻了个白眼,“铁梗衰荷的方子狐族早有了,这可是我多年的珍藏。”   云从风去看他身后:“酒呢?”   胡宴凭空摄来酒壶酒杯:“你要尝?”话音未落就已经为了斟了一小杯,“快睡觉了,尝一点就行。”   云从风端起酒杯小小地品了一口,长久回味之后,不由得露出笑容:“不错,味道一模一样。”看样子他还想舔一点,被胡宴夺回来了,“要喝明天再喝。”   云从风笑道:“一壶一千两呢,我还喝不起。”   “你可以跟白玖一样,打欠条,钱从你工钱里扣。”   “不了不了,那样猴年马月都还不完。”云从风摇头,预备着歇息了,“不晚了,歇着吧。”   “好,你睡不着可别怪我啊。”   “怎么会怪你,尝这么点不会有事的。”   云从风在抱璞山上做学问做入迷了,会喝铁梗衰荷提神。这是抱璞学子常用的饮料,他知道分寸。   但是白玖不一样了。   虽然他第一时间吐了出来,但是嘴巴里那股苦苦的药味儿总是缭绕不去。以至于晚上下榻熄灯了,辗转反侧数度,仍是难以入眠。   原以为忍忍第二天还是会正常睡着的,不想第二天还是没睡着,思维在困得要死和精神抖擞徘徊不定,他忍不了了,凌晨爬起来驱车直奔如家客栈,砰砰砰狂敲门:“云从风!云公子!速速开门!速速开门!”   云从风不得不爬起来,强打精神:“白公子早……”“你说!那个铁梗衰荷有没有解药!”白玖头发乱糟糟的,一脸绝望,“有解药没有!求你来了!”   云从风被他喊精神了,沉默良久:“没有呢……精神好就好好读书吧,抱璞的人用这个来提神学习的。”   “我不要读书,我要睡觉啊!” 第10章 文会   宣修竹发现最近怼天怼地的白玖老实了许多,连书院先生也察觉到他的不同寻常,啧啧称奇。   “白玖,你最近变了性子啊。”   白玖撑着腮翻过一页,淡淡地应了一声:“哦。”   “是遇上什么事了?”   “没什么。”白玖拒绝回忆那难熬的三天四夜。   夜长昼短,王京一日日地冷起来,初雪过后,如家客栈开始迎来了正常的客流。那些老熟客渐渐都知道了宴姑娘新开了客栈,纷纷前来。   而且文会将至,入京的学子、妖也一日日地多起来。如家客栈偏僻,所以房价便宜,该有的还都有,还有特殊渠道直通归海书院,可谓物美价廉,客栈每天爆满。   客人多了,云从风的做账任务也多了起来,有时候还要帮忙上菜倒酒,几乎没时间读书了。不过做账的时候听听学子们谈天说地,指点天下,倒给他带了不少启发。   顺带着,客栈对面的土地庙蒙受学子之恩,香火旺盛。土地公喜不自禁,还专门谢了胡宴一回。   冬去春来。   惊蛰文会渐临,客栈全房满员,几乎九成是紧张读书学习的学子,一大早起来书声琅琅,学习气氛之热烈。胡宴几度以为自己开了一所学堂。   客栈已有的客人不出去,外面的人订不到,客流基本固定。云从风得以从账本中解脱出来,有时间好好看书了。   惊蛰文会很快到来,今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早。   归海书院今日开放,街上人多得简直挤破了头,胡宴要带他上屋顶走,云从风不肯:这样的盛会,必然有大量的金吾卫维持秩序,当然不可能准许人在屋顶上乱走。   果不其然,人越来越多的时候,一队金吾卫骑着高头大马,呼喝着驱赶人群排好队,书生优先,依次入场。   胡宴摇身一变,化成女相跟云从风挽着胳膊,好像一对小夫妻,磨磨蹭蹭进去了。一进书院大门,四处张望,不禁有几分感慨:“还是老样子啊。”   “嗯?你来过?”   “废话。”   云从风作为准备参加文会辩论的书生,一溜烟地跑去报名,进来的书生很多,但是敢报名直接参与文辩的还是少,云从风轻易报了名,回来很是高兴。   跟着人流走到惊蛰文会正式的会场。会场有三座木亭,相距甚远,呈三星围月之势围绕中间的一块高地,一束粗长的香已经插在了香炉里。   进来参加文会的书生自然而然地围绕相应的木亭席地而坐,书院还提供蒲团。直接报名参加辩会的坐在在前排,云从风看了看,不到五人。   大部分人是来仰望天才的,靠文会之辩一举成名,破格提前书院的人不是没有,但是少之又少。   清钟敲响,书院先生姗姗而来,表情说不上有多兴奋,异常平淡地开始背书:“惊蛰文会迄今为止已开六百五十三界,承蒙各路学子不弃,文会略有浅名……”   先生慢吞吞地背书,四面鸦雀无声。   背书完毕,又是一声清越钟鸣:“此次文会辩题由抽签决定,三刻钟思考时间,书院弟子辩出高下后,台下已报名的学子可再次抽签辩题,期间不得大声喧哗。”   书院书侍轮流给三亭子抽签,抽得辩题,由先生公之于众,随后他连拍三下手,香炉高香倏忽点燃,“开始!”   沉默的三刻钟后,书侍再次敲钟,提示可以正式辩论了。三对书院弟子毫不谦让,谁先开口谁站庄,进入状态后更是驳论激烈。   云从风老神在在,听了一会便开始闭目冥思,胡宴再次尝试努力去听,发现跟听白玖与云从风的辩论没有什么两样,不过语气更平和,语速也没有白玖他们那么妖孽罢了。   但是头晕目眩是一样的。   他听着有点想打瞌睡,头一歪靠在云从风肩膀上。云从风肩膀一沉,豁然睁眼,低语:“后面这么多人呢。”   “你把我当成你媳妇就行了。”   “……”云从风索性不再理会,继续凝神冥思。半晌,他推推胡宴,“走了。”   “嗯?去哪?”   “去听另一个亭子的。”   “干嘛要去听另一个亭子?”大家都坐着,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站起来就显得无比突兀。   “这场戴木簪的人必输无疑,再听没意思。”他小声道,“书院先生只说不允许大声喧哗,没说不能转去听另一个亭子。”   “可是……”   云从风起身猫着腰:“走了,没事的。”   胡宴只好跟着他走,拎着裙摆小心翼翼,一时有不少目光投到了他们两个身上,说不出的古怪。胡宴莫名地羞红了脸,抬起半边云袖遮住脸庞,云从风反手抓住他的手:“没事的。”   胡宴心砰砰直跳。   两人溜到另一个亭子的区域,只能坐在亭子外缘区,书院弟子的辩论声有些听不清楚。胡宴坐了会,拉拉云从风袖子:“你转过来一下。”   云从风转头,胡宴双手虚握他的耳朵,灵辉闪现。仿佛耳朵上扣了一个戏台的扩音大缸,一下子听得无比清晰,清晰得有点震耳朵。   云从风晃晃脑袋,适应过来:“明音术?”   “嗯。”   云从风依样画葫芦,双手虚握胡宴的耳朵,同样是明音术。   胡宴心底“砰”的冉冉升起一朵烟花,烟花炸开,散落下来的流星噼噼啪啪不间断地砸在心弦上,一颤一颤的。那一刹那,他差点露出了狐狸的耳朵。   云从风及时点了一下,小耳朵又缩回去了。   他还帮他拉紧了发结,小耳朵钻出来的痕迹就完全被抚平了。   他转头继续听,花了点时间整理脉络,猜测前因,推论后果,听了会,又开始闭眼凝思。   约莫三刻钟的功夫,他带着胡宴又开始溜悄悄溜号,最后一个亭子他打算坐着不走了。推断出谁胜谁负之后,他直接一歪头靠在了胡宴肩膀上。   胡宴耸耸肩膀:“你困了?”   “你刚才靠了我肩膀,现在还回去。”   胡宴又好气又好笑,高香才燃了一半,他听着也困得紧。   云从风也只眯了一小会,没睡着,抬头接着让胡宴靠,胡宴一直眯到高香燃尽,清钟敲响,辩论结束之时。   云从风要上台了。   书院弟子与外院学子的辩论环节不再是一对一,而是组队。辩题也是事先定好的:“此次辩题是,圣上有朝一日,会不会向抱璞开战?”   四下齐齐吸了一口凉气,嘘声四起,书院先生不慌不忙地宣布:“这次辩论特殊,允许各位有半个时辰的思考时间,请双方做好准备。”“先生。”   云从风出声,先生望向他:“何事?”   “这个问题,我数月前与人辩过,不知道可不可以换个题目?”   先生神情一滞,随即有些不悦:“辩题事先就定好了的,不可能因个人缘故随意变更。即便你与他人讨论过这个题目,在文会上也未必能辩赢。”语气颇为不屑,对面的书院弟子还笑出了声。   云从风真诚道:“可与我讨论过的那个人也是书院学生,我怕对他有不利影响。”   “那人是谁?”   “白玖。”   四周鸦雀无声,先生沉默良久:“此言当真?”   “先生若是不信,可向他求证。”云从风坦荡无惧。   书院先生转身向书侍低声说了几句,书侍领命而去,先生继续道:“文会不能耽误,那就启用备用的辩题吧。”   惊蛰文会是有备选辩题的,只不过这套备选辩题从文会开创伊始就没启用过,今天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备选题目是长生,如果能长生,一直活着是否有意义。   半个时辰后正式辩论,如胡宴所料,他辩的很轻松,几乎是一己之力强行拔高了其他人,与对面的书院弟子唇枪舌战,火力全开。高香未尽,书院一方就已怆然认输,四下哗然,议论纷纷。   云从风很开心,走下亭对胡宴说的第一句就是:“我辩赢了!”   “就知道你会辩赢,天天还读书,你已经很优秀了好吗。”胡宴嗔怪地拍了一下他肩膀。   书院先生走到云从风身边:“这位学子,请留步。”   惊蛰文会上,书院先生对外院学子说留步,代表着他已经踏上了直达书院的终南大道,周围学子惊呼一阵,有人率先说:“恭喜阁下!”   像是才反应过来,恭喜贺喜的声音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云从风跟着先生离开,还回头望了胡宴一眼,笑容灿烂。   胡宴也觉得与有荣焉,书侍走过来询问:“您是云公子的妻室吗?”   胡宴小小地害羞了下,不敢把话说满:“我是……他未婚妻。”   书侍一摊手:“那您随我来,在屋外等候。”   “好。”   他跟着书侍到了有为堂外,远远地能听到书院学生在唱歌,渺远动听。   他坐下来没一会,白玖匆匆忙忙进来了,瞥到他的时候,浑身一颤,差点蹦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胡宴回头,哎呦,老熟人呐。他掩口而笑:“原来是白公子,铁梗衰荷好喝吗?”   铁梗衰荷。这个噩梦般的名字,在白玖心底烙下了不可磨灭的恐怖记忆,他脸色铁青,站半天,被书侍推了一把才迈开腿,逃也似的冲进了有为堂。   胡宴坐着无聊,拔下一根狐毛,吹进有为堂内,正好听到书院先生不可置信地声音:“你?是你输了?你怎么会输?”   “我……是我输了,云公子确实水平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1章 怜冬   “跟我去菜市场买点肉吧?”   “不去了,我还要读书。”   “你不是已经可以直接入学了吗?”读读读,这个死呆子什么时候能认识到自己的真正水平早已经站在了东陆顶尖啊?   “给你做红烧肉吃嘛,庆祝下?”   “……好吧。”   胡宴兴兴头头地上了集市挑肉,这个时候屠户刚好上了新杀的猪肉,买肉的人也不多。胡宴跟屠户讨价还价,还着还着屠户婆娘出来了,盯着云从风看了会,一拍巴掌:“你是不是叫云从风?”   云从风本在神游天外,经屠户婆娘这么一问,神魂一下子拉了回来:“是啊。”   婆娘喜笑颜开:“既然是文曲星,还要什么钱!来来来这块肉你拿走,不要钱。”说着一把从丈夫手里夺过砍肉刀,唰唰几下躲好肉,对丈夫使眼色:“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让宝子出来!”   “哦哦哦!”屠户恍然,转身急急进屋,牵出一个小孩子,请云从风无论如何也要摸摸孩子的头顶,蹭蹭文曲星的文气福气,云从风推辞不得,只得摸了摸小孩子的头。夫妻俩欢喜得要命,不单两斤五花肉,还送了五斤上等小排,千恩万谢地送走了。   回到客栈,客栈的学子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了云从风辩赢的消息,一窝蜂地涌出来,简直是夹道欢迎,把云从风吓了一跳。   接下来数天,如家客栈的门槛坏了好几次,进来求云从风墨宝的,用过的文具的,甚至他手写的账本也不见了好几本,可把胡宴气坏了。   迫于无奈,他只得让云从风暂时离开客栈,在京中另外租了一间房子让他住,以免影响正常的生意。再有人登门,胡宴就开始发挥编故事唬人的功力:云从风每天做完工作,都是在客栈对面的土地庙读书的,天长日久,受土地公公保佑,所以如此一帆风顺。   这个故事胡宴听着自己都觉得扯,但是还是有人信了,土地庙的香火一下子激增数倍,香炉的香灰一天得清理四五次。   胡宴再在香桌边设了一个功德箱,一天结束,沉甸甸的一满箱子,可把他乐坏了。   数银子数得正高兴的时候,危泽再次上门,声称有笔大的生意想跟他商量。   “如果这生意能成功的话,起码能赚十万以上,甚至更多!”危泽信誓旦旦。   胡宴问:“什么生意?”   危泽压低声音:“你听说现在京城里的风声没?”   “什么风声?”   “关于云从风作弊的风声。”危泽一句话就挑起了胡宴的怒火,“什么作弊,谁传的?”   “是有人在搞他。你还记不记得,参加惊蛰文会辩论的有五个人,其中一个穿着蓝白衫的,腰束玉带的那个人?”   危泽这么一说,胡宴好像有点印象,不过他的注意力大部分在云从风身上,没有仔细注意过其他人——反正肯定比不过云从风。模糊地说:“嗯,记得,他谁啊?”   “他叫刘怜冬,是书香门第刘氏的嫡系,父亲是刑部尚书,有才华,但是不怎么出名。”危泽喝了口水,“我觉得云从风就不该向先生提出换辩题,太敏感了——他跟书院顶尖的白玖辩论过,还恰好撞上了文会的题目,只要有心人一炒作,很容易被普罗大众怀疑是白玖泄了题目给云从风,这样浑身上下是嘴都说不清了。”   “刘怜冬炒这个干什么?惊蛰文会已经结束了,他还能怎样?”   危泽叹道:“哎呀,这个你就不懂了,文人要有水平,也要有名气啊。水平不够的,名气来凑,只要出名了,什么都好说。依刘怜冬的水平,他通过文试进入书院是稳妥的,但是那样他作为尚书之子,也太普通了。”   胡宴算明白了,这个刘怜冬不但想进入书院,还想风风光光地进,给自家长长脸。可惜惊蛰文会没能进去,恰好云从风又有那么一点可疑的尾巴,他就打算抓着不放了。   “那你又怎么从中赚钱?”   危泽笑道:“我心中已有万全之策,此次来只是为了给你提个醒,不管碰上什么事都要忍住,且等我的安排,绝对一本万利!”   胡宴犹豫一阵,点头答应:“好的,不过……最好不要玩太大了,万一崩了,云从风他就难做了。”   危泽笑吟:“腹有诗书行天下,何惧宵小污清名?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送走危泽,胡宴接着按部就班地做着生意,慢慢地蹭文曲星福气文气的狂潮过去,质疑声初露苗头。住在客栈里的学子们读完书,明里暗里都在讨论云从风到底有没有作弊,书院方面是不是真的泄了题目,还有意无意瞥上胡宴几眼,胡宴只当无事发生过,不理不睬。   直到刘怜冬率其他三位参加过辩论的人在书院门前请先生出来,给他们一个公证的时候——流言才彻底引爆。   危泽不知从哪儿探听得到的消息,提前带着胡宴在书院门口蹲点。刘怜冬他们一开始也不说话,就在书院门口静坐,后来消息口口相传,学子们越聚越多,刘怜冬才开始说话。   “诸位学子,我是刘怜冬,参加过惊蛰文会的人想必认识我。今日我来到这里,不是耍赖泼皮,只求一个公道。请书院告诉我,为什么云从风一介普通学生,能跟书院弟子白玖讨论,而且刚好讨论到了文会辩题?——这是为什么?”他声调猛然拔高,慷慨激昂。   这人可真欠揍啊,你拿题目了就能辩赢么?胡宴心里不屑,又好奇他接下来会放什么狗屁。果不其然,刘怜冬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起自己十年寒窗苦读的日子,情真意切,感染力极强,周围学子也不禁思及本身,潸然落泪。   要不是危泽早告诉他刘怜冬是尚书之子,他差点就信了:什么寒窗,分明是金窗子,可能还带嵌螺钿八宝的。   刘怜冬话音刚落,围观学子便有人高声道:“前几天我还仰慕云从风的学识才气,特意重金求了他的墨宝随身携带,祈求能受文曲星庇佑。如今看来却是暗箱操作窃来的名誉,宵小之辈,不配与吾等为伍,沽名钓誉,必受文曲星之罚,天道昭昭,岂容碌碌之人高占头魁!这墨宝,我不要了!”道罢,撕拉一声,唰唰几下就把什么东西撕了个粉碎。   “我也有他的墨宝,这脏东西,我不要了!”胡宴赶紧看去,只有一刹那的功夫,他看到纸上有竖纹,写满了字,一眨眼便撕碎了。   随即有人应和:“刘公子,在下愿尽绵薄之力,书院不出来给个说法,我就在这不走了!”   “对!太不公平了!叫我们这些老实读书的人怎么接受!”“对!对!”声音越滚越大,混乱嘈杂,最后演变成了山呼海啸,上百人在书院门口静坐。   “非常好。”危泽美滋滋的,“声势就要闹得越大越好。”   胡宴捅了捅他,以狐语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那些人撕的东西好像就是我家的账本,待会儿我一个个找上去,报官。麻烦给他们点苦头吃吃。”偷我家账本,还撕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没问题。”危泽满口答应,他在京中经营多年,这点人脉还是有的。胡宴四处张望把那两个撕书的人面孔暗暗记下,就等着这场闹剧结束,他们离开。   书院附近已经来了金吾卫的人,骑着马在边缘晃悠,防止这些人突然发疯闹出什么事来,其余的并不阻止——直到书院紧闭的大门豁然打开,静坐的学子纷纷站起。   出来的人是白玖,他神情厌倦:“谁是刘怜冬?”   “我是。”刘怜冬跨出一步,昂首阔步,气势丝毫不输。   “那我问你,你污蔑我泄题给云从风,可有证据?”   刘怜冬嗤笑:“泄题一事,当然见不得天日,你跟云从风谈了什么,我自然也无从知晓。”   “好,你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我泄题给了云从风。”白玖强硬地下了定义,还强调:“这可是你说的!”   刘怜冬神色微僵,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二,我问诸位参加过文会的学子。”白玖提气,声若洪钟,“文会中,外院学生与书院弟子对辩的题目,是‘皇帝会向抱璞开战’吗?是,或是不是!”   鸦雀无声。   “再问你们。”白玖看向刘怜冬,还有另外三位学子,“云从风的水平究竟几何,你们当天是与他一起辩过的,两厢对比,自己什么水平没点数吗?”   一人出声反驳:“我们要求的是一个说法,与我们的才学水平如何无关,白公子不要转移概念!”   “你们要求什么说法?是要证明我泄题给云从风吗?”   出声的人骑虎难下,只好道:“是。”   “可是你们没有证据啊。”白玖忍不住想笑,“书院也没有。没有即不存在,没有证据能证明我泄题给了云从风,所以我没有泄题给云从风。”   那人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出来。   刘怜冬已是冷汗涟涟,白玖继续逼问他:“请问刘公子,你觉得你要是提前知道了辩题,你会在文会上主动提出来换题目吗?如果你知道了也没提出换题目,你觉得以你的才学,你能辩赢书院吗?”   “请回答能,或是不能!” 第12章 开盘   “我……”刘怜冬思绪一片空白,白玖的气势咄咄逼人,宛如一柄沉重的巨剑压在他肩膀上了,剑锋寒气逼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鸦雀无声。   “刘怜冬输了。”胡宴正看得津津有味,耳畔乍然响起云从风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却不是云从风的脸,他很快明白过来,是他伪装了自己的脸。   “你怎么来了?也不怕别人认出你?”   “受白玖之邀,来看看热闹。”云从风泰然自若,显然没把刘怜冬放在眼里。   作弊泄题的风声一起,白玖就知道了。书院先生也怀疑过他们,但是出题的人是宣修竹,有宣修竹保证没有泄题,那就是没有。   之云从风搬出来住,白玖以书院的名义邀了他出来,与他商讨了一下对策:虽然本身是子虚乌有的事,但是人言可畏,必须漂亮地予以还击。   云从风对刘怜冬还有些惋惜:“他不该顺着白玖来的,其实白玖这样仍然属于转移概念,只要重复别人刚才说的话就可以打破这个圈套,还有翻盘的机会。”   胡宴不懂:“重复别人说的?那不重来了吗?”   “是重复别人的意思,不是完全重复别人的话。”云从风想了想,换了个角度解释,“他们的诉求是让书院给个说法,主体是书院,他们本身是受害者。就像衙门侦破一场杀人案,你不能指望死人站起来调查嫌犯,必须是衙门去搜集证据和公示结果——书院就是衙门,该提供证据的应该是书院,只要他们牢牢站住这一点,白玖就没法转移概念,至少也能撑久一点。”   “打破圈套后,再说他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白玖泄题,但是白玖也没有证据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啊,光他嘴上说说有什么用?把话题绕回去,换我来起码能撑一个时辰。”   但是刘怜冬他们没站住,也没做好万全的准备,轻易被白玖带进了话术圈子,压得抬不起头来。   刘怜冬僵直地站着,一言不发,另外三位束手无策。   许久。   白玖呵了一下,环视四周:“你们还在这待着干嘛?被人当了枪使还很开心吗?还不快回去多读些书让自己清醒清醒?”   凝固的人群终于散开,悄无声息各自离开,那三位被刘怜冬哄着来讨个说法的人自觉丢人现眼,亦悄没声息儿地溜走了。   白玖转身跨进大门,徒留刘怜冬一个人呆呆地站着,有如一个木头人。   胡宴还记得那两个撕账本的人,让炽奴跟一个,自己跟一个,带着云从风一起。   云从风不解:“你跟着他干嘛?他是谁啊?”   “你记得店里丢了一些账本吧?刚才他们撕什么你的墨宝,我看着很像你做的那些账本。”   “一些账本而已,至于吗?”   “当然至于,是你做的啊,我还打算收藏起来呢。”   “……好吧。”   跟了半刻钟,那书生总算走到了偏僻无人之地,还自娱自乐地哼歌,胡宴解下腰带,抛起划了一个圆,腰带化雾落下,笼罩了这片区域。   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看不到。   书生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扎进雾里,急忙退出来,回头一看胡宴和云从风,又惊又怒:“你们是谁?妖?我告诉你们,你们要是杀了我,清平司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胡宴笑得阴阳怪气:“哎呦,王京现在管得这么严,哪个妖敢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啊。小书生你别紧张,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刚才撕的纸从哪来的?”   书生一脸警惕之色:“那是我朋友送我的,我不知道它怎么来的,跟我没关系。”   “没关系?你撕的可是我家店里的账本,怎么跟你没关系?实话说吧,东西谁给你的?”   书生口风咬得紧,半句多余的话都没说。胡宴见实在问不出来什么,大袖一招,扑了他一脸迷香。   书生急退,尽力捂住口鼻仍是无济于事,药效渐起,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茫然。   胡宴提溜起书生,直奔衙门。危泽那边该打点的都打点好了,顺利得很,进衙门报偷窃罪,走完流程直接丢进监狱。危泽还特意关照了狱卒,请狱卒好好照顾一下进来的二位。   走出衙门,胡宴忽然揪住云从风衣领子:“说实话!你是不是做账的时候经常开小差?”   云从风愣了会才想起来:“啊,你说的是账本上的事啊……哈哈。”他笑得有点心虚,“账本绝对没做错的,至于那些嘛,是我有空瞎写的。”   胡宴就知道,光是账本上的萝卜白菜不足以让学子们趋之若鹜。云从风记账之余,还会在边边角角写诗写词,或者一些短句,胡宴拼了几块碎片,仔细一看还文采盎然。   “这次放过,下次不许这样了,要写什么备个专门的本子写。”   云从风点头:“是是是。”   胡宴道:“现在事情清楚了,要不你回来接着做账吧?”   他低头犹豫一阵:“好啊。”   云从风回来,在客栈学子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眼光大多异样。   不过归海文试将开,更多的人忙于学自己的。   风波暂歇。危泽再次登门,跟云从风叽叽咕咕商量了好一会,随即面带喜色地对胡宴说:“此事已成大半,你我坐享其成即可。”   胡宴懵了:“什么情况?”   危泽道:“云公子答应去参加文试了?”   胡宴一听简直要跳起来了:“他不是已经拿到入学资格了吗,怎么还要参加文试?”   “自证清白啊。”危泽眉开眼笑,“云公子说他有把握能拿到第一,我在文试前夕开盘押赌,押他能夺取头魁,准能捞到一大笔钱。”   “开盘赌博?”胡宴明白了,“你之前说的一本万利是指这个?”   “辩者,可以服人之口而不能服人之心。白玖辩赢了刘怜冬,大多数人心底还是怀疑的,只是说不过白玖罢了。”危泽道满面笑容,“文试将开,等我把云从风也要参加文试的消息散播出去,再开盘押注,押谁能夺得此次文试的头魁,肯定能赚上一笔!”   “文试头魁还能押?”   “历代文试头魁基本都是有名有姓的大才子,或者几个簪缨世族倾力培养的继承人。极少有什么黑马,开盘押注是由来已久的传统。”危泽一拍手,“这次也不例外!只要风向控制好,钱财不愁!”   “那我们能分多少?”   危泽挤眉弄眼:“这个嘛,就看你们押得能有多少了。当然了,不管云公子是否拿到头魁,事后我必然重金酬谢,不低于四位数。”   危泽开的价十分优厚,胡宴跟云从风确认之后,答应了危泽的条件,老狐狸美滋滋地离开。   “这老狐狸。”胡宴虽然答应了,但是总觉得有些不安,赌博这事,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他心里总是毛毛的。   云从风很淡定:“世上哪有庄家亏钱的,只要他坐稳了,不需要下注都能赚大把的,放心吧。”   胡宴喝了一口闷酒:“你觉得那老狐狸能赚多少?”   “应该六位数往上走吧,下注的人足够多的话。”云从风不知道危泽的生意有多大规模,只能猜。   “那可真牛。”胡宴嘟嘟囔囔。   惊蛰文会和归海文试的时间是紧挨着的,危泽在京中筹备的差不多了,头天开盘押注,来下注的人几乎挤破了头。   胡宴一个人去看了,危泽的赌馆一整面墙上挂满了名牌,云从风的名牌在不起眼的边角落里,赔率还挺高。   胡宴把自己八成的身家都押进去了,根据赔率至少能翻两倍。下完注他背着手看了其他名牌,听前来的赌客议论争吵,说哪个哪个成名已久,哪个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天赋卓绝,吵得脸红脖子粗。   刘怜冬呢?他也在墙上,赔率也不低,比云从风还高一些。   拥挤的人群中,胡宴还看到了白玖,他身边跟着一个人,面容平凡,气质却出众,立如芝兰玉树,笑似朗月入怀。   宣修竹,人如其名,书院院主的大弟子,胡宴记得他,极温和且彬彬有礼的一个人,可惜后来死于急症。宣修竹一死,书院院主极度悲痛,差点也跟着一块去了,虽及时抢救回来,性情一蹶不振,更加孤僻。   白玖一直在书院赖着不毕业,受此变故,匆匆忙忙结束了学业,回归家族,后来亦是不知所踪。   看白玖兴奋的神情,似乎也是来下注的,看着墙上的名牌谈笑风生,时不时问问宣修竹。   胡宴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去逗他了。默默回了客栈。   归海文试当天一大早,全客栈的学子都慌慌张张地起床洗漱,边啃馒头边叽叽咕咕地苦读,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有些人紧张得腿肚子直打哆嗦,震得桌子也抖个不停。   相比之下,云从风却起迟了,懒洋洋的洗漱,也不读书了,就坐在门槛上发呆。   “该读书的时候不读书了?”胡宴调侃。   云从风笑道:“书都读够了,现在最主要的是静心。”   “空蝉斋上个个都像你这样?”   “不,也有懒散的,我师兄就可懒了,一天到晚躺着不动。但是他聪明得出奇,总比勤奋的我优秀很多。”他淡淡地笑,“之间的差距就是,他是天才,我是人才。”   这家伙……胡宴没法帮他,只能怪他成长起来的地方太妖孽了。   一些学子陆陆续续开始准备去考场了,当然不忘在对面土地庙磕个头,拜上三拜,祈求一帆风顺,来日必将还愿云云。一有人带头先走,剩下还在拼命背书的人就有些坐不住,一边争分夺秒地背书一边瞅着客栈门口,额头汗珠淌得跟水似的。   “我要走了。”云从风要动身了。   “我陪你去。”   “你去干什么,陪考很无聊的。”   “嗨,你以为我只会在外面傻站着啊?我当然要去别的地方逛逛啊。”   “那我早点考完,早点出来。”   “好。” 第13章 魁首   文试的题目对云从风来说挺简单的,作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个时辰他就做完了。系统检查下,涂改了一些地方便交卷出来了。   走出考场的时候外面一堆黑压压的人头,都是考生的家属,男女老少都有。他一出来人们便急吼吼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怎么这么快?”“这时间也太短了吧!”“题目难吗?难吗?”有如一万只鸭子同时冲他嘎嘎嘎。   云从风被这个阵势吓着了,连连摆手:“我不知道”、“我提前交卷的”、“还有一个时辰”,费了老大劲才摆脱人群。   没见着胡宴,他挠挠脑袋,想他可能会去哪?肉摊?他去了集市上,没见着人,那……赌馆?   危泽告诉过他们赌馆地址,云从风问问路人,顺利找到。胡宴果然在那里,跟危泽谈笑风生。   危泽一抬头看到他,笑道:“云公子来了!坐下喝杯茶?”   “不了不了。”胡宴先他站起来说,“客栈里还炖着肉,我要回去看看糊了没。”   你还炖了肉?”辞别危泽,云从风问胡宴,胡宴笑眯眯的:“是呢,萝卜炖牛肉,不辣的。”   云从风愣了一下,他不喜吃辣,但是没跟胡宴说过,他怎么知道?   过循门阵回到了如家客栈,云从风迎面见到一个老头儿向他拱手,满面笑容:“恭喜恭喜,金榜题名!”再一晃眼,却不见了,好像一场幻觉。   胡宴发现云从风停下不走了:“嗯?”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我刚才看到个老头子。”他说,胡宴笑起来, “土地啊,待会儿你给他上支香,他就满足了。”说着走进客栈,客栈空落落的,炽奴在楼上扫地,满屋子萝卜炖牛肉的香气。   “炽奴,你香放哪里了?”   “在柜子里呢。”   胡宴找出香,给了云从风。云从风在庙里点上香供上,拜了三拜:“感谢土地公公庇佑,一帆风顺。祝公公高升。”   香一个扑闪,短促地明亮了一会,很快恢复原状,一下子短了很多。   胡宴倚靠在门口,笑道:“这老头子可真贪心。”   云从风起身拍拍衣服:“怎么说?”   “文曲星上供的香呢,多有面子。”胡宴挤眉弄眼的,“你要是天天来上香,他能乐疯掉。”   云从风腼腆一笑:“成绩还没出来呢,这么快就说太早了。”   “你老是这样。”胡宴哼了声,“洗洗手准备吃饭吧,考完试了可以不早起读书了吗?”   “这个……不确定噢。”   “啧。”   中午,归海文试第一场正式结束,学子们陆陆续续回了客栈,叽叽喳喳吵翻了天。哭的,笑的,大声争论这道题那道题究竟该怎么做的,争辩到激烈处拍桌子,摔板凳,闹哄哄的乱成一团。   云从风喝着牛肉汤,不知厨子炖牛肉添了什么,牛肉汤味道极鲜美,相当下饭。   “明天还要考是吧?”   “嗯。”云从风放下碗,吸吸鼻涕,脸庞通红,“上午术数,下午礼乐,才算全部考完了。”   “你给我留口汤行不行?”   “嗯……我喝饱了。”   第二天全天考试,来陪考的家属只多不少。云从风被胡宴说了一顿,不许再提前交卷——受他提前交卷的影响,赌馆关于他的赔率在走低,下注的人也多了,再低下去胡宴押的注根本赚不了几个钱。   所以他一气写完卷子后,在考场上无聊地要命,在桌子上使墨笔画乌龟。   画了一桌乌龟,时间还有很长。他索性专心画画,空隙处添上小鱼小虾,再添些水草枯枝落叶,也不讲什么意境,有多少添多少,画了一整桌子。   画完一桌子,外面总算是敲钟收卷了。考生直接空手离开考场。云从风硬生生坐了一上午,坐得屁股疼,一出来就伸了个懒腰。   “云公子今天是状态不好吗?怎么没有提前交卷呢?”   云从风看了下,说话的人他不认识,想来是上一场与他同场的人出,曾亲眼目睹他提前交卷。   他想了下,扯谎:“是啊,状态不好,题目有些难了。”   对方有些错愕,似乎又有种幸灾乐祸的满意,有些阴阳怪气地说:“这样啊,运气不好,没办法。”   云从风没理他,直奔循门阵而去。   胡宴今天吩咐厨子做了腌笃鲜,汤味儿咸淡正好,就是冬笋没做好,吃到嘴里回味总有股淡淡的酸味。   云从风照样喝了一大碗汤,喝得心满意足。   下午考试结束。胡宴请了个戏班子,在客栈外搭戏台唱戏耍戏法,请学子们免费看,还有一碗牛肉汤可喝,白天的忧愁叫苦声一下子没了,就算对唱戏不感兴趣的也站在外面看,跟着大多数一起笑。   “反正都考完啦,看点开心的让他们高兴一下吧。”   “可是没考不上,该难过的还是难过。”戏台两边的橙红火光跳跃,云从风莫名地有些感叹, “快乐总是暂时的,难过的事过了好几年却还能想起来。”   “那就忘掉啊。”胡宴满不在乎,“我活了上百年,依你说的,岂不是要天天难过到以泪洗面?”   云从风笑了:“那不一样啊。”他没再说话。   他又想起抱璞了。胡宴忽然明白了他的感慨从何而来,再联想起上一世抱璞一直中立拒绝伸手救一把,他脸色沉了下去。   他坐着,看戏台上一个蓝袍艺人在打快板唱莲花落,脸上还化着丑角妆,板子当啷当啷地响,台下阵阵哄笑。   笑声一直持续到深夜,戏台散场。胡宴破天荒地睡不着了,老是乱七八糟地梦到前世的事,惹得他心潮起伏。   京城内,危泽的开盘赌博已经停止了下注,赔率也固定下来,张榜公布。胡宴专程去看了一眼,云从风的赔率不低,三点多。   再过两天,各大书局出的文试答案就开始贩卖了。危泽抢先给胡宴发了自家出的答案,让他直接在客栈卖货,事后付货款。几百本答案几乎是一抢而空,有钱的学子还跑去京中买了其他书局出的答案对比着看,讨论得热火朝天。   不消说,危泽又赚了一大笔。   胡宴给云从风留了一本,让他也比着看看,但是云从风不愿意看:“比我写的差,有什么看头。”   “那你看看术数总可以吧?”胡宴强硬地吧书塞进他手里,云从风只好收下,认认真真地看了会,突然嗤笑一声:“这个地方还算错了。”   “哪个?”胡宴凑过来。   云从风指着那个错误的地方:“这步算错了,做题的人做到这步是硬扯,后面的步骤根本证明不了题目。”   “噢是吗?”胡宴连题都看不懂,反正他说的总没错就是了。   但是他的话引起了别人的不满:“你凭什么说别人做错了?这可是书院的人做出来的。”   云从风不慌不忙:“书院的人做出来的也未必全对,你们太迷信了。不信我现在就把正确的步骤写给你们看。”说着直接拿笔在书上涂改,在空白处写下步骤,学子们围拢过来,看他写。   云从风做过一次,回忆了下当时的证明过程,轻轻松松就写完了,递给他们看的时候,对方看了半天:“这……你写的看不懂啊,上下没有太大的关联。”   云从风莫名其妙:“你看不懂?”   对方呵呵:“你就写这么点,推论一点都不严密,要这也能蒙混过关的话我也能做。”   “那我再写得详细点。”云从风再拿回本子,在式子中又密密麻麻地插入了推导过程。   就好像一个人踩着水面轻捷过河,实际上水下密布着一根根扎实的站桩。   云从风在写的时候简化了下,思维是跳跃性的,一般人还真难看出上下式子是怎么得出来的。   众多学子拿到详细的过程,围着讨论了半天才理解了云从风说怎么做的,惊叹羡慕之余,不免有些嫉妒恼恨。   云从风也不在乎他们态度如何,接着做自己的账,读自己的书,等文试结果出来。   文试成绩张榜公布那天,客栈有人一大早就急慌慌地跑去看了,也有人磨磨蹭蹭不肯动身,更有甚者自己不敢去看,请别人代看,回来告诉自己一声。   云从风这天破天荒地更懒了,客栈一半的人都跑去看成绩了他还没起来,胡宴没法,直接进他房间,叉腰大喊:“太阳晒屁股啦!懒虫还没起来!”   “我知道。”云从风声音有气无力的。   “怎么?你不是挺有信心的吗?”胡宴跪在他床边,衣领松松地垂下——他现在是女相,以云从风仰躺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咳。   “你这胸是真的么?”云从风突然好奇心大起,伸出手抓了一把,原以为抓到的只是一把虚无,没想到……还真的很丰满?   “好摸吗?”胡宴在笑,云从风从中看出了杀气,他费尽了力气才挣脱胡宴的紧锢,真诚夸奖:“你化形化得真逼真。”   手腕疼,好疼。胡宴用力的一刹那,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腕骨要断了。   胡宴凑近了:“要不你再摸摸?”   “不不不不不,我要起床了。”云从风脸烫如火烧,火速起身掀开被子,屋外突然鞭炮声大作,敲锣打鼓,震耳欲聋,有人拖着长长的尾音唱颂:“恭喜云氏讳从风,云公子夺得归海文试魁首!” 第14章 游街   危泽大老板这次来的排面大得很,不光有他,还有其他在京中腰缠万贯的大妖,富商大贾,乘轿骑马,浩浩荡荡。一齐来迎接云从风游街去。   云从风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数个仆从如狼似虎地给他套上状元袍,戴上金花状元帽,腰束罗玉带,拴上金鱼袋,脚蹬蛟龙出海翘天履,直接抬上马,呼喝:“恭请状元爷游街咯!”   跨上马的时候,云从风还是懵的。   锣鼓声大作,震得人耳朵疼。   陌生的人向他微笑拱手,说恭喜贺喜。他回头来想找胡宴在哪,马已经被人牵走了。   状元游街从归海书院起始,沿街游遍京中繁华之地,一路欢呼雀跃,游街还途经皇宫,皇宫附近紧挨着六部和大理寺、清平司,沿着街走,不少朱衣紫冠出来看热闹。   由皇城走回归海书院,马一停下来,富商们立刻围上来,热切地问:“某惟一女,亦不至丑陋,愿配君子,可乎”   “吾家有女初长成,天姿国色,知书达礼,愿配良人,公子可有意动?”   “我家女年方十六,性情乖巧温柔,已是书院弟子,在书院中排行前几,颇有才名,与公子乃是极配。”   “你走开,谁不知晓你家女儿长得丑,怎么配的上云公子。”   “我家女儿长得丑?也不瞧瞧你家的,长相说不出口,就夸性情温柔,我呸!”   方才还和和睦睦的富商大贾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直骂,夹着云从风不知所措。他怔了半天:“诸位请冷静,其实我没有……”   半空中陡然传来一声气势雄浑的大喝:“都让开!”   富商们齐齐一愣,抬头看,站在半空上的数位术士将云从风凌空摄起,前后左右架着,直接把人带走了。   这下富商们炸了锅:“这是哪家的!好大胆!欺负我没供奉是不是!”   一般的富裕人家,多多少少都会请一两个术士在家镇着,一来是为了撑场面,二来家宅里出了什么妖魔鬼怪,方便镇压妖邪,同时还能保护自己人身安全。突然出了这般事故,争相联系自家的供奉速速把如意女婿抢回来。   且说云从风这边被人架着,腾云驾雾,胳膊被拽得生疼,他尽力扭过头:“大哥松一松手行不行?”   架着他的大哥态度还好:“姑爷请忍耐些,我们这些人奉命行事,一会儿就好。”   奉命行事?“奉谁的命?”   “这个姑爷一会到了府上,自然知晓。”   云从风暗暗想着,围着他的富商大贾按理来说势力也不算小了,抢他的人还是公然劫人,而且架着他的术士实力都不俗,还是“奉命行事”……难道是哪位皇亲国戚?   “站住。”   云从风听出来是胡宴的声音,而且是女相宴姑娘的音色。   一人:“阁下莫非也是来抢女婿的?谁家的供奉?”   胡宴眉头一挑:“不好意思,他本来就是我的。”   术士“噫”了声:“姑娘莫要开玩笑。”   “云从风!”胡宴叫他,“你说!我是不是你媳妇?”   云从风:“……”   他想了想,说是吧,只能躲过一时;说不是,要真见了那位“岳父”,可能就没法托辞这桩天降婚姻了,两厢对比之下,他决定说:“是,我和他早有婚约。”   不想术士大哥接着说:“既然未成天地之礼,那么还有转圜的余地,姑娘可否愿意接触婚姻?我家老爷自会补偿你。”   胡宴嗤笑一声:“补偿?钱?你家老爷未免太没见识了,我是缺钱的人吗?”他已经懒得废话,身后慢慢生出九条狐尾的虚影,柔软地舒展开来,狂舞招摇,“人,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术士们面面相觑,断定这场是打不过了,一齐松开云从风,抱拳道:“后会有期!”一溜烟不见了。   云从风没了支撑,直直坠下,胡宴飞扑上前一把抱住他,眉开眼笑:“云公子,刚才有没有被我惊艳到?”   云从风:“你能不能先放我下来……”被他抱着,太羞耻了。   胡宴闻言立刻松手,云从风再次坠落,迅速抽出定风符稳住身形,气差点喘不上来了:“你能不能别这样?”   胡宴哈哈大笑:“可是你说的要我松手的。”跳下来转眼间就回复本相,“怎么不答应别人,来抢亲的或许是皇亲国戚呢,你一答应了,以后能当丞相也多份助力啊。”   “你不也没答应补偿么。”云从风气喘吁吁的,胡宴抬头,看到远方天空又飞来数点流光,是其他富家豪门的术士来了,忙牵起他手:又有抢亲的来啦!还不快跑!”   云从风气还没喘匀,被胡宴拉着在大街小巷狂奔。状元袍太长,跑着跑袍子前摆后摆全拖破了,金花状元帽也颠丢了,后面一群人远远地叫:“姑爷请留步!”   胡宴嫌弃他跑得太慢,干脆一把抱起来,哈哈哈狂笑:“状元郎是我的,你们谁都甭想!哈哈哈哈哈!”   云从风顾不上什么羞耻不羞耻了,他已经无力反抗,自我放弃了。   嗯,被人抱着还挺舒服的,除了颠了些。   胡宴踏步虚空,飞到循门阵附近,一低头钻了进去,云从风脸被墙扇了一下,鼻骨差点直直撞上去。   穿过循门阵,客栈门口竟然还蹲等着一群人,见到云从风就直扑上来,口喊着姑爷姑爷,胡宴转头就跑。   那天,胡宴带着云从风狂奔了大半个京城。此后,邺江人人知道,状元郎云从风有一个彪悍的妖族娘子,在榜下捉婿那天抱着自家夫君跑了大半个京城。   回到客栈还是半夜三更的时候,胡宴悄悄开门进去,客栈里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   炽奴一直没合眼在等他们,听到开门的响动,低声问:“是掌柜的?”   “是呐。”胡宴有些累了,一时没注意脚下的门槛,绊了一下身体将要扑倒,云从风赶紧扶住他:“小心点。”   “哎,累死我了。”胡宴焉焉的,大半个身子靠在云从风身上,云从风扶他坐下:“饿了么?”   “废话。”   “那我去下面。”云从风进了厨房,找出面条,起锅烧水,水开后滚入面条,下了鸡蛋和葱花。看到灶台上对扣着两只碗,掀开来看是一小碗卤牛肉,把牛肉也下去了。   面熟好了,他捞起来两碗,插上筷子端着走出来。桌上点了灯,胡宴在那泡脚,热气蒸腾,把暗黄的灯光也晃花了。   “好香啊。”胡宴昂头看了下,“还有牛肉呢。”   “厨房剩下的,就剩几片了。”他放下面碗,帮胡宴搅了搅,卷出更多的热气来,对面的胡宴的脸在雾气中都显得模糊了。   朦胧的美感。   云从风吃着面,忽然说了一句:“我以后是不是娶不上别人了?”   胡宴吸吸呼呼:“那可不一定,你当上官了,管娶不娶都有人上门提亲的,嫁不了正室还可以有妾室嘛。”   云从风一想也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低下头接着吃面。   云从风第二天才去看了归海文试的榜单,第一名当属自己,第二名叫宁盼波,看名字像是女的,第三名柳英。   再看刘怜冬的名字在前十之内,也不错了。   云从风看了榜单,心满意足地回来。危泽的礼金正好上门,八千八百八十八,再加一套上等的文房四宝,各色绫罗绸缎。胡宴的投注钱翻了一倍多,数钱数得眉开眼笑。   文试过后三天,上榜的学子就可以入学读书。对云从风来说,就好像课堂从云雾缭绕的抱璞山转移到了归海书院。   不过没那么大的压力,柳英对他很热情,自来熟地跟他聊了许多。宁盼波是女的,在另一个班。榜上前十的学识水平没有差很大,很容易就能聊到一块去,聊着聊着,柳英忽然问:“云从风,你当初是怎么认识白玖的?”   云从风考虑了下,说:“因为我打了他一顿?”   几人惊呼起来:“原来打他的人是你?为什么啊?”   云从风把危泽请他辩论的前因略去不谈,只说自己受邀参加一个辩会,被白玖抓着无关紧要的问题重复问个不停,当时人多眼杂,再辩论下去恐怕会动摇其他的人的心,所以他果断打了他一拳让他尽快闭嘴。   “你不是能辩赢他吗?一直辩下去有什么不好的?”   “他是为了破坏辩论来的,换言而之就是挑事的,不是为辩而辩,再辩下去没有好处。”   “噢~”众人点头表示明白了。   接着轮到别人自我介绍,七个人除去云从风,都是有些家底的人。要么父亲在朝中为官,要么父母都是代代累积财富权势的大家嫡系,总之没一个省油的灯。相比之下,云从风算是最寒酸的。   “云兄,你还记得刘怜冬吗?”   云从风点头:“他啊,我记得,怎么了?”   “他被他老子打了一顿。”那人说着忍不住捂嘴笑起来,“听说打得可惨了,今天开学向先生请假了,在家里养伤。”   云从风一惊:“他在前十啊,很不错了,为什么还挨打?”   “前十有什么用,给他老子丢脸了,挨打活该。”那人挤眉弄眼,话里有话。   云从风当然明白话中话指的是什么,心却沉了下去。 第15章 升学   刘怜冬第五天才来上学,气色很正常,神采奕奕,还跟云从风打了招呼。   这就显得有些诡异了。   “刘怜冬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榜上第五的翟文星嘀嘀咕咕,柳英应和:“是啊是啊,按常理,正常人多少面有怨色,可他跟没事人一样。”   一人道:“我以前就听说刘怜冬此人心机深沉,做事低调稳重,在没出事前曾不少被父亲夸奖过。”   “总之云兄万事小心为上。”   云从风一直默然不语,他人以为他在想办法,实际上他在想升学序的事。   归海书院一般学制五年,一年一学序,从中学到的知识也一年比一年深奥。初入学序的知识,云从风看了课本,基本确定全学过。   归海文试不是没有主动升学序的程序,但是要等到三天后,二学序的先生组织好了升学考试才能开始准备。   这次上课,先生果然谈起了升学序的事,建议是量力而行,报名的当然都是些榜上前几。   三日后升学考试,考场上的人大多数熟面孔,再过几天成绩出来,大部分人顺利升序。   二学序的课本云从风看了,也都学过,理所当然地再次升学序。读书,考试,这次只有柳英和翟文星陪他一起考,柳英意外落榜,翟文星勉勉强强够上了线。   第三次升学序,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出成绩的几天,三学序的先生给他放了假,在家歇着。   “你怎么回来啦?”   “刚考完升序考试。”云从风走进来,先坐下喝了口水。   “你这是第几次?”   “第三次,少学三年呢。”云从风焦渴的喉咙得到了缓解,笑道。   “变态。”胡宴小声嘀咕,“这次有人陪你考没?那个翟文星呢?”   “没人啦。”云从风语气有些骄傲,又落回去,“考场上就我一个人,先生都懒得盯着我,就折了纸人儿看着我,自己趴桌上睡觉,哈哈!”   他这一番话引得客堂无数人为之侧目,胡宴拍了一下他:“今天读书么?”   “不读了,我想睡会儿再读。”   胡宴啧了声:“行吧,你回去歇着吧。”   云从风在客栈待了几天,优哉游哉做了账,成绩下来,他又升上去了。这次他再看课本,只剩下一半看懂的,决定安下心来学。   白玖听说他的事迹,专程跑过来找他喝酒:“恭喜恭喜,现在你是书院第一名人了。”   “怎么?升学序升的太快了?”   “有这个原因,还因为有人说你可能要当上院主弟子,马上要跟我做同学啦!”   “院主弟子。”云从风磕着瓜子,有些意外,不过传出这样的说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话说回来,归海书院的院主是谁啊?”   白玖“哎”了声:“亏你还是书院弟子呢,怎么连院主是谁都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啊。”云从风委屈,又没人告诉他过。   “得。院主,我师傅,司永望,鼎鼎有名的大学问家,而且还是造诣深厚的紫薇术士。副院主辛识睿,归海书院创办人的后代。书院地位最高的就这两个,知道了吧?”   紫薇术士。云从风磕着瓜子,他记得山人也是紫薇术士,不知两人在紫薇一道上究竟谁更强一些。   “我告诉你,要是我师傅真找你聊天了,不管他问什么,都要如实回答。师傅收弟子是个玄学问题,当初跟我一块儿得到机会的人,成绩都比我好多了,但是师傅唯独收下我一个,其他的刷下来了。”   “他当初问了你什么?”   白玖回忆:“嗯……刚开始都是一些很普通的问题,比如你为什么要进书院啊,你以后想干啥之类的。后来就是问一些学术道法上的问题了,我都是乱答的,不知道师傅为什么会收我。”想想就郁闷。   云从风磕完了瓜子,开始剥花生:“院主有几个关门弟子?”   “好几个呢,年岁大的要么上朝做官,要么在别的地方卖书卖画,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就师傅生辰的时候过来一次。”   “唔……”云从风又陷入沉思。   事实证明有的流言不是空穴来风,云从风在三学序学了没几天,有书侍找到他,说院主请他来归海阁一趟。   归海阁就是一栋小楼,楼面红漆剥落,窗户纸都是破破烂烂的,里面黑洞洞的,凄凉又寒酸。   院主住的地方,怎么也不修一修?云从风有些奇怪。   他走到门前,习惯性地敲了敲门,那扇门猛地吱呀一声,咣当倒下,吓了他一跳。   “是云从风来了?”里屋传来的声音很懒散,带点起床气,“进来吧。”   云从风小心翼翼地循着声源走去,里屋乱糟糟地堆着一地的书,几乎无处落脚。院主司永望坐在乱书堆里跟缠在头发里的水晶镜镜链子较劲:“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这个破链子摘了。”   云从风抬起一只脚,这地上的书似乎都是价值不菲的古籍,他扒拉下地上的书,准备自己开拓出一条路出来。司永望粗声粗气地喊:“别管地上的!直接走过来!”   云从风只好踩着书走过去,心情有点微妙。   司永望并不是他想的那样花白胡子一大把的那种智慧老头儿,他顶多容貌上有些邋遢,面容看上去竟然还很年轻。按理来说在紫薇一道深有研究的人比常人更容易衰老,甚至早死,放在司永望身上却不大合适了。   水晶镜的链子是纯金的,不知为何链子变了形,绞住了一小簇头发,拉拉扯扯疼得司永望直骂娘。   好不容易链子取下来了,司永望把链子拽下来一扔,问他:“今年几岁了?”   “虚岁二十。”   “哪里来的?”   “不知道。”他是师兄下山捡来的,说不知道也不算错。   “进书院之前,在哪里读的书?”   云从风不太愿意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我觉得院主早应该猜到我从哪里来了。”   司永望笑了一下:“怎么,那里不好?”   “是……不太好。”   “你下山来做什么?”   “我想当丞相。”   “嚯!”司永望好像第一次听到这种回答,“这么直接?想当丞相?”   云从风没接下去。   司永望也沉默下来,从身后抽出一支旱烟管,往烟锅里填烟叶,压合适了吹燃,吧唧两口,“还有吗?”   “暂时没有。”   “你那妖族娘子……”他咳嗽了下,“以后你真的打算跟他成亲?”   云从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点小事依他的功力可能早就推算出来了。他答道:“一时托辞罢了。”   司永望似乎是冷笑了下,不置可否:“你当上丞相之后呢?拯救万民吗?”   云从风斟酌了许久回道:“做一个丞相该做的事。”   司永望摇了摇头:“你回去吧。”   拒绝来得如此突然,云从风有些意外,不可避免的又有些失落,隐隐的难过。   他强压下纷繁复杂的情绪点头:“那我走了。”   他走出归海阁,司永望忽然又说:“你要是真想当官的话,书院出来的高官不少,随便拜访哪个都能提携你一把。”   云从风不知怎么的,酸气涌上眼眶:“多谢院主。”   出了归海阁,他有些茫然。   是哪句话说错了?是因为他想当丞相吗?不应该是,应该是后面那句:当上丞相之后呢?   当上丞相之后呢?   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他为什么要当丞相?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庭院深深,花木扶疏间坐落着小小圆桌椅,他坐下来胡思乱想。   他最初是为了……为了证明自己吧?在抱璞山压抑得太久,也想证明自己不差吧?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当上的人应该是世上顶尖的优秀人物了。   只是为了自己。他猛然间如醍醐灌顶,是因为这个吗?   似乎是想通了。他抓抓头,长叹了口气.   虽然想通了,到底意难平。   意难平。   在得知刘怜冬居然当上了院主弟子后,意难平的情绪强化到了极致,那口气始终堵在心口上下不下去。   尽管他竭力保持镇定,但是每每走在学堂的路上,似乎总能听到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   他们都在笑他。   一个走文会直入书院,文试第一,连跳三次学序,事迹如此耀眼夺目的人,到头来还是比不上一个文试第五的。   他以为自己足够优秀了,优秀得没有人能与之相比,也不可能有其他人能行了。   他以为。   他不知道怎么排解,唯有借酒浇愁,借酒消愁愁更愁,他醉倒了。酒馆小二是只小妖,认得他,差人把他送回了如家客栈。   他一醒来,映入眼帘的是胡宴倒着的脸庞。   “哎呦,醒啦?” 第16章 射金花   云从风胳膊搁眼睛上,不想说话,浑身都不得劲儿。   “云大才子今天是怎么啦?还学会借酒浇愁了呢?”   胡宴卷起一簇头发挠他鼻子:“嗯?跟我说说?”   “院主不愿收我做弟子。”他长长地叹气,心又绞痛起来,他以为自己当上关门弟子是十拿九稳的事,到头来却成了他人的陪衬和笑话。   不愿回忆,那种被人在后指点的感觉,如芒刺在背。   胡宴知道,上世云从风被院主拒绝,情绪抑郁了很久,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总是丧气的很。那时他不得其解,也不知道怎么排解他的情绪,放任自流。   有些事他过了很久才知道,云从风那个时候经常会想到去死。   他曾那么脆弱,却还是笑脸迎人。   “你个傻子。”他小声说。   云从风撇过头去,听到胡宴说:“你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师傅吗?”   “那不一样。”   胡宴真想揪他耳朵:“你觉得司永望认识抱璞山山人的几率有多大?”   云从风怔了一下:“说这个干什么?”   胡宴没忍住,敲了他一下:“你想!”   胡宴敲的力度不小,云从风揉揉脑壳,迷惑:“院主学识渊博之名确实名满天下……但是我印象里山人好像没下过山啊。”   “假设,假设懂不懂!这天下两个学识最渊博的人,怎么可能素不相识?司永望跟山人早就认识,在知道你是抱璞山弟子的情况下。你站在司永望的角度上想想,你会怎么做?你是收还是不收?”   云从风这次躺了很久,突然坐起来,依然有点迷茫:“可是我是抱璞弟子和是归海弟子两者不冲突啊。”   胡宴气坏了,抬起手猛敲他脑壳:“你要做的是司永望的关!门!弟!子!他一收你,你就等于叛!出!师!门!”他使劲拍了八下,“懂了吗!亏你还是个状元呢!怎么连这点关窍都想不明白!”   云从风揉着脑袋瓜,好像明白过来了。   抱璞山有很多负责教习传知的人,但是师傅只有一个。   在抱璞山上,是没有关门弟子这一说法的。所有人有疑惑了,都可以向山人问。在山人不忙的时候。   云从风茫然了半天,忽然哈哈傻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胡宴倒了碗水:“喝这个解解酒吧,省得一身酒味。”   云从风不疑有他,接过来饮了一大口,立马喷出来:“咳咳咳!怎么是铁梗衰荷……”   胡宴大笑着跑了。   云从风咳嗽了好几下,肺都快咳出来了。好不容易缓过神来,那口堵在心口上的气顺下去了,说不出的畅快。   虽然付出了失眠一晚的代价。   次日他高高兴兴上学去,心情愉悦得很,把先生布置的三天的作业都一气写完了。再自己背书,写策论,顺畅无比,效率高得吓人。   他这么拼命,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自他被院主拒绝后再未露面的白玖也跑来找他喝酒,语重心长地说:“云兄啊,那事我早听说了。我就想着让你独处几天,省得让你尴尬,你今天是这个状态,让我很担心啊。”   “不高兴就不高兴,别压在心里憋出病来。院主收弟子的评判标准不是成绩,这个全院的学生都知道!就算你被院主拒绝了,你连跳三级,纵观书院千年历史,有几个比得上你?”   “别怕别人怎么笑你酸你,他们实际上连笑你酸你的资格都没有。关门弟子当不成就当不成,又不是天塌下来了。”白玖叨叨咕咕说了半天,给云从风倒酒,云从风正想说几句,猛听到有人笑道:“没有资格?”   白玖抬头看去,脸顿时黑了:“你来干嘛?”   “小生不才,做了关门弟子,今天邀请二三好友来庆祝一番。”刘怜冬竭力收敛,依然掩饰不住平淡表情下的狂喜与骄傲,“二位要不要一起?”   白玖想当场破口大骂:“去你妈的。”桌底下被云从风踩了一脚,“刘兄盛邀,岂敢不应,恭喜刘兄。”   刘怜冬差点绷不住想要笑,幸好压住了。神色平淡地一摊手:“请。”   刘怜冬设宴的地方在酒馆最上层,一面临湖,风景开阔。湖风浩浩荡荡地吹过来,带着十足的春意浓浓,身心舒爽。   与宴的其他人看到云从风和白玖,多少有些惊讶,有些人立身向云从风行礼——云从风学序高,辈分上是学长.   二人落座,刘怜冬意气风发地说了感谢各位来捧场的客气话,随即命人上歌舞礼乐以助兴。店家给席间传菜,一边传一边唱菜名:“胭脂鹅脯——红梅珠香——云河段霄……”   云从风对歌舞不感兴趣,对云河段霄很感兴趣,吃了一个,香蕉味很浓。他想起他有阵子没吃水果了,寻思着回去了买点桃子吃吃。   宴席上吃不是重点,想法子玩乐才是头等大事。除了常有的投壶之外,刘怜冬还特意设计了个新花样:射金花。选数十名美貌舞女,盛服华妆,头戴金箔打造的大朵山茶花,轻歌曼舞。   游戏者持无簇箭去射舞女头上的金山茶,射下来了舞女即过来陪酒,次数不限。   有美人可作陪,几位立刻兴奋起来,拿着弓箭尝试,射金花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金山茶反射阳光,远远看去就是金光灿烂的一团模糊,况且舞女还在不断移动位置,极难瞄准目标,很容易一箭射空。   箭无簇箭,就算射中了金花,也难以把沉重的黄金首饰震下来。   一人尝试了几次,始终射不下来,把弓一放,叹气:“刘兄,你这也太难了,怎么射得下来?”   刘怜冬笑道:“你这是不会玩,我来。”接过弓,把袖子往上卷起,搭箭拉弓,屏气息声地等待。   奏乐艺人适时换了一首音调低柔缓慢的曲子,舞女们边舞边唱:“楼阴缺,栏杆影卧东厢月。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雪”字一落,刘怜冬猝然松弦,箭发,射中金花的舞女哎呦一声,金山茶歪斜着坠下来,扯着她的头发。她猛地蹲下来,小心地把金山茶从乱发中扯出来,捧着向刘怜冬屈膝行礼:“恭喜公子!”   客人拍手齐声叫好:“好!不愧是刘兄!”   刘怜冬放下弓,神色骄傲:“我父亲自小教我练弓习武,真应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手上不知磨起了多少茧子,才练就了如今一身功夫。天不负有心人,努力总会得到回报。”   众人纷纷应和:“刘兄说的极是。”   他这话,是说给云从风听的。   我能当上关门弟子,不是靠运气,也是有才华的,并不输给你!   云从风听得懂,白玖也听得懂。白玖喝着闷酒不吭声,云从风捏着酒杯神思恍惚。   他忽然觉得刘怜冬,很像自己。   不过他的压力来源于比他优秀的师兄姐,他可以离开抱璞山。但是刘怜冬的压力来自于他的父亲,他可能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父亲的施压了。   无端起,满心悲凉。   “云兄要不要也来玩一玩?”刘怜冬挑衅式地邀请。   他放下酒爵,微笑:“乐意奉陪。”   弓很沉,刘怜冬给了他一枚铜扳指。他戴上试着拉了一下弓弦,弓弦韧性极佳,空弹出去,声音清脆悠长。   搭箭拉弦,弓如满月。   方才刘怜冬射金花的时候,那个舞女哎呦的时候,好像带些哭音?   那么沉的金山茶,缠着头发坠下来,一定很疼吧?   “东风花外小红楼,南浦山横眉黛愁。春寒不管花枝瘦,无情水自流。”   “檐间燕语娇柔,惊回幽梦……”   梦字一出,云从风射箭,紧接着“难寻旧游”又是一箭,“落日帘钩”第三箭,三箭只中一人。   那舞女盘起的发髻摇摇晃晃,倏忽三千青丝垂下,金山茶顺着瀑布滑落下来,其他银钿金钗叮叮当当散落一地。   “好!”众人轰然叫好,白玖嚎了一句:“神乎其神!”狂拍巴掌。   刘怜冬笑容不改:“想不到云兄在射箭造诣也如此身后,在下自愧不如。”   云从风颔首:“刘兄客气了,你我不遑多让。”   那名舞女披头散发,捧着金山茶而来,口称恭喜,柔顺地跪在云从风脚下,云从风一时不知所措。   刘怜冬道:“云兄,我听说你有个性情彪悍的妖族娘子,实力不让须眉。”   众人一时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刘怜冬再说:“你到这里来,她应该知道吧?”   云从风尴尬地笑笑:“我与她暂未完婚,她还管不着我。”   人们又哄笑起来:“对对对,没拜天地,就算不得数!”   刘怜冬道:“酒就不陪了,免得令正起疑心。这朵金山茶就赠予云兄,权当是我给令正的贺礼。”   云从风不得不接过金山茶,沉甸甸的,还晃眼睛,一时哭笑不得:“谢谢刘兄了。”   众人皆抚掌而笑。   游戏继续进行,连射箭出了名的烂的白玖也兴致勃勃地玩了一把,一连射了十七八支箭才射下来一朵金花,乐得不行。   宴席散去后,云从风拿着金山茶抱着也不是,拎着也不是。金山茶的花瓣极薄,稍一用力就变形了,花形逼真华美,云从风也舍不得粗暴待它,一路虚抱着,有些迈不开腿。   好不容易辛苦抱回来了,一进门他就嚷起来:“胡宴!胡宴!”   “哎?怎么了?”胡宴下楼来,看到他怀里金光一簇,闪闪发光,无比惊讶:“你今天怎么抱个金首饰回来了?我的天!”他又惊又喜,“突然做这个干什么?这么大的一个东西,戴着太招摇了。”   “啊,这个是刘怜冬送我的。”   “刘怜冬?”胡宴的笑容瞬间消失掉,“怎么跟他扯上关系了?” 第17章 罗浮   云从风把事情经过说了,觉得没什么。胡宴撇着嘴拿过金茶花,山茶花下一横枝,形状与真山茶枝无异,是用于插发髻上的,边缘还有小树叶用于固定,异常精巧。   胡宴左看右看,哼了声:“样子是挺好的,金光闪闪我哦还以为它是纯金呢,打死你分量轻了,不像。”   云从风不懂:“但是它好看啊。”   胡宴低下头:“是好看得很。”他往自己鬓边试了试,有些重了,云从风道:“她们都是戴发髻上的。”   “我又不会常戴。”胡宴收起金茶花,“得了,准备吃饭吧。”   吃完饭的云从风做完一天的账本,又开始写写画画,比过往还勤奋些。   春色渐浓。发狠用功的云从风把三学序的课本翻烂了,书读透了,还向白玖借了四学序的书,准备秋学季的时候再升学序。   学院正常进度的课程已经追不上他的进度了,索性在客栈里自学。   “你能不能出去活动活动啊?”胡宴经常在他耳边叨咕,云从风完全没听进去,还是一心读自己的书,气得胡宴牙痒痒。   还是白玖上门来请出了这尊大佛:“书院要办暮春令会了,你去不去?”   云从风终于提起了兴趣:“暮春令会是干什么的?”   “没什么,就是出来玩玩,爬爬山,唱唱歌。哎!你都在这里待了几天了!再不出去头发都要发霉了。”   云从风有些犹豫:“光是吃喝玩乐吗……”   “还有射箭弹琴,比赛骑马呢。你忘了射御也是必考项目了?”   “噢……”云从风恍然,骑马他会一点,但是很久没碰了。弓箭最近一次摸还是在刘怜冬的宴会上,手艺生疏了,只有他自己知道。   弹琴,他也就勉强及格线的水平。   “去吗?去吗?”   云从风还在考虑,胡宴凑过来:“除书院的学生外,别人可以参加吗?”   “书院学生的家属愿意的话,也是可以参与的,不过历来参与的人少。”   “那我要去!”胡宴兴奋,上世他懒得出门在家睡大觉,结果云从风这个呆子差点被别的妖艳贱货拐走,云从风过后几年还念念不忘,气煞他了。   胡宴如此,云从风只好答应:“那我去,什么时候?”   “四天后!罗浮山罗浮河源头那里,我去过一次,可美了!”白玖嘿嘿笑起来。   云从风不懂他为什么笑得像个痞子,再聊了几句暮春令会的事,了解了更多的事,白玖起身要回去准备了,两人互相告别。   云从风想了会,琴好久没练,也该摸一摸了。马不容易找,上街租一头来?   他开始浑身上下摸口袋,想自己的钱够不够租头马来,正点着自己的家当。胡宴瞅着他:“干嘛呢?缺钱花?”   “能预支一下工钱么?我想租匹马。”   胡宴卷起衣服:“你要骑马?”   “好久没骑了,骑下找找感觉。”   “既然要熟悉感觉,还要什么真马。”胡宴顺手扯下账本上的一张纸,折了折,吹上一口气。纸马扑棱落地,立时变成了一匹骏马,摇头摆尾,一蹬腿就把桌子踹了老远,胡宴再折了张纸,吹口气覆在马上,瞬间马镫马鞍齐具,与真马无异。   云从风目瞪口呆:“这也能行?”   胡宴推了他一把,笑道:“上去啊!”   云从风骑上纸马,纸马嘶鸣一声,猛地往前一窜,伴随着云从风啊啊啊的惊叫声狂奔了出去。胡宴忍不住就大笑起来。   等云从风好不容易控制了狂暴的纸马精疲力尽骑行回来,胡宴抱着一张琴在屋檐下等他,天色昏黄。云从风看到琴,惊喜地跳下来:“哪来的琴?”   “以前在落星山上客人送我的。”胡宴答道,云从风愣了下,“那人想纳我为妾,我不肯,琴他也不肯要了,只好花钱买下来。一直放着没动,今天找人修了好长时间。”他松了松怀,衣襟触动琴弦,发出铮铮的嗡鸣。   “喜欢吗?”   云从风连连点头:“喜欢。”琴是灵机式,肉眼看去是用焦尾桐木制成,价值不菲。   胡宴把琴交予他手上:“送你弹了。”   “啊?”   “你不是要弹嘛!”   云从风腼腆一笑:“我就是许久没弹,要去令会了熟悉下手感,不常弹的。”   胡宴哼了声:“不要就算了。”   云从风抱着琴不知所措,胡宴又推了他一把:“愣着做什么?去弹啊。”   云从风思忖着胡宴这是生气了?但是又不太像,抱着琴稍稍按了下琴弦,琴弦调过了,音色极正。   他放在桌上摆正了,逐弦试音,一边回忆常用的手法,试着拨了几下。在附近喝酒吃菜的客人转头来笑道:“小哥,弹个曲子助助兴呗。”   “刚到手吗,还没捂热呢。”云从风笑笑,接着慢慢熟悉感觉,慢慢地连贯起来,不弹谱子,就随便弹弹,也弹成了调,还算流畅。一下子兴致大发,接着弹了很长一段时间,还弹了沙洲踏翠的前奏。   “弹得还不错啊。”胡宴在楼上听着,云从风回头看着他笑:“随便弹弹练手感的……”话音未落,胡宴扔下来一件东西,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脸。云从风展开一看,是他早上起来没找到的袜子。   “臭袜子乱丢,自己洗去。”   云从风闻了闻,觉得味儿不重,不用洗。   “不洗,就是不洗。”他哼了声,顺手塞进口袋里抬起手腕准备接着练琴,又觉得方才手摸过袜子,再摸琴不妥,匆匆忙忙去洗了手,回来自得其乐地弹了好一会才心满意足地停下。   一晃眼,暮春令会的日子到了。罗浮山上早樱初绽,粉云氤氲。胡宴先化作女相跟着云从风混了进去,进来人多了之后,又回复本相,大摇大摆地四处游逛。   人多,没看到白玖在哪,云从风有些茫然,靠胡宴拉着走。赛马场上,数人骑着高头大马,在起跑线上等待一声令下。   云从风看到了刘怜冬,他骑的是一匹上等的四蹄踏雪,赛马场上最显眼的就是他。忽一声炮响,马狂奔飞驰,围观的学生霎时欢呼起来,乱七八糟地喊着加油。   云从风看了会,赛马场上设置了各种障碍,骑马者须得跨越所有障碍,同时还要想方设法拿到地上的物品:一跟系着红缨的樱枝,夺得樱枝最多者优胜。   刘怜冬的确马技高超,开场不过半刻钟,他一脚勾着马镫,探下大半个身子,骏马疾驰,一气三根樱枝揽入怀中,随即漂亮地翻了回去,气势如虹,引得欢呼声阵阵。   “你跟他比,如何?”胡宴戳了一下云从风。   “马术我不精通,比不上。”云从风坦然。   胡宴四处看看,拉着云从风离开。赛马场附近是比射箭的,一些女学生头顶着长长的孔雀尾跑来跑去,笑个不停。云从风好奇地拉了一个人问:“这是干什么?”   那人道:“这花样是刘怜冬想出来的,叫‘一语中的’,射箭人要去射那孔雀尾的翎眼才算赢,挺好玩的。”   “又是刘怜冬。”胡宴很烦这个名字,东张西望,再拉着云从风跑到了罗浮河附近。   罗浮河源头在山上有相当多的支流,有的能一路流淌最终汇入大河,有的则没入丛林不见踪迹。书院女学生就在一条没有出口的支流附近戏水玩耍,坐在两岸边洗脚,其曰:“祛年秽”,是书院的一种固定的风俗。   一群姑娘,胡宴不好接近,暗暗吹了根狐毛过去,捎带着一缕意识飞了过去,打算去探探情况,那个妖艳贱货他记得法力不低,能跟云从风打个平手,气息应该很明显。   离分离了一缕意识,胡宴进入短暂的发呆期,云从风踮脚看罗浮河那边,略感奇怪,也不知道白玖所说的“可好看了”好看在哪。   胡宴在支流附近也没看到那人。   真是奇了怪了,妖艳贱货呢?怎么还不闪亮登场?   云从风一回头,看出点苗头来了:“你在找什么?”   “不找什么。”胡宴搪塞过去,低下头满心郁闷。   云从风四处张望,忽然瞥到白玖的背影,拍拍他:“白玖来了,我们走。”说着大步过去。   白玖背对着他们在跟宣修竹说话,宣修竹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人,但是白玖把人家挡住了,只能看到一边儿衣服,藕粉色的纱裙,腰间垂下来一块温润的紫玉璧。   胡宴心狂跳起来。   没错了,就是她,宣修竹的师妹,有琴霜! 第18章 风光   云从风快步上前,宣修竹一抬头看到他,笑着对白玖说:“白玖,你朋友来了。”   白玖转身,露出惊喜的神色:“云兄你来了,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师妹,有琴霜。”   云从风抱拳:“见过有琴姑娘。”   有琴霜嫣然一笑:“云兄好。”   胡宴心情复杂,稍微离远了点。故人再见,颇有感慨。   有琴霜的容貌乍看不算如何惊艳如何貌若天仙,但是她天然地带着一种温柔亲和的气质。名声在外,又学识丰富,就算是胡宴因私心不太喜欢她,也不得不承认,一般人跟有琴霜说话相处很舒服,非常讨喜,很容易让人一见钟情,包括……啧!   相处舒服是舒服,但是追求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归海书院万人倾倒的高岭之花,到毕业也没答应任何人的苦苦追求,转眼就做了太子妃,荣华富贵,不言而喻。   “这位是你的朋友吗?”有琴霜目光转向胡宴,巧笑嫣然,胡宴颔首淡淡回应:“是,过来看看。”   “那我们去‘一语中的‘那里看看怎么样?我也想戴孔雀翎,到时候师兄来瞄准我。”   “不不不,我射箭烂得很,这个……”白玖转向云从风,眉毛一挑:“他行!射箭技术比我强多了。”   云从风苦笑:“白兄莫要捧我了,自己什么水平自己清楚,到时候伤了有琴师妹,不好交代。”   “没事没事,都是没箭簇的,还包了棉花。顶多戳一下,来嘛来嘛。”白玖热情得很,生拉硬拽着云从风到了“一语中的”的场地,到书侍那里领了弓箭,一把塞到云从风手上。有琴霜发髻扎上了孔雀翎,一边晃脑袋一边咯咯笑个不停。   胡宴抱着胳膊全程冷漠脸。   一二三,白玖嚎了声开始。有琴霜立刻蹬腿跑了出去,孔雀翎随着她的脚步上下跳跃个不停。云从风拉满弓,随着有琴霜的移动而移动。   瞄准的同时他还分心注意了下别人是怎么做的,孔雀翎太软,弹性高,唯一坚硬的地方就是底托,想射中底托把孔雀翎射落下来,不容易,何况那些女学生们还在不断跑跑跳跳。   白玖等得心焦,视线在有琴霜和云从风之间来回切换。云从风还没射箭,有人比他抢先一步,射向有琴霜,有琴霜轻巧地一撇头,箭擦过去了。   躲过了一箭,有琴霜很得意,不过下一瞬,云从风的箭破风而来,精准射中底托,一下子带飞了出去。   “好!不愧是云兄!”白玖拍巴掌,有琴霜弯腰捡起孔雀翎,抬起头云从风面前站了一个人,头上也插着孔雀翎,插着腰就这么站着。   胡宴女相。   白玖见过胡宴女相的样子,一声不吭地突然出现,头上还插着孔雀翎,着实让他吓了一跳,太突然了。   站在一边的宣修竹看到胡宴女相,愣了下,瞬间推想出上次闹得沸沸扬扬的彪悍妖族娘子很有可能就是他,不由得嘴角上翘,默然旁观。   胡宴站在云从风面前,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就是有种气鼓鼓的感觉。   云从风放下弓箭,看看四周,宣修竹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白玖抱着手看戏。   他硬着头皮,压低声音:“你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化成女相了?”   胡宴没理他的问题:“你也要射我的孔雀翎。”   云从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这是何必呢,我就是……嗯,就是客气一下。”   胡宴说:“我不管。”就这么站着不说话了。   周围有人好奇地看过来,发出善意的哄笑,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毕竟云从风的妖族娘子出了名的。   云从风无奈,再一次拉起弓箭,稳稳当当射下了胡宴头上的孔雀翎,没有悬念,远处有人笑着鼓掌。胡宴猛地扑上来抱了个满怀,云从风怔了会,也反手抱住他了。   很柔软。   他心一下子跳得很快。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短促得如一刹那的生灭,胡宴松开他,眉眼含笑。一瞬间他有了个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的想法:假如胡宴此刻是本相,那他该怎么办?   会像此刻一样直接反手抱住他么?   想法很快就摁下去了,有琴霜走过来:“这是您的未婚妻?”   “是。”云从风没法说不是,总觉得自己掉进了某个大坑里,越坑越深,爬不起来了。   有琴霜眉眼弯弯:“真漂亮。”   夸奖有点僵硬,胡宴还是觉得扬眉吐气了一回,回应道:“早日闻得有琴小姐的大名,今日幸会,名不虚传。”   假惺惺地客气了会,云从风带着胡宴离开,到无人的僻静处,云从风道:“你今天是在闹脾气?”   胡宴下意识地脱口否认:“没有。”   云从风没跟他纠结这个他非要否认的问题:“那你之前说的,女相是你的□□,□□跟本相不能见面。”   “嗯……”胡宴心虚了,前后矛盾的谎言总会有一天被戳破,本是理所当然的事,当初他扯的慌就没想过能应付一辈子。他十指交叉,闷声不响。   云从风盯着他,想等他给出一个解释,又觉得这样似乎没有必要。同时他也不明白胡宴为什么这么遮遮掩掩,好像有什么事情没告诉他,想要跃跃欲试地靠近又谨慎地退缩以保持距离。   真是奇了怪了。   两人僵持许久,谁也没开口说什么。胡宴一心想做茅坑的石头,云从风站久了脚跟疼,小腿肌肉打哆嗦——坐久了对身体耐力确实不好。   他放缓了语气:“回本相吧,带你到别的地方去玩玩。”   胡宴立马恢复了笑容:“好!”一闪身就恢复本相,云从风带着他继续四处溜达,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这天刘怜冬很是风光,几乎每个场地都有他的身影,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云从风被人流带着看了几场刘怜冬出风头的现场,刘怜冬确实是全才。   “可惜就是全而不通。”云从风默默想着,不说马术弹琴,就单论下棋,刘怜冬刚开始对弈很聪明地选了一些比较低段位的棋手,一路大胜获得喝彩连连。最终对弈的对手却明显有放水让棋的举动,还不止让了一次,甚至有几次非常明显,几可以称之为幼稚的失误,看得云从风几乎无法忍受。   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走了。”云从风走得累了,拉拉胡宴衣服,就要离开,刘怜冬这时出声叫住他:“云兄。”   云从风回头:“刘兄有事?”   “大好时光,怎么也不参与一下?与我下局快棋如何?”刘怜冬连胜,赚足了风头,红光满面。   “刘兄下了那么多场,理应好好休息才是。经常对弈很累的。”   刘怜冬道:“我现在感觉还好,就来下一局快棋嘛,就下三刻钟,不费多少劲的。”   周围人开始起哄,让云从风来一局,云从风苦笑着再三摆手拒绝,拉着胡宴走了。   胡宴很不理解:“干嘛不跟他对弈打他脸啊?”   “我赢,他之前想尽办法出的风头就全白费了,惹他记恨。要是没赢,少不得我又要被人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走为上计。”   胡宴哼了声:“记恨就记恨,想踩着别人上位,不是什么好鸟。”   “结仇容易解仇难,还是算了吧。”   云从风硬拉着胡宴离开了罗浮山,回到客栈接着努力学习去了。不过令胡宴惊喜的是,云从风经历令会后,没再一天到晚只坐在书桌前读书,偶尔也会活动活动,挑水劈柴烧水什么的,以往这些重活计都是炽奴干的。   白玖偶尔会来跟他喝喝酒,因为某个辩题争论起来,然后败得一塌糊涂。   胡宴对现在的状况很满意,唯一美中不足好像就是生活没什么激情,平淡得有些无聊了。   他想逗逗呆子。   可惜呆子生活规律极强,什么时间做什么事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除非有什么大的变动,基本不会对他规律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这一点叫胡宴伤透了脑筋。   日子流水般过去,次学年云从风顺利地再升学序,白玖第一时间找上他,非要请他喝酒不可,而且光请他不够,还要请别人。   “还要再请下你同班的同学,他们统共跟你们没共处过几天就要走了,对他们太不公平。还有先生也要请。”   云从风一听觉得有道理,但是有些纠结:“跟他们不熟……”   “这不是熟不熟的问题,你去请,他们就一定会来。没哪些朋友一开始就很熟是不是?”   “是。”云从风点头。   白玖趁热打铁地劝说:“你不是想当丞相吗?归海书院出来去做官的人多了去了,你趁这个时候多认识些人,以后在官场上也多些帮助是不是?”   白玖辩论辩不赢云从风,怎么劝说鼓动云从风去干某某事倒是得心应手,看得胡宴都有些想向白玖请教其中的学问了。   宴请诸位同学和先生的事就这么敲定了,白玖对混宴席聚会的事格外熟练,推荐的酒家连菜单价格都说得出来,且深谙云从风的心理,挑的酒家有些名气,但是菜价中等,不至于让云从风大出血也不掉份子。   如此一来,胡宴感觉白玖比他还了解云从风。   有些不爽。   “对了,刘怜冬也是要请的。”白玖眨眨眼睛,“刘怜冬那小子可坏了,上次你拒绝跟他对弈,在书院明踩暗踩的,你是不经常去书院,不然听到那些话,啧啧,这人想出名想疯了。这会非得当众打他的脸不可。”   云从风宽容地笑:“何必呢,他说与不说,都不影响我升学序。”   “可是气人啊。这小子一肚子坏水,不光是你,都踩了好几个人了。”白玖叨叨咕咕,忽然抬头问胡宴:“你去不去?嫂——子?”   他的笑容有点微妙,在被灌铁梗衰荷的边缘试探。 第19章 错路   “去,怎么能不去。”胡宴鼻孔里吐气。白玖瞅着有些发怵,终于回想起了被铁梗衰荷支配的恐惧,脑袋一缩,扯别的去了。   事情如白玖所料,云从风忐忑不安地去请同学时,相处时间不超过三十天的同学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对邀约是一口答应。刘怜冬对他的邀请有些意外,不过也答应了下来。   这叫云从风先松了口气。至于宴会上怎么办,他第一次组织这样的活动,全无经验,敲定了日期之后又开始后悔,晚上连书都没心思读了,反复想着到那个时候该说什么话怎么办。   坐着想没想好,站起来想,心绪不宁。翘着二郎腿的胡宴算看出来了,调侃:“干嘛呢你,凳子生了刺?”   云从风一脸若无其事:“嗯,我起来活动活动。”   “呵,拉倒吧。”   云从风焦虑是真焦虑,但是他尽力克制在表情之下。胡宴磕着瓜子,觉得他这样子真是可爱得很。   他倒想看看真到宴会的时候这个不善交际的呆子会怎么办。   宴会前天,意想不到的消息上门:刘怜冬居然上门来,语气很认真地说他的父亲也想参与,问云从风是否同意。   云从风没有理由拒绝,硬着头皮跟刘怜冬聊了好一阵子,坐如针毡,好不容易刘怜冬起身告辞,松了一口气。   刑部尚书这么闲?他有些想不通。原本推敲好的台词要推翻重来,让他很愁。   他是真的不擅长这些东西,一想到这个就愁苦得直叹气。   光叹气也没用,真到宴会上了,面对乌压压的,将近上百号人的目光注视,云从风脑子里的弦一崩,说了一半的敬酒辞下半部分的记忆瞬间灰飞烟灭。   说到一半突然卡壳,云从风瞬间涨红了脸,僵住不动。   全场寂静。   足有数个呼吸的功夫,不明所以的人也明白过来了,开始捂着嘴尽力保持平静。   胡宴看不下去,弯下腰来压低声音给他提词,云从风曾经叨叨咕咕背过的他还记得几句。问题是前排坐的就有尚书大人和刘怜冬,还有白玖,宣修竹,听到提词全在忍笑。   这回丢脸丢大发了。云从风在提示下成功回忆起了自己的台词,稀里糊涂背完,赶紧坐下了。   “你脸好红。”胡宴刚一开口说话就笑破了音。   云从风摸摸自己的脸颊,确实好烫,有点沮丧地说:“我早知道我不行。”   “没事没事,你不是已经说完了吗。”胡宴张着嘴,不行,不能笑,一笑就收不住了。   “卡壳了,太丢脸了。”云从风小声说,仍沉浸在方才的尴尬之中,脸颊通红,看得胡宴想去捏捏。   这家伙经常憨得可爱。   接下来的活动基本是白玖打主场了,刘怜冬一直挺安静,他的父亲最后对云从风说了很多,完全是前辈对小辈的语气,轻言缓语,可谓“谆谆教诲”,气氛还算愉快。   等到宴席上宾客皆散,尚书大人还拉着云从风聊,胡宴一直听着,聊着聊着就聊到什么治国方略,安邦天下去了,顿时觉得这老头子心怀不轨,别有用意。   “云公子这样学下去,应该不到半年就结业了吧。”   云从风点头:“如果四学序的学习进度能跟三学序一样,应该会的。”   “云公子天纵英才,年少有为。结业之后,你打算去哪里?”   云从风不想过早透露,模棱两可地糊弄过去:“计划赶不上变化,到时再说。”   尚书大人适时抛出橄榄枝:“假如公子不嫌弃的话,结业后可到我门下做个幕僚。”   尚书门下幕僚,几乎是等于半许诺封官了。云从风不为所动,笑笑说:“我为人笨拙又不善言谈,,怕是担当不起刑部的事务,这事容我考虑,时间还长。”   尚书大人没有纠缠,起身道:“公子一心向学,本官佩服,不过好学之余,也要多多涉猎些人情世故才是。”   云从风呛了一下:“这个,多谢大人教诲。”笑得十分勉强。   目送尚书大人起轿离开,云从风彻底没了负担,甩着手嘟嘟囔囔:“再也不办什么聚会了!”   “真的不办?以后你跟你同事不喝酒?”   “不喝,说什么都不喝。”云从风信誓旦旦地赌咒发誓,胡宴暗笑不已:云从风进清平司之后,经常被清平司的几个老人摁着脖子灌酒,灌着灌着酒量越来越好,把十个人喝趴下都没问题。   这个时候你就吹吧,以后有你受的。   云从风瞥到他幸灾乐祸的神情,若有所思。   他总觉得胡宴哪里不对头,有什么事瞒着他,但是具体的又说不上来。   四学序之后,书院的课本知识愈加抽象和拔高,坚持到这个学序的学子不拼命连及格线都难以够到,白玖就是卡在这一学序上死活没结业。   四学序着实花了云从风不少功夫,不过他基础深厚,思辨能力也比白玖强,擦着线就过去了。升到五学序课程画风开始突变,学习不再以课本为主,而是……入世修习。   这个时候学院对学生的管理就异常宽松了,半结业的状态,学子可在外自由从事任何工作,不过结业的时候要拿出些像样的成绩出来,经先生认可,就算正式结业了。   难熬的四年,最后熬出头的基本都能轻松结业,出来之后名利双收。   云从风的人生理想是当丞相,丞相自然不可能一日升天的,一步步来才是。   他原本打算走正常的科举流程考上来,能当上什么官全看老天保佑,谁知当初的同学翟文星听说他打算考科举,直接找上门来喝了一通酒,陪同的还有个人,据翟文星说是清平司的大官儿——云从风尽管没有巴结的意图,面对权高位重的人还是要客气尊重的,只是几杯酒下去,云从风稀里糊涂就入职了清平司,第二天制服腰牌任命书什么的全送上门来了,还推赖不掉,这可让他傻了眼。   他娘的昨天发生了什么?   送东西的使者笑眯眯:“这位公子可别嫌弃这份差事,清平司不比六部差,外面的人想进来都未必能进来呢。”   “好吧……谢谢您了。”云从风挤出一个笑容,客气送走了使者,坐在椅子上,一股气憋在肚子里无处发泄,也不知该恼谁。不考试就当官……究竟是好是坏啊?心里没底。   他拎起衣服抖了抖,衣服是新做的,剪裁精致。对着身材比了比,还行……一股清新的龙脑味。   “马上当官了,恭喜恭喜。啥时候也帮衬我下,弹冠相庆如何?”胡宴溜过来眉开眼笑。   云从风抿着嘴,滞气消失了:“什么官,就是一个普通的差役而已。”   胡宴知道他说的没错。云从风当初是走科举的,刚进清平司的时候也只是个打酱油抄写来往文件的小角色,清平司的本职工作——调查处理人妖纷争压根没他的份,后来误打误撞参与进一桩大案,官职提升,才慢慢有了起色。   只是这一回,跟他想的大不一样。竟然直接进去了。   云从风去清平司报道没几天,办公的椅子还没坐热,就接到了一纸调令,调他到曲绘县做清平司副司主。   曲绘县一个不出名的小地方,但是一上来就是副司主的官位,可以说待遇不低。云从风知道当中翟文星必然是出了力的,他没理由拒绝这一好意。   “所以你要去曲绘县做官了?”胡宴在桌上摊开一卷地图,拿着放大镜细细地找,在东陆密集的交叉线上,找到了一小拇指甲盖的地方:曲绘。   再划一条直线,终点王京,还不算很远,三四百里的样子。再一看周围,竟是个交通要冲之地,夹在几个大郡中间,可怜兮兮的一狭角。   云从风折好衣服,试着把腰牌系上腰带:“离这里远么?”   “不远呢。”   云从风收好衣服,忽然想起了什么,脱口而出:“你……”他后半句咽了回去,百转千回:“我要去曲绘,你也跟着去吗?”   “去啊。”胡宴完全没把这个问题当作问题,理所当然。   云从风抿了抿嘴:“我觉得,你不用……再护着我了,人世间的事,我已经很熟悉了。再说钱也够用。”危泽老板前几年给的礼金,到现在也只花了一小半。   胡宴瞄了他一眼:“真的?已经很熟悉人世间的事了?那是谁赌咒发誓再也不搞什么宴会聚会的?”   “……”云从风岔开话题,“你连客栈一起搬走?”   “不啊,不是还有炽奴吗?”   “炽奴……”云从风愣了下,炽奴平时一声不吭只进进出出做自己的事,比他还闷,极少与人说话,不是胡宴说,他差点想不起来。   “你是要开分店?可炽奴他一个人能行吗?”   “能行的,没问题。”他之前跟炽奴没多少感情交流,把炽奴送回狐族领地也是尽了本分,上一世他跟着他吃了不少苦,这一世就算了吧。   云从风更觉过意不去:“你好不容易在这生意做稳当了,就要走……”他抓了抓头发,于心不安。   “这点生意算什么,你真以为我开这个店是因为我没钱活不下去?”胡宴翻了个白眼,“没事干才做的,不然太无聊了。”   “那……那好吧。”云从风不知怎么的,有点开心。   他还会在。   不管去哪里。 第20章 曲绘   初夏的太阳还不算非常烤人,就是走长了路容易渴,贴了神行符高速狂奔一个多时辰后更甚。   胡宴相对就轻松多了,他法力深厚,几个时辰就能赶到曲绘,不过他特意慢下速度与云从风同步。   赶到曲绘边界,遥望天边稀稀落落出现了一些屋顶的影子。云从风提起精神继续狂奔,赶到城镇边界,在路边一家茶寮歇脚,一气喝了两壶凉茶。   “慢点慢点。”胡宴被他咕嘟咕嘟狂饮的架势吓住了,怕他一不小心就呛死:“你慢点喝。”   云从风只是咳嗽了两下:“没事,渴死了。”   茶博士在茶寮里招呼:“二位要不要上点小菜?”   “我不必了。”云从风抹了把汗,抬眼看胡宴,“你要吗?”   胡宴犹豫了下,想他多休息会:“博士,有什么特产吗?”   “特产?”茶博士想了想,“梨子干算吗?”   曲绘县盛产雪花梨,山路崎岖,梨子积压卖不出去,就会被切片晒干,易于储存,也能当小零食,再讲究一点,梨片上撒点糖霜,甜上加甜。胡宴吃了两片,清脆可口,给了云从风一片:“尝尝?”   云从风低头就手吃了下去,舔舔嘴角:“味道确实不错。”   胡宴兴致勃发,让茶博士又铲了一袋子,准备带在身上慢慢吃。   云从风向茶博士问了去曲绘清平司的路,起身前往。   曲绘县面积不大,清平司占的地儿也不大,紧挨着县衙门,门漆剥落,门檐下挂着的两只红灯笼破破烂烂,寒碜得很。   云从风推门进去,行李往地上一放,四下一看,没人。   “人在里屋。”嗅到气味的胡宴说,信步直奔后屋。云从风紧跟过去。   正厅是清平司用来审判的,还算整洁干净,干净之余透着一股萧索味道,换种说法:没人气。   正厅后面是不大不小的花园,砌了一方八角水池,菡萏半开,几只锦鲤在荷叶下忽隐忽现,显然还是有人在打理清平司的一切的。   不过他们都在后院打麻将,抽烟的,喝酒的,笑声阵阵。云从风推门进来的时候,全体静默,十几号人齐刷刷地注视过来。   云从风瞬间紧张起来,舌头有些打结:“我是云从风,总司派来的。”   坐庄的灰衣中年人麻将牌一扣,站起来打量了云从风一会,说:“在下殷洪,曲绘县清平司司主。”   “幸会。”云从风拘谨地回应,殷洪走过来,目光转向他身后的胡宴:“这位是?”   “我书童,胡宴。”云从风反应迅速,殷洪意味不明地眨了眨眼睛,神色郑重起来,扭头对抽烟喝酒的人说:“你们先玩着,我等会再来。”   众人稀稀拉拉地应和了几句好,接着吆五喝六。殷洪大力拍了下云从风肩膀,勾着他走出屋,后脚勾着门砰的关上:“小兄弟,我看你相貌堂堂,五官有富贵之气,日后必然平步青云。咱这情况你也看到了,一个破落地儿,几年来都没出啥乱子。你呀,安心在这混上两三年,年末考绩得个优秀,妥妥能升上去了。”   云从风被他搂得喘不过气来,而且他总感觉背后冷飕飕的,像两杵子冰锥戳在了背上。   殷洪搂着他指了这是哪那是哪,巴掌大的地方,五脏俱全。至于住的地方,已经完全荒废了,殷洪很抱歉地说如果你受不了可以在外租个房子。   “不必。”云从风看看屋子,门窗完好,就是灰重了些,收拾收拾还可以住人。   “那行,这屋后面就是厨房,几年没生火了,可能烟囱堵了,烧火做饭的时候记得通下。”   云从风嗯嗯,再问了殷洪几句,殷洪明显心思飞了,手痒想早点回去搓麻将。云从风客气告别,他应了声跑得比兔子还快。   胡宴背着手转了一圈,吐了口长气,霎时狂风大作,窗户悉数吹开,灰尘杂草腾空而起,哗啦啦地从窗户飞了出去,一些家具也吹垮了,散成了一堆木条。   胡宴踢了踢,心想全该买新的。云从风被风呛住了,咳嗽了好一会才平息下来:“你住得惯么?”   “住得惯啊,怎么住不惯,待会上街去买些新家具过来。”他背着手,眼睛亮晶晶的,“反正现在没什么事,陪我去呗?你要不要买书桌?”   云从风摸了摸下巴:“好。”   曲绘小地方,最大的市集三刻钟就逛得差不多了,云从风对家具也不是很讲究,耐用就行,导致买回来的家具颜色要多丑有多丑,要多不协调有多不协调,让胡宴看着有些难受。   不过云从风完全不计较这些,他也不可能在这方面计较,布置好了吃住的家当,就在毛刺都没磨平的桌子上兴致勃勃地翻清平司积压的案卷,没一会就哎呦一声,胳膊被毛刺刮出一道血口子来了。   “咋啦?”胡宴探头过来,忍不住就想幸灾乐祸,“该!谁叫你不肯拔鸡毛,买这么个破桌子,又不是没钱,这么舍不得干嘛呢?”   云从风疼得直呵气:“得,我知错了。”自己先拿水冲了下,再包扎起来。瞅瞅桌子,到底舍不得刚买的就扔掉,出屋溜达了一圈,捡来半块青砖,吭哧吭哧地对着毛刺磨起来。   胡宴自顾自铺好了床,回头一看。云从风在那磨得可起劲了,忍不住就想笑。   “别磨了,再买张桌子不行?”   “不不不,我觉得磨一磨就好了,不用再买。”云从风继续认真地磨呀磨,足足耗费了大半天的苦工,真把毛糙的桌子磨得油光水亮,就差打一层腊了。   打磨完了的青砖蹭秃了一个角,云从风摸着自己的成品心满意足,欢喜得像个孩子。   呆子总是有股小孩儿气。胡宴撑着下巴想,他什么时候能成熟点?   这一世跟上一世走向不一样了,叫他有些忧心。   次日,胡宴买了几个窜天猴,把烟囱打通了。烩了一锅山鲜,强硬地把沉迷案卷的云从风拉到桌前吃口饭,云从风看样子对吃的也丧失了兴趣,吃得魂不守舍,一吃完马上直奔书桌,沉迷案卷。   所以我前世到底是看中了这个死呆子什么才会鬼迷心窍地嫁了他?胡宴满心幽怨,想不通。   想不通。   整个清平司上下基本上没人干事,一天到晚打麻将。云从风心无旁骛,每天早上在清平司附近的面馆吃两个雪梨饼,一碗豆浆,然后到清平司内看书。   久而久之,面馆老板知道了这个看上去书生气十足的人是清平司的副司主,态度明显热情起来,卖给他的饼子总比别人厚上三分。   不过他的讨好近乎白费力气,云从风压根没注意到饼子到底有什么变化。一心研读近千份案卷,看到大半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副请帖,确切的说是清平司上下所有人都收到了请帖。   邀请人是曲绘出来的一位富商,他要嫁女儿了。   这位富商的架势着实大得很,云从风早上在面馆吃饼子,听其他食客高谈阔论,似乎全县有头有脸的人都收到了请帖,女方是京城的侯爵之女,高门大户,陪嫁的嫁妆排了一里开外。“好豪气!好阔绰!”众人皆是羡慕不已。   胡宴晚起,施施然往他面前一坐,把他碗里没吃的饼子拿来咬了一口:“案卷全看完了?”   云从风怔了下,搞不懂他问这句有什么用意:“还没呢。”   胡宴哦了一声,低头咬着饼子。心想呆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开窍?上一世他是怎么开窍来着?   不对,他上一世憋得太久了,掩藏得太好了,鬼知道他的心路活动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照他现在这样的生活习惯,感觉再过一百年他都不会开窍。   “你去那个喜宴吗?”   “去吧,反正没什么事做,凑个热闹。”   “本相?”   胡宴瞧着他:“怎么?要我女相陪你?”   “不是不是。”云从风赶紧摇头,“我的意思是……嗯,如果你能本相示人的话尽量本相吧……”他脸又红起来,腼腆得很。   胡宴这下有点摸不清他什么想法:“嗯?为什么?”   云从风抿了抿嘴:“其实师傅给我开过天眼,不管你化成什么样子,在我眼里都是本相。但是你幻相力量又很强,所以我看你女相的时候总是模模糊糊的,有重影,看得很累人。”   胡宴:“……!”   他猛地想起来了,前世在云从风入职清平司之前,他们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的。   入职之后,云从风要与一众妖怪打交道,免不了减了看书学习的时间,开始勤于修炼起来,也就是那个时候,云从风对他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是因为实力增强了,能看清他脸了?   这家伙,难得他忍了那么久!还一直忍到大喜的日子才说出来,这个死呆子到底怀的是什么心思啊!   “知道了,我以后不在你面前化女相不就成了吗?”胡宴泄愤似的几口把饼子吃完,叫老板:“再来三个饼子!”   三个饼子胡宴吃了两个半,给云从风补买了一个欢喜坨,堪堪七分饱。   吃完早饭的云从风一头扎进案卷里,诸事不管。胡宴无事修炼,闲得慌了到街上走一走。街上人流剧增,仔细一看是许多做苦力活的法术木头小人,相应的还有许多术士,操控着木头小人在长街上张挂起红绸灯笼,胡宴站着看了半天,猜出他们应该是那位富商请来的,忙忙碌碌地在布置喜宴。   他在临街一个卖油炸豆沙饽饽的摊子上坐下,叫了五个豆沙饽饽,没事儿跟摊主闲扯:“老人家,你收到请帖了吗?”   “哦,收到了啊。”   “曲绘县十几万人,都收到了?”   “那说不准,俺就知道县中心的商户都是收到了,其他人就随个礼的样子吧。”老伯操着一双铜筷子拨动油锅中的豆沙饽饽,油花炸得必必剥剥地响,胡宴撑着下巴看木头小人们忙来忙去:“这条街上的商户都愿意让他们这么折腾?”有些店家外面挂了长幡,被木头小人直接扔下来了,丝毫没问人家老板的意见。   “怎么不愿意?这附近好几条街都是人家的!”   “嚯。”胡宴一下子酸了,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豆沙饽饽炸好了,老伯捞起来控油,抖着漏勺哼起了小调,胡宴有些困倦了,打了个呵欠,一睁眼,那边术士走过来一个,对老伯说:“炸三个。”   随后坐下来,自然地往胡宴这边看了一眼,就定住了。   胡宴打了一会哈欠,懒洋洋地一抬眼皮:“看什么看?” 第21章 喜宴   那人没吭声,转头来在筷筒里抽了一筷子,老伯似乎认识他,把炸好的豆沙饽饽先给了他。胡宴虽说有的是时间等,但是明明先来却被人插了一脚,到底有些不爽。   他一瞬间想整整他,念头刚起,那人对着他道:“你是妖?”   胡宴更不高兴:“是,怎么?”   那人挺和气地说:“你有没有收到请帖?我家老爷过几天办婚礼,请的人多,要是有什么大妖漏请了,烦请知会一声。”   “啊,这个啊。”胡宴一下子缓过来了,“我也是刚来,跟这地儿的妖不熟。”   “大妖一般不会轻易挪地,不知阁下是为什么来这?”   胡宴心想这家伙有点底子啊,说话这么客气,仿佛认定他是实力不俗的大妖了。的确实力强劲的大妖都有固定的领地,平时基本不会串门,像胡宴这样闲云野鹤四处跑的大妖是少之又少。   “我没什么领地,到处逛的。”胡宴扯谎,“听说这里的梨子不错。”   “曲绘的贡品梨确实很甜。”那人笑了下,老伯把属于胡宴的豆沙饽饽炸好,胡宴让他油纸包起来,拎着袋子一溜跑了。   云从风今天读完了全部案卷,躺榻上看《妙心鬼手录》。胡宴一把掀开书,戳了一下他脸颊,“看,豆沙饽饽,要吃吗?”   云从风坐起来:“你上街去了?”   “嗯,街上还挺热闹的,大富人在街上忙着挂灯笼呢。”   “那位大富人姓季。”云从风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五日后接亲。”   “知道得这么清楚?”   “季大员外带着新郎官刚才过来了一趟,说了好久。”云从风咽下,“到时候当地的地头蛇都会来,你要不要先去见见他们?”   胡宴满不在乎:“有什么好见的,顶天了五百年岁的小妖,去了是自降身份了。”   云从风点头,吃完接着看书。胡宴凑过去,一入眼就是一副人骨架子,怪吓人的。   “这是什么?”   “仵作看的书,夹在案卷里的。”   “干嘛要看这个啊,看这个就能当仵作了?”   “当仵作要认师傅,还要上手,起码要学个四五年吧。我看就是为了了解一下。”云从风丝毫没注意到胡宴幽怨的小眼神,很快沉浸书里面去了。   天天看书看书,这家伙什么时候能看看我?胡宴起身,憋了一肚子气。云从风又说:“对了,季员外还带了点东西,就在那。就一些糕点,太甜了我不喜欢,你要是喜欢你就吃了吧。”   盒子拆过了,拆开一看是枣花糕,气味就很甜腻。   胡宴吃着枣花糕,心想呆头鹅万幸还没彻底变呆。   五日后,清平司的人破天荒地全到齐了。胡宴自打进清平司门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多术士,乍一看吓了一跳,又见他们懒懒散散的,实力也不强,从骨子里透着一股颓靡气息,仿佛都提前进入了养老状态。   搭伴儿去吃喜酒,方便季家的人招待。云从风对这些“同事”大部分认不出来,只得跟着殷洪后面,瞅着十足十一个刚入门的小年轻,老油条搭着他肩膀说诨话儿,有戏弄他的意思,云从风也不推辞,讪讪地应和着。   季家大宅门前早已是一片人头济济的盛况,满院披红,张灯结彩。人太多,云从风跟着殷洪亦步亦趋,下意识地往后抓了一把——胡宴跟在他后面:“在呢,丢不了。”   “不是怕你丢,怕找不着你了。”   “多心,我还找不着你?”   云从风四下看看:“好多妖。”   来吃喜酒的宾客一半人一半妖族,季员外显然是个神通广大的主儿,黑白两道通吃。气氛还算融洽,就算清平司的术士们进来了,那些妖也没多大反应,照旧热热闹闹地吆五喝六。   不过人与妖是分开的,云从风与殷洪坐首席附近,胡宴坐的地方就远了,隔了好几十丈。云从风怕他心怀不满,犹豫过要不要换座位,被他摁回去了——对他来说坐哪儿都一样。   桌上的其他妖他一个都不认识,反正比他弱就是了。   所以气氛有点尴尬,在座的就他最强,对其他人天然地有股压迫感,热闹的喜宴上这里异常的安静。   桌上八碟子凉菜瓜果,外面的鞭炮声就没停过,胡宴觉得无聊,继续坐下去也尴尬,索性抓了把瓜子起身离开。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望了云从风那一眼,与云从风同坐的是县太爷下面一干人,聊得火热,云从风袖手,安安静静的,时不时嗯嗯啊啊,以示自己在听。   他噗嗤笑了下,出门去了。大宅外的长街中心,摆起了一长串大箱子,形制特殊,长度惊人,间隔均匀,从街那头一直延伸到大宅门口,胡宴看不懂,嘀咕:“这是干嘛呢?”   很快他的疑惑就有了答案,前方远远地一声呼喝:“迎亲——”人群哄然而动,大宅里面涌出更多的人,在门口翘首以盼。   胡宴看到了季老爷和夫人,旁边身穿官袍的就是县太爷,再往一边瞅,就看到了云从风,很不起眼。   他看到他了,冲他笑了笑。   胡宴心一下子甜软了,呆头鹅有时候呆,有时候又不是很呆,可算是看他了。   鞭炮声愈加密集,新娘花轿平平稳稳地飞奔而来,原来轿夫是踩着红箱子过来的,嘴里还唱着歌,嘈杂的背景下胡宴听不清他们唱的是什么,却不由自主想起了当初自己跟呆头鹅结婚的时候,抬花轿的轿夫也在唱歌,而他在轿子里面颠簸得□□,压根没听清他们唱了些啥。   轿子在门口停下,卸轿门,出轿小娘引着新娘下轿,跨过红马鞍,款款走进大宅,炮仗声又震耳欲聋地响起来了,炸得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宾客陆续入席,欢声笑语。大户人家的喜宴不光是吃吃喝喝,还有戏听,看戏楼上艺人耍戏法,吞刀吐火,胡宴看得津津有味,算没白来一趟。   云从风那边,他不善言辞,面对各方不认识的人的劝酒基本是来者不拒,尽力应付。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修为再高脸也红起来了,晕晕乎乎的,跑了几趟茅房,趁着意识还清醒,踩着棉花飘到了胡宴……旁边的妖,搭着肩膀晕晕乎乎地说:“胡宴,我要回家。”   “我在这。”胡宴揪着他耳朵拉过来,“你看清楚了!”   云从风眼睛红红的,嗓音都哑了:“噢……我要回家。”   “你喝了多少?”胡宴哼哼着站起来,云从风身子一晃,差点往后仰倒,胡宴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拽过一条胳膊往肩上一搭:“要不喝口茶再走?”   “不喝。”云从风意识愈发模糊,歪着脑袋靠在胡宴身上,含混不清地说着胡话。胡宴架着他往外走,脚步飞快。   街外季家的小厮正一个个地把箱子抬进宅门,胡宴避开他们,往箱子里“看”了一眼,嚯,好多金银财宝,估计都是女方带来的嫁妆,铺了一条街,让花轿踩着嫁妆箱子走过来,好阔气。   真真正正的十里红妆啊。   外面静了些,云从风咕哝的胡话胡宴听得请了些——他竟然是在背书,断断续续的,跟空气争论:“不对不对,这里应该写……”   读书读魔怔了。胡宴无名火上来,反手拍了一下他脸:“背错了!”   云从风好久没出声,胡宴拖着他接着走,他冷不丁来了句:“我没背错。”   还很委屈。   “你就是背错了。”胡宴懒得跟他争辩,欺负他醉了,一口咬定。   “没背错!”云从风执拗起来,挣脱胡宴站直了,当街背书:“赡彼淇澳,绿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涧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煊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   “好好好你没背错!”幸亏这个时候路上没几个人,胡宴一脸尴尬地捂住他嘴:“别背了!你没背错还不成吗!”   云从风又软了,靠在胡宴身上,均匀地呼气,像是睡着了。   胡宴带着他回了清平司,扔床上给他灌了一壶新鲜热茶,云从风喝了没多久,就弯腰稀里哗啦吐了一地,害得胡宴又拖又扫了半天才安生下来。   吐干净了的云从风依然没醒过来,趴在枕头上哼哼唧唧。胡宴在他床边坐下,捏了捏他的脸颊,还是烫的,软软的。   重生以来,他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怀疑自己还沉浸在奇异的幻境里没有出来,但是——有谁会这么费尽心思给他营造出如此逼真的幻境呢?   他伏下身子,夕阳从窗□□下来的余辉晕染云从风的脸颊,年轻而丰润。他曾幻想过与他白头,看皱纹一条条刻上他脸庞,不知重活一世,他能否实现自己的愿望?   他弯腰弯得愈深了些,轻轻贴上他的脸颊,浅浅地湿润了一点。   一触即走,做贼心虚般,他傻笑起来。   云从风睡得很死,一动不动。胡宴拨了拨他额前的碎发,大胆地再去亲他的双唇,他毫无反应,胡宴小心思得逞,又傻笑起来。   真好。 第22章 疑神   云从风醉酒醒来,头还是痛得很,再看看窗外,太阳真晒屁股了,清平司一如既往的死寂。   他晕得难受,后悔不该为了应酬喝那么多,眼下后悔也来不及了,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哟,醒了?”胡宴拎着篮子进来,篮子边上探出一丛丛茂盛的花:“头还痛吧?”   云从风敲敲脑袋,深吸一口气:“我没事,待会就好。”他还惦记着那本《妙心鬼手录》,还没看完,没看完他就抓心抓肺似的难受。   胡宴深知他的德行,懒得理睬他。坐下来将采来的花一枝枝插进早已备好的青陶盆里,陶盆缺了小半边,胡宴用土和石子垫了下,插上新鲜的花枝,修剪去多余的枝叶,徒留半开半闭的花朵兀立枝头,破败的陶盆便变得格外有一番萧索清寂的味道。   云从风拖着腮看他慢慢修剪,精神一阵恍惚:似乎这个场面,他见过很多次。   他坐在窗前,剪花枝,嘴角含笑,人比花俏。   什么时候?错觉只是一瞬,胡宴剪好了花枝,走过来说:“感觉好点了吗?”   他迟钝起来:“嗯,还好……”   “那起来吃饭罢。”   菜色清淡,云从风垫了肚子,稍微精神了点,点起灯继续看书。心思却飘渺起来,有些读不进。白天恍惚一逝的错觉在他心底扎下了根,他还是觉得奇怪。   应该是见过的,可那是什么时候?总不可能在抱璞山上吧?不是山上的话,那就是……前世?   他抖了个激灵,立马陷入自我怀疑之中:这也不可能。   实在是读不下去,他放下书,揉揉眼睛。胡宴在修炼,无形的灵风围绕在他身边,稳定而收敛。云从风盯着他看了会,目光转向窗台下那盆子花,花是野花,但是瓣形很漂亮,半开半闭,很是娇羞。   他心思又乱起来了。   读书罢,读书罢。云从风实在想不清楚,索性强迫自己进入状态,硬生生把一本书啃完,自然也忘记了这茬事,仿佛没有经历过,   然而一读完了书,云从风又无事可做了,索性去逐个拜访了曲绘当地的几个“大妖”,云从风原以为会聊得很僵,不想大妖们个个表现得都相当热情,叫他受宠若惊。   他当然不知道每次拜访,胡宴都会跟在他身后,还费了很大力气隐藏自身,同时敲打警告对方,叫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胡宴有时也会怅惘:我这么护着这个呆头鹅是为什么呢?   他想多了,也懒得想了,就这么过吧。   云从风读完书,见了该见的妖,又陷入无事可做的窘境,他又不想像殷洪他们整日以打麻将度日,简直要闲得头顶长蘑菇。   他这个样子,胡宴免不了又要开导他:“没案子可破不是好事吗?证明天下太平,无人违法乱纪……”   “道理我懂,就是没事干啊。”云从风神情沮丧。不说破什么大案子吧,起码也要管管妖与人之间的事吧——也没有。像王京那样严格的登记制度,在下属郡县里很少有能完全执行的,也做不起来。   胡宴打理着自己的花:“别费心思搞别的了,翟文星本意大概也是这样,来这里就是混日子加资历的。好好在这待上一年,然后升职回京,稳妥得很。”   这个云从风也知道,就是觉得憋闷得慌。   没事做。   真正的有事情来找之后,他简直喜得要蹦起来,而且预感是件大事:来造访的人,是季家的一个小管家。云从风去吃喜酒的时候,小管家给他倒过酒,在他要吐的时候扶他去茅厕,有点印象。   小管家神秘兮兮的,不许胡宴在一旁看着,非要他出去不可。胡宴管走哪想听就能听到,被他这个举动搞的颇为恼火,一脸隐忍的愤色被云从风看出来了,劝了小管家好一阵子,才让他放下戒心,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出来。   这事说起来不算复杂,就是新郎官季鸿跟自己小娇妻相处数日,越相处越觉得不对劲儿,希望云从风能查查她。   “哪里不对劲?”云从风一听开头便觉得这事开始有些荒唐了,仍决定尽心尽力地听下去。   小管家一脸尴尬:“具体哪里不对劲,少爷其实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嘛,你也知道少爷和夫人结婚之前没见过一次面,彼此都不怎么了解。”   云从风不喜欢这样含糊的描述,换作其他人他早以为是存心没事找事的了:“感觉这太模糊了,必须往具体的来说,谜面都没有,叫我怎么猜谜?”   小管家面色愈加尴尬:“具体的说啊……让我想想,就是……少爷觉得他夫人,不太像一个正常的活人。”   云从风的兴趣总算升了起来:“怎么说?”   小管家绞尽脑汁:“少爷说,夫人的确处处温柔体贴,却时常令他脊背生寒,仿佛转头间就恶毒相视。而且自从夫人进门,他总是看到家宅中鬼影绰绰,异响不断,怀疑是夫人搞的鬼。”   云从风:“……”   “季少爷没结婚以前呢?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管家放松下来,有话可说了:“少爷平时是很努力的人,待人接物都挺好的,以前可没这样疑神疑鬼,什么怪事都是夫人进门以后出的。”   云从风再问:“那你觉得,夫人不是人,那是什么?”   “这个。”小管家又结巴起来了,“我也猜不出啊。”   眼见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云从风决定直接跟季鸿见面谈一谈,或者干脆给他开个灵眸法术,让他直视自家夫人,看究竟是人是鬼,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然而真见了面,事情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季鸿神色颓靡,眼神涣散无光,疑神疑鬼的程度远比他想象的严重,几成病态。   他谁也不信。   “你来是想做什么?”他眼神警惕,云从风扭头看了小管家一眼,小管家赶紧上前解释,说了一堆仍没打消他的疑虑:“你真的不是跟她一伙的?”   “不是。”云从风又好气又好笑,“我来还没满一年,根本不认识她。”   季鸿坐得端正,但是神情气质无一不畏畏缩缩:“真的?”   云从风不吱声了,淡然地直视着他。季鸿似乎害怕起来,又犹豫着前行:“阿四,把门窗都关紧,去外面看着。”   小管家应声告退,云从风目送他出去——胡宴在屋顶上,鉴于之前小管家对季鸿的表述,云从风没让胡宴直接出现在季鸿眼前,否则想得到季鸿一点点信任真是难如登天了。   门窗关上,季鸿似乎放松了些。开始絮絮叨叨说起了对妻子的怀疑,云从风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基本可以断定他所说的基本属于无中生有,捕风捉影,没根的事。   是因为心病?云从风心思开始飘忽,心病还须心药医,原因也要找到,小管家说季鸿之前还很正常,到夫人娶进门来就变得不一样了,这里面或许另有隐情?   季鸿说着说着,骤然停下。   “你没在听。”他脸色一霎时白了,异常可怕。   云从风迅速补救:“没有,我刚刚是在想,你说的……她经常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写字,而且写的东西不让人看,所以你怀疑她是在下咒?”   季鸿脸上的血色回复了那么一点:“是。”   “那你有看到她筹备其他材料吗?”云从风提醒他,“一道能起效的符咒,不光是要画出来那么简单,还要其他灵材的配合才能发挥出效力。”   他这么一问,季鸿被问住了,陷入沉思,嘴唇嗫动。   云从风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到季鸿斩钉截铁的声音:“她一定是在故弄玄虚,她不能画,她还有丫鬟呢!这么一说,她丫鬟平时也挺可疑的,经常家里娘家两头跑,她一定是在通风报信!”季鸿骤然激动起来,云从风不得不伸手摁住他:“冷静点,她要是有那个能力,直接飞鸢通信不好?非要惹人注目地亲自跑来跑去?”   云从风的问题直切要害,季鸿安静下来,喃喃:“也是……”   这还没完,季鸿还没放弃自己的怀疑,唠唠叨叨举出了一大堆“证据”,听到最后云从风实在有些受不了,一再安抚他“定会查出个水落石出”并且发毒誓不将此事告知他人,心身俱疲地出了屋门。   “怎么样?”等云从风离远了,胡宴呼啦飞下来,“我没看到哪儿有妖气,季家内宅保护力量很强。”   “我看到的也没有。”云从风叹了口气,“但是好好一个人,不可能突然变得疑神疑鬼,一定是有原因的,小管家说的你也听到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小管家说的也未必可信。”胡宴哼了声,“你还真想较真啊?依我来看,造个小法术,哄哄他,打消他疑心就够了,他这是吃饱了闲出来的毛病。”   云从风默然不语。   并行了一阵,胡宴偷瞄了他一眼,他还在思索,追寻问题的根本。   就知道他的话他不可能听进去。   也罢……至少这里没什么强劲到足以匹敌他的对手,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他应该能处理得过来。   这一世的走向跟前世不一样,他无法真正安下心来。   也不知道,重生后的未来会扭曲到何种地步。 第23章 似乎   云从风见了其他跟季鸿走得近的仆从,得到的信息大同小异:少爷以前温文尔雅,是个好人,只是最近有点怪怪的。   至于季鸿夫人石汀兰,云从风观察了几天,始终没看出哪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平时也就做做女红,读读书,生活乏善可陈,他想破了头也想不通季鸿是怎么从中感觉不对劲的。   但是季鸿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他知道云从风在季家暗中观察,三天两头地跑来找问东问西,绕是云从风再有耐心,也应付得心力交瘁,干脆决定演一场戏,让他情绪稍微缓和一下,省得真狗急跳墙闹出什么事端。   “所以这就是你让我假扮世外高人的理由?”胡宴听完了,面无表情。   云从风硬着头皮劝他:“就帮我这一次,他熟悉我,不好糊弄。只有你他没见过,而且你的实力也足以说服他。”   胡宴看着他,不怀好意:“我帮你,你总得给我点什么吧?什么报酬都没有就叫我帮忙?”   云从风想不出什么可用来交换的东西,思考半晌尴尬地说:“我许你一个承诺怎么样?以后只要你提出的要求不过分,我一定尽力办到。”   胡宴心一跳,当初云从风送过他数次礼物,但每次都令人一言难尽,后来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送的东西实在太自以为是且无用,干脆送承诺:在能办到的前提下全部做到。胡宴借此逗过他一次,要他学几声猫叫,听着不像就不许停下来——云从风觉得难堪,还是照办了。   红着脸学猫喵喵叫真是可可爱爱。   “这个还行。”他笑得很不怀好意,叫云从风忐忑不安,这是给自己挖了个坑吧?   开弓没有回头箭,云从风硬着头皮答应,接下来便是研究如何骗得季鸿的信任。这个话术云从风推敲琢磨了许久才敲定,精心准备一番后,他把季鸿从家里请了出来,神秘地告诉他有高人要见他,或许能帮得上忙。   季鸿半信半疑,随云从风到了一家茶馆。假扮成“高人”,亦或是白胡子老爷爷的胡宴做了最后的检查准备,确认自身的妖气已经完全伪装好,没有一丝一毫的泄露,压了压帽檐,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脚步声一声声地踏近来了,胡宴听到季鸿充满犹疑的声音:“真的假的?”   “是真是假,您自己判断吧。”云从风的声音称不上温和,已是十分有耐心了。   门推开,季鸿进来,站住打量了“高人”一会。一身青灰色袍子,微靠在椅子上,斗笠垂下的黑纱一直垂脖子以下,把容貌遮掩得严严实实。   季鸿在胡宴对面坐下,胡宴透过黑纱都能看到他浑身上下如惊弓之鸟的惊慌气质,一开口就满是对他的焦虑与不信任:“大师,您真的能帮我?”   “你觉得,我要怎么帮你,你才信任我?”   季鸿张着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胡宴也不急,等,老神在在。   长久的寂静之后,季鸿终于开口:“我想开天眼,自己去看。”   胡宴暗笑,果然这家伙相信的只有自己:“那好。”   开天眼的仪式并不复杂,甚至普通人做足功课也可以自己短暂地开一段时间,而且季家也不缺少强大的术士,但是季鸿疑心病犯得厉害,对自家的人是完全不信了。   开天眼也是有时间上的讲究的,须得午夜子时阴气最重之时开启,胡宴早备好了道具,让季鸿先回去,时辰一到,自会来寻他。   季鸿满口答应,乘车离去的那一刻,胡宴觉得他精神振奋了那么一些,大概以为自己很快就能见到自己想见的结果了。   黑纱质量不好,味儿还挺大。胡宴戴着不透气,他一把扯下来,冲云从风抱怨:“你在哪家买的纱?”   云从风懵了:“怎……怎么了?”   胡宴不直接回答,直接撑开黑纱往他脸上一蒙:“你闻闻!你闻闻!”   云从风抓着黑纱嗅了嗅,确实味道不太好,更懵了:“我买的时候闻过了,没味儿啊?”   胡宴挑眉:“卖纱的人是不是给你换了一条?”   云从风愣愣的:“好像是的,她说这件被很多人摸过闻过了,摆看的不干净,给我换条好的。”   胡宴哼哼:“你呀你!”还自诩已经对凡世的人情世故很熟悉了呢,到底还是呆头鹅一个。   “那怎办?洗洗还能用吗?”云从风捏着纱思考半晌,先掐了水诀润湿了,搓了两把,没想到一个用力,边缘立刻扯脱了线。他展开一看,好家伙,糊了他一手黑。   “得了,这玩意儿不能要了。”胡宴吐着气,“回去洗洗吧。”   云从风一脸郁闷,先回清平司洗手,洗了半天手上还有淡淡的灰色,默认洗干净了,胡乱擦干。   晚上接近子时,胡宴在季家偏房里为季鸿开了天眼。他法力雄浑,开个天眼是轻而易举的事。季鸿受了仪式,用神去看,一刹那看到墙边有白影一闪而过,惊呼一声,又安定下来,双手抱拳:“谢大师了。”   胡宴冷冰冰地道:“去吧,自己去看,若不是我徒弟求我帮忙,我才不会来帮你。”   季鸿此刻已经按耐不住,急切地想去看一眼:“小生感激不尽,日后必有重谢!”道罢,匆匆离去。   胡宴一闪身到屋外去了,先拉下面纱透口气,云从风从角落里默默钻出来:“去看看?”   “行啊。”胡宴把黑纱缠在手腕上,一跺脚腾上屋顶,云从风紧随其后,离地面季鸿不近不远的距离。   季鸿推开门,屋内黑漆漆的,仆人提着昏暗的小灯笼为他引路,路的尽头是卧房。已经结婚有一个多月了,屋里大部分红色装饰都已卸下,红双喜字仍是无处不在,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一点浑浊的微光,愈发显得渗人。   他出来的时候,石汀兰还在熟睡,他很小心地没有惊动他。距离卧室越来越近,太安静了,没有声息。   到了卧室门口,仆人就不能进去了。把小灯交给了他,季鸿提着灯笼,拢了拢大衣,推门而入。   床幔有一半还松松垮垮地堆在床上,还是他离开时候的样子,他的妻子石汀兰侧躺在床上,睡得正熟。   季鸿将小灯挂在墙上的铜钩,落钩的声音清脆,不大不小。   接着,季鸿又不小心踢上了一个梅花凳。   石汀兰如季鸿所愿的被惊醒了,长长地呼气,发出不满的闷哼声:“嗯……”   “吵到你了?”季鸿不慌不忙,脱下大衣,睁大眼睛努力看着那方。   石汀兰打着呵欠:“没事。”不再出声。   季鸿走近,凝神细看,刚开的天眼微微发热,以至于有些刺痛,石汀兰的面容在黑暗中仿佛在散发着微光。   没有变化。   怎么可能?   季鸿一时心神大乱,他驻足半晌,始终想不通问题关窍,他自觉自己的直觉没错的,大师开的天眼也确实是有效的,但是为什么会看不到?他混乱了。   灯一直未熄。   石汀兰迷迷糊糊地又醒了,睁开眼:“夫君?”   这一声把季鸿魂拉回来了,季鸿定了定神,尽力温柔地说:“你等着,我去把灯熄了。”   他转身去吹熄铜钩上的灯,吹熄的一刹那,那种熟悉的,如一根冰冷的刺突然扎进后背的感觉,又来了,刺得他遍体生寒。   季鸿猛地回头,石汀兰还在安睡,面容异常安详。   天眼下卧室的一切无所循形,没有别人。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方才的一切只是错觉,走近床边,拉过被子躺下来,被子有些凉了。他躺下来的时候,拔步床轻微响了一下,石汀兰往他那边靠了靠,近到季鸿可以闻到她的发香。   似乎美好。   季鸿心无论如何都定不下来,人说眼见为实,他看到的已经骗不了他,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想着想着,他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梦中他又看到了曾经看到过无数次的梦魇场景:他半身沉在无边泥沼之中动弹不得,缓缓下沉,窒息的压力一寸寸袭上喉咙,不管他如何呼救,都无人应答。   下沉,下沉。他已经知道这是梦境,却越陷越深,无处摆脱。脚踝在泥下猛地被未知握住,一个劲的往下拖。很快泥沼淹过了他的口鼻,淹过了视野,他挣扎呼救,耳畔似乎有人在大喊他的名字,直到晴天霹雳般的一声巨响,他猝然醒来。   室内灯火通明,仆从侍女满当当站了一屋子,空气还有股缭绕不开的药味。他大口喘着气,药味顺着呼气钻进肺管子里,莫名的疼。   “夫君您醒了?”石汀兰半跪在床前,眼神担忧又恳切,叫他一阵恍惚。   “我……”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早已浑身汗透,真丝衣服黏糊糊的贴在肌肤上,说不出的难受。   “快打盆水来。”石汀兰站起来,脚步有些踉跄。两个侍女应声而出,匆匆忙忙端来一盆水。石汀兰亲自蘸湿了毛巾,让闲杂人等都先回去休息,让她一人来应付。   季鸿不情愿地脱下衣服,让石汀兰帮忙擦身子,擦完上身擦下身,掀起裤脚,猛地看到脚踝处有淡淡的红色握印。   他瑟缩了下。   “怎么了?夫君?”   “没,没什么。”   季鸿竭力保持镇定,石汀兰搓了搓毛巾,拧净水再擦顺着脚脖子往上滑。   他清晰地看到,他脚踝上的握印,大小与石汀兰的巴掌大小几乎无差。 第24章 植楮   屋顶上,胡宴和云从风透过一面贴在屋瓦上的镜子,将屋下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从季鸿躺下,入梦,到无故抽搐喊叫,灯光亮起,仆从进进出出,一片忙乱。胡宴和云从风全程看着,重点注意石汀兰,从半梦半醒,到起床叫人,给季鸿擦身子,没一丝一毫的错漏。   “季鸿有病。”胡宴下了这样的定论。   云从风现在也对胡宴的看法深以为然:“是了,季鸿有没有病,这事怕是只有季大老爷才清楚了。”   总之他现在是不想掺合季鸿的事了,太累。   回去后的几天,季鸿也没来找他,叫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专心读自己的书,过了几天清静日子。   也仅仅是几天而已。   一向沉迷打麻将无法自拔的殷洪破天荒的主动找上门来了:“兄弟,跟你说件事。”   云从风放下书,笑道:“什么事要我来做?是碰上什么案子了?”   “不是什么案子,就是想请你帮个忙。”殷洪说着,四下看了看,“你书童呢?”   云从风眼睛往上一瞟:“在上面呢。”   胡宴在屋顶上吹风,用锉刀磨木头,做小玩意儿。殷洪踏进来的一瞬间他就察觉到了,不过他懒得下去。   殷洪放心了,坐下来说:“兄弟,明人不说暗话。有人托我帮个忙,本来这件事应该由我亲自做的,但是我废太久了,身体吃不消,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办到,所以来找你了,当然不会让你白帮忙,事成之后,报酬少不了你的。”   云从风点头:“嗯,所以具体的事是?”   “请你采一种药。”殷洪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摊开来,上面工笔彩绘着一株植楮草,红花簇簇,一串荚果。   植楮草,治忧闷抑郁之病。云从风心下明白了□□分,不禁问:“司主,可否问下雇主是谁?”   殷洪眨眨眼:“嗨,这个事你就别管了。安全方面我还是要跟你说下,植楮草现在出的少,够年份的都长在深山老林,深山多毒虫猛兽,你到时候多加注意。植楮草不娇贵,种子也多,带个五十多粒也就够了。”   “这个我明白。”云从风顿顿,歪头笑道,“能得多少好处?”   “一件高阶术士法器,六卷灵阵,不便宜了。”殷洪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是身体不行了,不然我就不会来找你帮忙。”他再拿出一红纸包包,挑着眉说:“这是东家定金,此去凶险,差不多等于挣卖命钱。”   云从风隔着纸摸了下,硬的,沉甸甸的,大概率是金子。   这诱惑力也太大了。   他考虑了下,他身上有师傅赐的法器,品阶不低,而且用了很多年,有了感情。胡宴以他的实力和身份,想必也不怎么需要。灵阵比法器实用一些,不过也就那样……还不如要钱。一年后就要回京,以后多的是要花钱的地方,不可能一直靠胡宴养着。   “法器就不需要了,我要五万钱。”云从风心里没谱,开了一个自认为很大的价。   殷洪很爽快:“没问题,我帮你传话。”   两人又商谈了一阵子,殷洪起身离开,云从风坐下看了会书,心下不安,走到屋外冲屋上喊:“胡宴?”   “干嘛?”胡宴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刻着自己的小玩意儿,感觉屋瓦轻轻一震,立马把东西收起来了:“那个……我问你件事。”   “嗯?”   “一件高阶法器,五万钱买的到吗?”   胡宴笑了下:“下等货色的还是能买到的。”   闻言云从风就放心了——还没有很亏。   不过……他目光转向胡宴身边,一堆木屑刨花:“你在雕什么?”   “没什么,小玩意。”   他靠着他坐下:“我要走了。”   “嗯,我知道。”   云从风觉得气氛有点怪怪的,接着往下说:“我这一去可能要好几天,你也就没必要在曲绘待着了,去京城玩玩也好,曲绘地方太小,不热闹。”   “嗯。”   云从风琢磨了会,没琢磨明白哪里不对劲,起身拍拍屁股,下屋去了。   他进屋开始收拾东西了,把看过的书一本本放回书架,把衣服拿出来包好,从床底下拖出箱箧,往里装东西。   太阳快落下去了,胡宴撑着下巴,看烈日一寸寸下沉,眯起眼,一瞬间刺痛得想要流泪。   云从风背上包裹出门了。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胡宴过来,旅途很危险,而且他也不愿意劳烦他太多,总觉得拖累了他似的。   租了一匹快马,喂好粮草,日行千里,连续赶了几天,总算是赶到了植楮草最后的产地鹿南山。鹿南山原来是相当有名的草药产地,现在随着灵脉枯竭,草药产量减少,大幅度没落下来,沿途所见的青砖小屋大多人去楼空,蛛网遍生,风干得刮得人脸疼。   连溪流都没见到几条,云从风走了上百里地,渴得嘴巴冒火,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水源,立刻蹲下来喝了几大口。   抬头一看,山上丛林莽莽,鹿南山广大,还不知道要从何找起。   慢慢来吧,云从风歇了会,起身上山。   他先拜会了附近的土地,土地因为山区灵脉枯竭,自身法力也衰弱得厉害,吃了香火也没法给出多少指示,仅帮忙划出了一个很大的圈。   这个圈包括了十多座山头,是鹿南山区从前的灵脉节点,灵脉虽然枯竭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一块儿是鹿南仅剩的正常产区。   云从风谢过土地,按着土地的指示一山山地找了过去,森林中不知有多少已开智的妖兽在暗中窥伺,云从风能感觉到,压力很大。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云从风咬牙干了。每天爬上爬下,细细寻找,整得灰头土脸,还是没什么成果。   屋破更遭连夜雨,他最后一件完整的衣服也破成抹布之后,鹿南山区下起了大雨,滂沱大雨。   大雨来势凶猛,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歇的意思。云从风躲在山洞里,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看洞外的土地被雨水凶猛地冲刷下去,有些忧虑不知在哪的植楮草会不会因为大雨遭受灭顶之灾。   好冷。他打了个喷嚏,使劲搓自己胳膊,心急如焚地看着大雨,想着是不是该起个卦算下何时才能雨歇,不想从山林那头,望见了一把雨伞,大红色,伞面泼一株墨梅,在朦胧大雨中好像散发着微光,冉冉而来。   是胡宴。   这一幕,云从风忽然感觉异常熟悉,好像见过似的。   但是他确定没有,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奇怪。   胡宴带了新衣服,吃的,火,还有炉子和铁锅。   他就着外面的大雨拔光洗净了一只野鸡,取了半根新鲜的党参和何首乌,起锅炖汤,浓浓的汤香掺入一丝丝苦药味儿,令人心气平和。   云从风抱着胳膊看火发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问问这附近的妖就知道了。”   云从风没再说话。   野鸡炖了很久,中火转小火,慢工出细活。直到鸡肉炖至软烂,胡宴揭盖勺了一碗汤,一块鸡脯肉,三粒蘑菇:“烫,慢点。”   云从风捧着碗,缓缓吹拂汤面的热气:“胡宴……我想跟你说件事。”   “嗯?”   “我总觉得……你是认识我的,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胡宴没什么表情:“狐族一向与抱璞交好,经常互相拜访,可能我们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吧,但我们都不记得了。”   “那不可能,你的年岁比我大得多,我又很迟才上山的。”   “那就不知道了。”   云从风低头抿了一口汤,依然在思索“早就认识”的可能性。   胡宴一直看着他。   他想,如果刚才他就把事情原委说出,他会有什么反应?   不行,要真说的话,太荒唐了,又太复杂了。说出来他也未必信,光前世夫妻……他现在就接受不了吧?   所以还是不说的好。他想着,有些庆幸,给自己勺了一碗汤。   “是不是因为我们前世见过面?”云从风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差点呛烫了胡宴的喉咙,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你说什么?”   “前世啊。”云从风对他那么大的反应感觉有些好笑,更觉得自己可能是猜对了。   胡宴脱口而出:“前世夫妻?”   这回轮到云从风惊愕了,张开的嘴半天没合拢。   胡宴索性豁出去了:“如果我们前世是夫妻,今世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   云从风端着碗半天没动。   “有这种……可能性吗?”他憋出一句。   “怎么不可能?”胡宴忽然间很期待他会说出什么答案了。   “如果是真的话……”他磕磕巴巴,眼珠转来转去,竭力思考:“那谁是女的啊……”他脸一下子变得很红,熟透了。   “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你就想怎么办。”胡宴步步紧逼,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害怕云从风会说出让他心凉的话,可是让他心凉的话是什么,他自己都没个准。   “如果,是如果。”云从风定了定神,“前世的夫妻缘分已尽,到今世又同为须眉,那么……当然是做兄弟了!歃血为盟的兄弟!”   胡宴本没什么的表情的脸多了几分扭曲。   ……去你妈的兄弟。 第25章 惊疑   云从风的答案令胡宴相当不爽,至少也没心凉。他想啊想,自己劝自己,还是接受了。   大雨倾盆,云从风熬了数天,等雨势稍稍一歇,立刻冲了出去,他已搜寻过十几座山头,还有六座山没找,要是这最后的六座山都没有,那只能无功而返了。   胡宴抱着胳膊看他找,等他累了就递水壶,默不作声。   云从风搜寻了三座山,依然一无所获。   “别找了吧?”胡宴开口,他知道云从风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他也理解,但是跟看不看得下去他吃苦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云从风笑了下:“还剩三座山,剩下的都没有,我就回去。”   “那好吧。”胡宴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一座山还没寻完,又下起了大雨,这回连山洞都没得躲。胡宴扯下腰间的束带,折一片蕉叶,腰带望空一抛,腰带迎风便长,落在蕉叶上,垂下一片帷幕。两人就在蕉叶底下休息,雨珠子噼噼啪啪打在蕉叶上,动听的吵。   蕉叶面积不大,两个人并排坐着,有些挤。胡宴就很想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敢,不靠心理上又有点不舒服。   “累吗?”云从风忽然问。   “跑上跑下的人是你,我又没干什么。”   “嗯……你要不要躺下来会?”   胡宴简直是喜出望外,天啊呆头鹅今天开窍了!不过还是要保持矜持,矜持:“这太窄了,怎么躺得下来?”   “枕大腿啊。”   这可是你说的!胡宴小心脏砰砰跳:“那我枕的时候,你可不许动啊。”   “嗯。”   胡宴躺下来了,小腿伸展不开,没关系,躺着总比坐着舒服,何况还有活枕头,心满意足。   他抿着嘴,差点儿笑出了声。   云从风看得一清二楚,他撑着下巴看白纱外的苍茫大雨,神思恍惚。   这天终究没把剩下的山找完,熬到次日接近午时,大雨初歇,他又开始找。找着找着草没找到,倒在草丛里发现了几粒植楮草的种子。   而且有明显的妖气,草丛被踏折的痕迹,凌乱的兽爪印。顺着爪印和妖气一路找去,云从风健步如飞,很快找到了一处山洞,黄泥泥泞,满是脚印,这里无疑就是一处妖穴了。   他正要走进去,被胡宴伸手阻止,言简意赅:“我来。”   云从风看着他走进去,神经紧绷,鹿南山的妖都是抱团的,异常排外,这几天他上山来,无时无刻都有妖在暗中窥伺,直到胡宴来了才好了些许。现在他最担心的就是胡宴会跟妖穴的主人起冲突,要是爆发大战,双拳难敌四面手,能不能全身而退尚且未知。   他屏气息声等待了许久,直到胡宴平平安安从洞穴中走出,他才松了一口气。   “你要的东西。”他提着一个小袋子,“都在里面了,一粒不少。”   云从风接过袋子,仍有些不放心:“他有提出什么条件?”   “没什么条件,我想要,他敢不给?”胡宴一脸满不在乎。   云从风知道他身份高贵,但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少多心了。走吧走吧。”   来的辛苦,去得轻松。云从风返回曲绘,将一袋种子如数交给了殷洪,殷洪拿到东西,打开来看了看:“不错,辛苦你了。”   “去的路上,危险么?”   “有惊无险。”云从风苦笑,“找得太不容易了,还总是下雨。”   殷洪点头:“年轻就是好,你暂且等一等,东家那边的报酬不会少你的。”   “好的。”   云从风回到熟悉的地方,坐下来趴桌上小憩。胡宴远远看着他,看了很久,扭过头,忽然就想去看看季家那边怎么样了。   要知道云从风这么辛苦地爬上爬下就是为了挣他家的臭钱。   一念既起,他毫不犹豫地动身前往,无需耗费太多功夫,他轻而易举进了季家内宅,仆从如云,院内花开锦绣,依然是一派富贵荣奢的景象。   他直接去了季鸿和石汀兰住的锦葵居,离得不远便能闻到一股子浓浓的药味,时不时传来男人压抑的嘶叫,宛如夜半鬼哭,凄厉可怖。   胡宴跃上房顶,如法炮制地将镜子贴在屋瓦上,吹上一口妖气,镜面一闪,缓缓浮出屋内的景象,影影绰绰的只能看到其中一角,有医师在为季鸿把脉。   石汀兰一身湖蓝裙裳,乍一看去倒是优雅大方,而面庞肉眼可见的神色憔悴。   许久,石汀兰问:“怎么样?”   医师捋着胡子:“不太好,脉象细弱无力,急火攻心,面色潮红,再这样下去,怕是命不久矣。”   “植楮草的种子已经拿到了,其他清火定神的奇药皆已找到,请大夫务必救救我丈夫!”石汀兰说着就要下跪,一帮人呼啦上前劝的拉的,医师也连连摆手直说不可不可。   胡宴看得很无聊。   季鸿莫名其妙病成这个样子,除了他自己没谁救得了他,照他看来,这种自己都放弃了的人还不如不救。   屋里的人闹腾了一阵子,最终结果以石汀兰哭哭啼啼坐着,医师转去开药结束,药方开好,医师直言没有百分百把握有效,方子用不用自作决定,道罢辞别离去。   医师走了,药还是要煮的,一群人忙着去配药煮药去了,屋里一时少了许多人。   胡宴揭下镜子,收好,摸着下巴思索了会,跳下屋顶,进屋:“石小姐。”   正拿着帕子抹泪的石汀兰一惊,抬头看到胡宴站在门口,不认识,似乎是妖,不由得紧张起来:“你是谁?如何进得这里来的?来人啊——”   “嘘——”胡宴竖起食指,屋里的其他人一霎时失去了意识,全变成了呆呆傻傻的,一动不动。石汀兰愈加惊慌,站起来刚要开口,胡宴道:“我是清平司副司主的朋友,你要的植楮草种子,就是我帮他寻的。”   石汀兰愣了下:“清平司副司主的朋友,他怎么会跟你混在一起?”“大姐。”胡宴坦荡地打断对方,“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着过去人妖有隔的那一套呢?”   虽然可能过几十年就要变天了,但是现在还是行得通的。   石汀兰抿了抿嘴唇,坐了回去,恢复了那种身为大家闺秀的从容气度:“不知该如何称呼阁下。”   “没必要讲究这个。”胡宴虚席而坐:“我就问您几个问题,请您务必回答。”   石汀兰攥紧了帕子,她不喜欢这种被审问的架势,不过她忍了:“阁下想问什么?”   “您的丈夫有躁郁忧闷之病,疑心严重,这件事,你嫁进季家之前是否知道?”   “不知道。”石汀兰语气不善。   胡宴话锋一转:“但是季鸿身边的人说,他之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以前如何,我并不清楚。”石汀兰神色愈加不愉,胡宴劈头一句:“那你知不知道,他的疑心病由你而起?”   石汀兰一怔,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我待他并无怠慢。”   “这可不是怠慢的问题,是他觉得你不像活人呢。”胡宴观察着她的脸色,“像罗刹,像恶鬼,宅里一切异动都是你搞的鬼。”   “胡说八道!”石汀兰一瞬间情绪失控,破口喊道,稍许平静下来,秀美面庞下隐忍怒气:“我自嫁进季家,没有哪一处做得不好!”   “这不是做得好不好的问题啊。”胡宴心想大姐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重点都没搞清楚,不对,是她不愿直面这个话题,要搞清楚,不如……他走近石汀兰,石汀兰紧张起来:“你干什么?”   “就看一看。”他食指点上她的额头,指尖紫光闪烁,试图钻入她的识海一探究竟。   是人是鬼,一窥其底不就行了?   石汀兰双目涣散,在紫光闪现的一刻忽的一缩,怒斥出声:“放肆!”一巴掌打开了胡宴的手,踉踉跄跄地退后数步,头晕目眩,强撑着说:“竟敢对我用搜魂之术,清平司的术士必将你下入妖狱!”   呵,胡宴完全没在怕的。他只对石汀兰能摆脱他的搜魂术颇感惊讶:“你对自己上了魂锁?”   魂锁是人族术士专门针对搜魂术研究出来的一种法器,一般只有掌有秘密的富商高官才会在魂魄上烙下法器印记,以防对手派人暗窥取秘密。石汀兰既没经商,也不是高官,在魂魄烙上魂锁就非常可疑了。   石汀兰抿着嘴,怒瞪着胡宴,很快她眼中逼出来的愤怒气势坍塌成惊讶:胡宴身后缓缓蔓延开茸茸的狐尾虚影,硕大得惊人,满月般的清辉充斥了整个屋子。   胡宴只释放出了三尾的力量,他已经足够克制,再露一条他的气息必然会如狂风暴雨般冲击整个曲绘——这相当于“标记”,强悍的大妖有权力占据它能标记的土地并且统治土地上的所有妖族。   胡宴不愿意管事,而且区区一块魂锁,三尾足够了。   指尖紫光比原先浓郁了一倍多,胡宴笑着接近,劝她:“放心,我下手有轻重。你别乱动就行,保证不伤及你的魂魄。”   “你……”石汀兰既惊且怒,又无力反抗,急促地喘着气往后退,胡宴原本想直接定住她点上法术就完事了,但是这一来就好像他要强了她一样,索性站住,看她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真是的,直接来一发就完事了。胡宴暗骂自己,抬手将要点上石汀兰额头,石汀兰突然惊喜地喊道:“季鸿?你醒了?” 第26章 白斗篷   胡宴没转身,背后一根尾巴摇动起来,往床那边探了探:确实醒了。   “夫君救我!”石汀兰尖叫,带着哭腔,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季鸿坐起来了,没动。目光在胡宴和石汀兰之间来回,许久,他说:“搜魂?”   胡宴撤回了法术,狐尾虚影嗖地缩回,还没等他想好说辞,季鸿道:“不必,请继续吧。”   胡宴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不禁笑道:“你真信我?”   季鸿看着胡宴:“不知兄台如何称呼,但是我信您有能力破除魂锁。”   胡宴也不废话,抬手,紫光重现,在石汀兰惊恐绝望的目光中点上她的额头,紫光一胀一缩,迸发出一圈波纹,胡宴识海爆发出一声巨响:魂锁开了。   如入无人之境。   识海中掀起滔天大浪,胡宴踏步虚空,一眼看到不远处试图逃窜的石汀兰:“嘘,安静。”   显然没起作用,胡宴使了点手段,迫使她定住不动,然后在偌大的识海中翻寻,像翻开一本厚重的书那般。过去的现在的,胡宴快速扫了一遍,抓住了些端倪,不由得更加吃惊。   虽说结果不是他想的那样,但是足以令人大跌眼镜了。   石汀兰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就明白自己的秘密已经被窥破,又羞又恼,却一时无法明说,气急败坏。胡宴脸色则变了又变,最终一脸复杂地解开了对石汀兰的禁锢,一闪身便退出了识海。   回到现实,胡宴唰的一下收回狐尾虚影,气息内敛,准备溜了。季鸿紧跟过来,迫切地问:“如何?”   胡宴心想我这怎么跟你说,本来对人族使用搜魂术就是违反人与妖族协议的事,现在看了还要对你说,太没下限了。   但是季鸿的目光太过热切,再考虑他的身份,胡宴斟酌了下词语,告诉他:“你真的……有些想多了。”   他只能告诉他这些,委婉而坚定。季鸿愣怔许久都没动,胡宴懒得再待下去,也怕他会抓着他不放,直接上屋顶走人,中途被季家的护卫拦了一下,被他轻松避开。   回到清平司,他先喊了一句:“云从风!”   没反应。   “呆头鹅!”   不对啊,这是睡着了?胡宴想着,走进屋里一看,便听到他轻微而均匀的呼噜声。   真睡着了。   胡宴在他身边坐下,方才被季鸿激起的一点无名火渐消,心平气和。甚至有点想戳云从风脸蛋。   他现在睡得正熟。   胡宴趴下来,侧面看着他,绞了一根狐毛挠他鼻孔,挠着挠着,他还是没醒,只轻轻地嗯哼了声。   胡宴近距离感受着他呼吸出的微风,嘴角不禁往上翘了翘。   感觉很好。   他闭上眼,朦胧中梦回过往,袒露身份后的婚后生活平淡而甜蜜,呆头鹅平时又呆又死板,还是费尽心机的为他制造惊喜,虽然总是笨拙得笑话百出。   那是他值得一辈子去怀念的时光啊。   即便后来……深沉的梦里,他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云从风睡饱了觉,醒来虽有些迷糊,但比之前昏昏欲睡的状态好了不少,坐起来伸了个懒腰。看到胡宴就趴在身边,未免有些惊讶。   只是他好像在嘟囔着什么梦话,云从风听了会,说的声音太小,他凑近了俯下身子去听,隐隐约约听到他无意识的梦呓——他听了好几遍,确认他在喊他的名字。   他在喊他的名字。   云从风说不出的惊讶,他花了好久心情才平复下来,却看到胡宴浑身一抖,桌脚擦地发出短促的哧叫,眼角缓缓划下一滴泪。   云从风愣愣地看着,他在哭,眼泪一开闸就跟大水破堤似的没止过。   是梦到了什么?   妖原来也是会做梦的吗?   一瞬间,他的好奇心升到了顶点,他伸出手,指尖碰上他光洁的脸颊,一刹那他想进他的识海看看,或许能找出原因——理智及时打断了他这一危险的想法,胡宴现在是不设防的,但是一旦他意识侵入,必然会引发胡宴本能性的反抗,而他还不清楚胡宴的能力上限在哪,不可轻举妄动。   他缩回了手指,看着他在梦中无声流泪,局促不安。   怎么办?要不要现在把他叫醒?   云从风纠结了一阵,没纠结出结果。胡宴又说起梦话起来,含含糊糊的,声调委委屈屈,嘟嘟囔囔一些只有自己听得到的话,像个讨不到糖果委屈撒娇的孩子。   仅仅过了一会,胡宴猛地语气大变,恶狠狠地吼了句:“去你妈的!”把云从风吓了一跳。   片刻,他发现胡宴又没反应了,梦话也不说了。安安静静。他小心地站起来,犹豫了会给他披了条薄毯子,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天已近黄昏,开始生露水了,云从风穿得少,感觉有些冷,在院子里劈了些柴,灌满了缸里的水,出了一身汗,再进屋准备看书,看到胡宴已经坐起来了,愣愣地坐在那不动。   “胡宴?”   “嗯?!”胡宴似乎一下子回复了精气神,回头笑:“这是晚上了,你吃了没?”   “没吃……你要吃什么?这次我来做吧。”   “好,我要吃秋葵炒蛋。”   云从风平时极少下厨,今天主动为胡宴做吃的,有些笨手笨脚,秋葵切得乱七八糟,蛋打下去掉了不少碎壳,最终端上来的成品卖相奇丑,看得胡宴嘴角直抽。   还是尝了一筷子。   有点咸了,秋葵切得奇形怪状,有些太大块里面还没怎么熟。呆头鹅之前是怎么养活自己的?   “不好吃吧?”云从风自觉手艺不行,脸颊微红。   “行不行你自己吃一块不就知道了?”胡宴夹起一筷子秋葵凑近他嘴边,本是开玩笑的举动,没想到云从风真低下头吃了下去,嚼嚼——“嗯……盐是放多了。”   “……没事,放的也不是很多。”   “下次我放少点就好了,油好像放少了?”   “没有没有,这个分量刚刚好。”   “哦……”   入夜,一顿饭草率吃完。胡宴照往常那样上了屋顶,吹风看星,云从风也上来了:“你不去看书了?”   “书都看完了。”   “嗯对了,我跟你说件事。”胡宴蓦地想起正事,跟他说了对石汀兰搜魂的事。   云从风一听到“搜魂”,神色微变,继续听下去,说到最后,他忍不住问:“你看到什么了?”   “这个……”胡宴转转眼珠,“反正石汀兰没问题的,虽然有些大题小做吧,但是这个事是人家的私事,天知地知她知我知,行么?”他眨了下眼睛。   云从风想了想,表示理解:“行吧,那季鸿身体怎样?”   “他就那样,大罗金仙来了都救不了他了。”一想起他胡宴就觉得讨厌,那种疑神疑鬼的气质太令人窒息了。   云从风叹了一声:“希望他早日解脱吧。”   解脱个鬼。植楮草都救不了的人,还能指望自己能救自己?胡宴嗤笑了下,没再说什么。   一时无言。   季鸿的事暂告一段落,胡宴每天靠磨削小玩意儿打发日子,偶尔指导一下云从风怎么做菜,云从风进步很快,刀工提高了不少,都能切出花来了。   转眼间秋去冬来,一年任期将近,吏部的年度考核就要到了。不管事儿的殷洪破天荒地再次找上门来,手把手地教他怎么写一份漂亮的报告,要写出漂亮的报告不免要有漂亮的实绩,这个殷洪似乎早有准备,带着他去了不少地方,云从风这才发现原来地方上居然会有这么多事,只是平时这些事都交予当地的妖怪头子来处理了。   于是云从风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跑东跑西。都不在清平司里歇了。胡宴独守空房,总是满腔怨念。   怨念了将近两个月,云从风终于有了足够的经验来给报告加分,报告也打好了,就等着开春送往京城。   事情一做完,云从风轻松不少。正好春节到了,他把屋里扫了一遍,问胡宴:“还要添置什么?”   胡宴抱着一纸袋子梨子干:“嗯,没这个需要吧?”   “你就不买些新东西吗?”云从风看了他会,“比如衣服?这件衣服我看你穿好久了。”   胡宴愣了一下,身上这件衣服确实穿好久了,主要是因为他不觉得冷,所以一直懒得换。难得今天呆头鹅主动说要买东西……嗯?一起逛街?   那还不去!胡宴马上把纸袋子放下了,理直气壮地说:“你出钱!”   “啊……行啊。”   曲绘的集市在春节人流暴涨,一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虽然挤了点乱了点,好歹热闹的气氛有了,街上可看的新鲜玩意也多了。胡宴东摸摸西看看,欢喜得不行。   云从风最惦记的还是他给胡宴的承诺,街上估衣卖布的铺子不少,他走了几家,都不太满意,反倒是胡宴本人无所谓,不过也不急着催,慢慢跟着他走走停停,恍惚间有了过去的感觉。   “这件怎么样?”云从风跨进第七家成衣店,一眼就相中了一件高高挂起的白斗篷,边缘滚一圈绒毛,背面缀着数弧金雕羽毛,简约贵气。云从风让伙计把衣服摘下来,放在手里沉甸甸的。他转身为胡宴披上,眼前一亮:“很适合你呢。”   胡宴低头看了看,仰头微笑:“是很好看。”   旁边的伙计急忙恭维:“大人好眼光,这斗篷料子是最好的,剪裁的师傅也是干了十几年的老艺人,您看这背上的金雕羽毛,那可是万里挑一,又规矩又漂亮,下雪一根毛都沾不湿……”   伙计天花乱坠地吹了半天,云从风只关心一件事:“这件多少钱?”   “不打折,三十两。”   饶是云从风做了价格可能会很高的心理准备,还是吓了一跳:“三十两?!” 第27章 连夜   “大人,这点钱不算什么。您瞅瞅这金雕羽毛,都是从活鸟身上拔下来的,又经过了千挑万选,光这个成本就占衣服的一半以上,剪裁料子又都是顶好的,三十两已经算是很便宜了。”   胡宴脑筋急转,嗤笑了下:“金雕很稀有吗?不见得吧?从活鸟身上拔几根羽毛成本就很高了?有点能力的术士都能抓一群吧?”他抓起云从风的手,撇嘴,“走吧走吧,不值当这件衣服。”   “哎,哎。”云从风反应不及,被胡宴强硬地拖走,步伐极快,一会儿就走远了。云从风回头一看,那家店张扬的店幡都瞧不见了。   “那件真的挺好的。”云从风有些难堪。他们这么一走了之,伙计免不了背后说他们小气吝啬云云,想想就觉得脊背生凉。   “一件衣服而已?你觉得我会缺这个钱?”胡宴挑眉:“我就是懒得换。”   云从风没再说什么,任由他到处乱逛。等他逛到觉得没意思了,顺手买下了街边一方镇纸,回屋里放桌上镇着,想写几幅字,不知怎么回事没那个心情,总是想起那件斗篷。   真的挺好看的。   披在他身上,显得他脸有些圆。胡宴五官带着张扬的锐气,但是斗篷帽子一圈白绒裹上来,线条就柔和了,温柔安静的美。   胡宴修为高,的确不惧炎凉,不过总是那一身,也不像样吧……   他还是想买,身上也不缺钱,只是第一次这么大的开销就是为一件衣服,让他有些肉疼。到底该不该买,他手中的笔无意识地画圈圈,纠结了好半天。   “想什么呢?”胡宴的声音冷不丁地传来,云从风吓了一跳,立马将乱涂乱画的纸团起来扔掉,“没想什么?走了一天了,要不早点休息吧?”   胡宴没意见:“好,不过你今天晚上不看书吗?”   “不看了,早点休息为好,过几天一早鞭炮声吵人。”   “是哦,那你也早点歇着吧?”   “嗯。”   胡宴去休息了,云从风坐了会,起身吹熄了灯,在黑暗中摸索着上床休息。盖上被子,还是想着那件衣服的事,到底该不该买。   他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突然想起,今天似乎是集市的最后一天,过了这一天,商家集体休市放年假,直到大年初八才重新开门。   一想到这个,更无心睡觉,猛地坐起来想了会,挣扎了会:买!   也就三十两,跟他之前攒下的钱相比是九牛一毛,钱此时不花何时花?留着又不会生小钱,进京以后工作有得拿。   他火速点好了三十两,包裹一裹披上衣服就冲出了门。三十两不是个小数目,沉甸甸的,他背着钱跑了一会就气喘得不行,所幸清平司离集市近,不用跑太远。   晚上的集市变得更加热闹,灯火辉煌,摩肩接踵,云从风一下子有些辨不清方向,走走停停了好久才找到白天那家成衣店,灯光一豆,店门半闭,有个人在店里扫地,似要准备关门了。   但是那件衣服不见了。   云从风心跳得极快,跨进店门四下看了看,衣服确实是不见了,没挪到哪儿去。   扫地的人直起腰:“买衣服?买嘛样的?”   云从风定了定神,指指白天斗篷挂的地方:“白天挂在那里的斗篷,是被人买走了?”   “是。”扫地的老头推了下眼镜,“你要买?”   “是。”云从风声音有些发颤,“还有存货吗?”   “有件半成品,有些地方没做好,本来要丢了,你出钱的话,我可以再改改,要不?”   云从风一瞬间想放弃了,让裁缝直接做,还是在即将过年的时候,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要花很多钱。   值得吗?   “要做不?”老头再问了一遍,“你白天怎么不买哦,是要送人嘛?”   “是。”云从风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仍在犹豫,“这个……改要几天才改好?”   老头拍了下腰间的口袋,似乎是想摸出根烟管来,没摸出来,遗憾地垂下手,“一点小毛病,改起来花个三四天的功夫吧?你急吗?”   “不急。”云从风纠结的神情尽落老人眼底,“是要送给喜欢的姑娘家的咯?”老头笑起来,眉毛拧起。   他这么一说,云从风立刻难堪起来:“不是……是……”   “有钱就买了给她一个开心啊。”老人一副了然的样子,“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快活第一重要啊。”   云从风心想其实你就是赚这把钱吧?不过这把钱他现在还真能赚到了:“改要多少钱?”   老头习惯性地做了一个端烟管的手势,反应过来又放下:“五十。”   ……靠。   老头接着道:“五十不亏的撒,我保证帮你改得漂漂亮亮的。你比下人家的身子如何?帮你裁下尺寸,保证人家穿得精神又漂亮,讨喜欢的人高兴,多少钱都值得呐。”   云从风咬牙:“好,我这里有三十两,就当定金,另外一百做完了就给你。”   老头笑着直点头:“妥妥的!四天……哎,五天吧,五天后我中午开一次门,你来拿东西。”   云从风再次肉疼了下:“好。”   “人家多高?是胖是瘦啊?”   胡宴具体多高多瘦,云从风没怎么注意过,现在老头问起来,张口结舌比划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才勉强说明白了。   回去的路上没了背上的银子,轻松又沉重。被冷风吹了一头一脸,云从风似乎冷静下来:衣服好看是好看,但是那是他觉得好看,那胡宴本人呢?他好像没有明确表示过喜欢那件衣服,所以就算是买了也不一定真让他高兴起来?   云从风思绪乱糟糟的,走到清平司门口时,吐了口气:得了,钱都付了,再反悔也太小气了。更何况送出去管高不高兴,都是一份心意不是?哎,好像哪里不对……   “你回来啦?”   云从风吓得哇地叫了声,回过神来,看到胡宴就倚靠在门口,像是融化进了黑暗中,随着出声才从中显露身形:“去哪了?”   “饿了,去吃了个宵夜。”云从风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   “屋里有面条鸡蛋。”胡宴似乎是哼了声,“晚上的宵夜有多贵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今天突然这么舍得了?”   “想吃红糖糍粑了。”   胡宴笑了下:“得吧,快进来,外头冷。”   云从风在外面跑了半刻钟,并不觉得冷,背上还有点冒汗,为了不在胡宴面前露馅,还是把衣服裹得紧紧的,直到进了屋,胡宴走了后才脱下来,这个时候一点纠结的心绪都没了,满怀着制造一个惊喜的隐秘的兴奋,以至于上床后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   五天时间在期待之下变得难熬起来,云从风无书可看,于是动手修整了下房屋。原本粗糙破败的小屋终于有了几分过年的喜庆气象,胡宴的小玩意儿也差不多磨好了,不知道摆在哪里合适,也怕云从风看到,干脆随身携带。   五天后的中午,云从风趁胡宴在屋顶上吹风,拿了提前开好的银票,踹上兜里,出门往屋顶上招呼了声:“胡宴,我出去会,你要吃什么?”   “带一包梨子干吧。”胡宴想不起有什么别的可吃的,道。   “好,我一会就回来。”   云从风一溜小跑来到集市上,商户关门,集市街上的人流几乎绝迹,静悄悄的。他一头猛冲到那家成衣店,店开着一小扇门,堪堪容一人通过。   他走进去,老头正拎着一根鸡毛掸子在店四处拍拍打打:“哦,来了?”   云从风心跳加速:“衣服呢?”   老头拍了拍自己,放下鸡毛掸子。掀起角落的账帘,账帘里就是裁衣间,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布料气味,那件白斗篷显眼地挂在一个人形支架上,斗篷下摆撑开优雅的弧线。   改之后的斗篷显得更漂亮了,斗篷背面缀饰的金雕羽毛明显比之前卖出去的更多,羽毛弧线似凤尾又似鱼游之纹,流畅优雅。   老人摘下斗篷,熟练地叠好,包上纸,轻轻拍了下衣服中心确保蓬松,再用细细的绳子松松捆起,拎了拎,抬头看了云从风一眼。   云从风把银票放下,接过包裹,有点沉,松软的,有股淡淡的梨花香。   终于到手来了。云从风一时有种解脱感,他拎着,对老头说了句谢谢,出了店。   买了梨子干回清平司,胡宴还待在屋顶,眺望着远处,云从风先轻手轻脚进屋把衣服藏好,再上了屋顶:“胡宴,你的梨子干。”   胡宴接过梨子干,拆开嚼了一片,心满意足地笑了:“我刚刚想起集市今天关门了,你哪买到的?”   “集市是关了,路边摊没收摊。味道还行吧?”   胡宴拈了一片:“你尝尝?”   云从风没吃过多少梨子干,但是尝了一口也知道味道不太行,梨子味淡,细品还有淡淡的酸味。曲绘正宗的梨子干纯甜,用其他地方产的梨子干就带点酸的。   “没买好。”云从风不好意思,“街上只有这么一家了,没想太多。”   “没事的,能吃到就不错了。”胡宴并不计较味道上的一点差距,舔舔手指,觉得他愿意为他跑路,就已是幸福。 第28章 凶杀   除夕夜那天,云从风下厨炖了罐鸡枞菌炖鸡,一锅酱焖羊肉,算是他厨艺水平的巅峰之作了。   中火慢炖,起码要炖上一个时辰。这个时候差不多入夜了,趁这个时间,云从风带胡宴上街去看灯火会,地上灯火如游龙,天上星花璀璨。虽吵闹,但不觉得烦人。   “冷吗?”云从风设计了很久的开头,终于要实践了,声音连他自己都察觉得出来的颤抖。   第一次送人东西,有点奇妙。   “不冷。”胡宴的注意力全在街上游走的灯车上,一辆接一辆,花样繁多。他看得正得趣的时候,背上拥上来茸茸的东西,轻柔暖和,他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此刻天空的一朵烟花炸开,照亮了云从风略显紧张的脸,他说话也有些打结巴:“新年快乐,胡宴。”   “你……”胡宴张口,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低头看看衣服,是那件斗篷,很合体,跟之前在店里看到的有些不一样,斗篷帽子垂下两个白绒球,缀着丝丝金羽,犹如烟花一般。   “你怎么……怎么还是买了?”胡宴也染上了说话打结巴的毛病,磕磕巴巴的。云从风面庞微红:“嗯……谢谢你一直陪着我吧,你帮我做了很多,我没什么可报答的,就一件衣服……嗯……过年了高兴下吧。”说完这些,他像是做完了什么任务一般缓下来了,舒了一口气。   胡宴捻了捻小球,垂下头说:“嗯……我很开心。谢谢你。”   他踮起脚尖,食指在云从风眉心浅浅地划了一下,云从风感觉一珍轻微的刺痛,他知道胡宴不会害他,仍不解其意:“胡宴,你?”   “一个小法术。”胡宴收手,吹了吹指尖,“有了这个,以后你不论在哪,我都能感知到你的存在,你也一样。”   云从风又又又卡住了,他涨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手足无措了半天,最终卡出来一句:“高跷队来了,看高跷吧。”   胡宴抿嘴笑了笑,转过身去看高跷队,调皮的小孩在高跷根下快速钻过去,惹得惊声连连。   火树银花不夜天。   胡宴忽然想去抓云从风的手,像以前那样,他就在他身边。   最终他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宛若无意。   在街上看来了会,云从风估摸着家里的羊肉差不多炖好了,催胡宴回去,两人吃了一顿不算丰盛的年夜饭,在屋外看了会烟花,云从风问:“要守岁吗?”   胡宴知道他在抱璞山上没守岁的习惯,也不曾熬夜过。道:“想去睡就睡吧,一个讨吉利的风俗而已,不重要的。”   “你呢?”   胡宴笑起来:“我一个人守岁有什么意思,当然也是要去睡啊。”   “哦。”云从风点头,“那我先去睡了。”   胡宴等他回屋,灯灭。拢了拢斗篷的绒球球,真软,挺好玩的。   他出了清平司,往曲绘最大的龙腾庙走去,一路上都有不少人,都等着去抢龙腾庙的新年头香。还带着瓜子板凳,两三结伴,谈笑风生。   深夜里庙宇自然是关门的,不过庙门口的红签树早已披了一身红,无数少男少女拿着自己的秘密,踮起脚尖,尽力往树上抛。据说红签抛得越高的人,心愿实现那一天来得越早,这是属于年轻人的游戏,年纪大的等着抢头香的人在一旁看着,笑语低声。   胡宴掏出自己做的红签,捻了捻红穗子,亲了亲木签的顶端,往上一抛,红签飘悠悠的飞起,稳稳当当地挂上了树上的一根高梢。他盯着那个属于自己的红签看了很久,直到被更多的抛上来的红签淹没。   不知要多久愿望才能实现呢……他漫无目的地想着,慢慢走回去,这个点路上的人就很少了,他回到清平司,迎接他的是一声猫叫。   回到屋,他点了一根蜡烛,脱下斗篷,举起来看了看,傻笑了一会,细心挂好,再躺下,甜蜜入睡。   大过年的官员都是要放假的,云从风在清平司待着也觉得没意思,提议回王京一趟,随便玩玩,王京肯定要比曲绘这种小地方热闹得多。   胡宴无所谓的,云从风想去就答应了。   云从风少说在王京待着也有两三年了,但是平时沉迷读书,王京著名一点的山川名景一个没看过。这次有时间去看了,兴致勃勃,精力充沛,一天跑了三四个地方。还顺带拜访了下书院同学,不过这个时候书院在做年末考核,都忙着,云从风没多打搅他们。   晚饭下馆子,就在一家临湖酒楼上。开窗即可见到酒楼附近的留仙湖,晚霞点点晕染湖光,映射入酒楼,在天花板上涂抹上一层层橙色波光,惊人的美。   可惜这家酒楼的菜并不好吃,火候只能算是一般,胡宴吃了几筷子,觉得甚至没有云从风做的酱焖羊肉好吃,索性搁下不动了,撑着下巴看窗外的湖光水色。   云从风抬头看他:“怎么不吃了?”   “不好吃。”   云从风也觉得味道不太行,但是没到无法下咽的地步,他还是会吃——毕竟花了这么多钱呢。   胡宴不愿,云从风也不强迫,独自一人把剩下的消灭了大半,期间胡宴一直看着窗外,直到太阳西沉,粼粼波光一寸寸消失。云从风吃撑了,靠在椅子上,有点难受:“胡宴。”   “嗯,吃多了?”   “嗯。”   胡宴本想贫他两句,话到嘴上又软了下来:“那就在这多坐会吧。”   云从风靠着,揉了揉肚子,揉着揉着,没舒服,反而更加难受了:“胡宴,我有点不舒服。”   “谁叫你吃这么多。”胡宴懒懒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要我帮你治治?”   云从风思维比较直:“我自己会治,就是怕你坐着烦,想多坐会。”   胡宴神色微变,扭头接着去看窗外了。   云从风自己理顺了气,压着桌子站起来:“胡宴,走了。”   留仙湖晚上的风光更加绮丽,花灯画舫,笙歌阵阵。云从风沿着湖岸堤坝慢慢走着,行径柳树时顺手扯下来两根,缠在手腕上捣鼓了一阵子,转身就给胡宴套上了一个头环。   胡宴甩了甩头:“没叶子。”干巴巴的柳条,戴在头上怪怪的。   “开春有叶子了再编一个。”   “那你可要记住了。”胡宴莞尔。   两人在京城玩了四五天,回来两手空空,钱包空空。屋里家具都蒙灰了,云从风费了不少力气打扫,正忙活着,忽然感觉外面似乎有人在向这里张望,扭头一看,一张人脸一闪而过,一会又出现在门口:“副司主?您回来了?”   云从风直起身,确认是小管家,不由得笑道:“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小管家转转眼珠,神色十分不安:“是少爷让我来的,最近他没找到你人,都快急疯了。”   云从风稍觉意外:“哦?为什么?又出事了?”   “他没说,只是让我看到您回来了,尽快去季家一趟。”   又是这样。云从风稍稍振起来的一点兴趣又被打消得无影无踪,他真的不想再掺合有关季鸿的事了……小管家似乎是参透了他的神色,诚恳地道:“大人,小的就求求您,去一趟吧。我家少爷现在信得过的没几个人,您要是不去,他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呢。”   云从风苦笑:“我来曲绘不过一年半载,何德何能得他如此信任!其实我本事不高,就是来混……”小管家打断他:“大人切勿这么贬低自己,少爷看人极准,他信你一定是有原因的,大人不要再自谦了。”   他信我个鬼。云从风心里嗤笑一声,要是信我,还至于搞成这个样子。   到底还是软了心肠:“好吧,我就随你去一趟。”   小管家大喜过望:“好!那您随我来。”   过年后的季家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季鸿。   半月不见,季鸿似乎更瘦了,脸色愈加苍白,眼窝深陷,活脱脱一副行尸走肉。   云从风进来,先对他病态的仪容吃了一惊,回过神来礼貌地说:“公子最近还可安好?”   季鸿瞟向他背后的小管家:“你出去,把风。”   小管家一声不吭地出去了,合上门。季鸿一瞬间似是被雷劈了般跳起来,激动地抓住云从风的手,血丝密布的眼睛里尽是骇人的惊恐与绝望:“我杀人了!我把她杀了!”   云从风被他的话冲击得呆了一刹那,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猜出了个七八分:“你把她杀了?”   季鸿像是中了石化术,睁着眼睛不动了,委实说他这个样子实在可怖——他喃喃着:“我杀人了……”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竟掩面呜呜哭起来。   云从风深吸了口气。   这位季大少爷可真会来事,一回来就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杀人大案,还是夫妻……   “她现在在哪?”   季鸿打了个哆嗦:“我……”   云从风深知这事急不得,也不出声,等着他说出来,耐心等了半晌,他哆哆嗦嗦说:“在后院……后院……”   “那还有别人知道吗?”   季鸿没有回答,他抱着头,退后几步,近乎疯狂的尖叫起来:“可是她活过来了!她活过来了!她没有死!她果然是怪物!” 第29章 姐妹   季鸿言语错乱,精神几近崩溃,不过不妨碍云从风的思考:季鸿杀了石汀兰,但是他看到石汀兰活过来了?说明……他要么是精神过度紧张产生了幻觉,要么是杀了与石汀兰长的很相似的人?比如姐妹?   “她现在在哪里?”远抛湖近埋地,云从风猜他会埋在花园,果然,季鸿茫然地说:“我把她埋后院去了,她明明是在那里的,可是她活过来了……”   看来是杀错了人。云从风心想,继续诱导:“她在哪里?不是你的幻觉?”   季鸿目光突然凶狠起来:“她死了!她确实是死的!我亲手……”他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喃喃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季鸿疯了。   云从风一阵好说歹说,稳住了他的情绪,叫小管家进来看好他,独自一人去他所说的“后院”,一处极荒僻破败的院落,院内荒草丛生,中间一簇明显杂乱倒伏,看来就是埋在那里了。   他扒开草丛,将草踏平,蹲下来抓了把土,土新翻上来的,他看翻动的情况用脚划出一个大致的圈,确定了地点之后,他毫不犹豫地飞去去清平司向殷洪报道。   一桩板上钉钉的杀人大案。   殷洪一如既往地在后院里打麻将,吆五喝六。云从风跨进来说有大案要报的时候,他还满不在乎,直到云从风说季鸿杀人了,他屁股生刺般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季鸿杀人了。”云从风重复了一遍,“杀的可能是石汀兰的姐妹,埋尸的地方我找到了,现在要不要立案?”   他不确定,殷洪在曲绘待了十几年,难免与季家有勾搭,擅自立案抓人,吃力不讨好还容易得罪人——他选择让殷洪自己来做决定:“瞒报的话,季鸿杀人的事迟早会被石家那边察觉出来,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殷洪抓头,拼命抓头:“这个……等等,让我想想,那个,那个季家现在怎么样?还有谁知道这件事?那石汀兰呢?”   “季家目前还没动静,现在还没第四……咳,我说错了。”他看了一眼牌桌上一众惊得目瞪口呆的同僚,尽管他们平时跟他基本没说过五句话,这个场合还是不能不尊重他们一下:“暂时季家石家的人都不知道,石汀兰应该也一样。”   殷洪继续挠头,都快把头发薅下来:“那……还是立案吧?反正早晚都是要爆出来的事……不过你确定那地方埋了尸体?真的吧?错了可是要负大责的!”   “确定,那地方有死人的气息。”   “那……”殷洪好像泄气了一般,“那就查吧。”   清平司的机制荒废十几年后再次运转起来,跟衙门捕快通气,批逮捕令,破门抓人,围住埋尸现场,一套流程下来,居然没出什么乱子。   荒草丛被刨开,衙门的捕快对挖尸这种事比术士熟悉得多,这活全让他们代劳了,术士围成一圈看,季家的仆从在院落之外张望,议论纷纷。   土一层层刨开,渐渐露出一截衣带一角,一段胳膊,几个捕快换了工具,撇清浮土,慢慢地把尸体抬了出来,放在平地上,迅速盖上白布,搬上担架抬走了。   围观的仆从纷纷让路,云从风目送担架远去,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石汀兰呢?发生了这么大的时候,她怎么还不露面?   他正想开口问问,殷洪已快步上前,跟脸色铁青的季员外搭上了话,并肩走了,看样子是要商讨该怎么办,他只好把疑惑摁了回去。   石汀兰作为相关人,不能不出面。云从风点了两个捕快,客气地请季家的总管把夫人请出来,配合相关事宜的调查。   不想总管进后宅找了一阵子,回来说:“抱歉大人,夫人似乎不在后宅。”   云从风神情微变:“总管,此事重大,不可推诿,况且受害者极有可能是夫人亲属,发生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出面?”   总管连连弯腰:“真对不住,后宅真没夫人踪迹,许是回娘家了也不一定?”   “她回娘家,你这个总管竟然一无所知?”云从风声音高了起来,已有几分恼火,“清者自清,别躲躲藏藏!”   总管喊冤:“真不在啊,一个大活人不见了我也没法给您变出来不是?噢,明玉!明玉在哪?叫明玉过来!”   明玉是石汀兰的贴身丫鬟,她直接说石汀兰回娘家去了,因为跟季鸿吵了一架,十分委屈还大哭了一场,跟过来走亲戚的姐姐一起走了,走得很匆忙,所以总管对此不知情,请他谅解。   云从风对贴身丫鬟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但是碍于明面上的礼仪,他没法直接破门而入找人,耐着性子告退。   他回到清平司,在编的术士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谈论,听他们说尸体在对面衙门,仵作检查出结果至少要两天。石家正在派人过来认尸。季鸿在牢里又发了一回疯,差点把衙役打成重伤,这个人算是彻底废了。   云从风安静地听着,直到觉得没什么价值了离开,一边思考:石汀兰怎么碰巧这个时候回了娘家?依她以前的性情,不可能就因为吵了一架就气得回娘家啊。   还是说这其中有别的关窍?   “回来啦?”头顶上冷不丁传来胡宴的声音,云从风一抬头,胡宴抿嘴笑了笑,丢下一个果子来:“去查案了?”   是个大青枣,洗过了,表面还滚着水珠。云从风啃了一口:“嗯,季鸿出事了。”   胡宴丝毫不觉得意外:“他那样迟早要出事,不影响你年绩考核吧?”   云从风道:“年绩考核是小事,能不能找到真凶才是大事。”   胡宴满不在乎:“清平司能人是有的,曲绘的不行上级有行的,除非有人不想查,总能得出结果,不用担心。”他跳下来,心情很好的样子,“中午想吃什么?”   “我做吧,你想吃什么?”   “红烧肉!”   “噢……行吧。”   这个点集市上没多少肉卖了,云从风只买到了一丢丢五花,切了不过四块。肉少用的料少,熬起来也快,云从风做好了端上桌,唤胡宴过来吃饭,往碗里压饭的时候,乍然外面一阵喧哗,喧哗声由远渐进,又慢慢远去,云从风凝神细听了会,发觉喧哗声是往隔壁衙门去的。   应该是衙门那边出了什么事,凡人不好判定,所以差役来请术士过去看一看,至于出了什么事,除了那具尸体,还能有什么缘由?   一想到这个,云从风果断扔下饭勺,冲出门:“胡宴你先吃着,我出去一趟。”   “哎?你去干嘛?”   “有事!”他冲出了清平司的大门,左拐几十米就是县衙门,进去之后稍稍认了下方向,直奔仵作房。   不过他还是稍微来迟了点。离仵作房还有数步距离,他已听到里面一阵惊呼:“这不可能!”   “确定没搞错?那这具尸体又是谁的?”   “难不成换了魂?”   “出了什么事?”云从风快步走过来,一人答道:“这具尸体分离出来的魂魄气息,确实是石汀兰的!所以这具女尸应该就是石汀兰。”   云从风脑子一嗡:“确定?没弄错?”   “石汀兰的魂魄已经下去了,但是从残留的气息来看,是她没错。”仵作待着困惑的语气道,“但是这具尸体究竟是不是石汀兰的,面部腐烂得有些严重,暂时无法判断,只能等石家来人辨认了。”   “不用!”云从风在短短数息时间推翻了之前的推论,“直接去石家找人!”   季鸿看到的死而复活,明玉的说法是石汀兰气得回娘家了。而仵作说这具挖出来的尸体是石汀兰,那么季鸿看到的死而复生其实是石汀兰的姐姐?   要验证这一切,直接去石家去看看那位姐姐不就行了?   叫石家派人过来认尸,不如主动去看个清楚,省了多少时间。   不过他没忘记询问殷洪的意见,最终是他与殷洪一起去的,连饭都没吃就匆忙启程去石家,半路上恰巧碰到了正在往这边赶路的石家人,正好同行。据他们说,那天回来的,确实只有石汀兰姐姐石岸芷一个。   到了石家,云从风见到了石岸芷。   很漂亮,与石汀兰长得极相似,一个模子出来的。   怪不得季鸿会认错。   石岸芷对季家那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听闻姐姐可能被害,吃惊地连连叫道:“不可能!她前几天还好好的!”   多说无益,眼见为实。石家的老爷也不含糊,袖子一甩,打算带女儿亲自去季家讨个说法,还带上了不少辈分够的男丁,实力强的供奉,不知情的,大概会以为石家老爷要去挑架了。   两家人一碰面,刚开始气氛剑拔弩张,云从风还紧张了一阵子,怕他们真动刀动枪,后来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石家老爷带这么多人看似气势汹汹,实际上是为了撑场子,摆个排面,跟季员外说话硬中有软,处处转圜,显然另有盘算,对女儿的感情还不如石岸芷的痛哭来得真实。   云从风感觉自己受了欺骗,他差不多想出了接下来可能的发展:两人商量好了补偿事宜,官府这边该打点的流程全打点好,打份报告上去蒙混过关,然后季鸿被接回家,或许这辈子都永无出头之日,但是起码不会饿死——他为什么会对这一套这么熟悉?噢,是在学院里,跟柳英他们打交道,多多少少知道的。   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云从风冷眼看着捧碗喝茶的两位老爷,忽然想起他还没吃饭,一开始他无比兴奋以至于忙活大半天忘记了饥饿,现在这个时候,他有点饿了。 第30章 遗物   云从风向殷洪知会了声,回去吃饭,他累了。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小屋,胡宴依旧坐在门口的树上,悠闲地垂下一条腿,晃荡着:“哟,副司主大人回来啦?早饭吃了没?”   “没吃。”   胡宴跳下来,往袖子里塞了什么东西:“那吃南瓜粥行不?”   “行啊。”   胡宴大袖一甩,变戏法似的从袖里端出一碗热乎乎的南瓜粥:“喏,吃吧。”   云从风没接:“你从哪来的?”   “从酒楼里订的,付过钱的,这样行吧大圣人?”胡宴一脸“爱吃不吃”的嫌弃。   云从风接过来:“我不是担心你吗,现在我这个身份,不能不谨言慎行……哇呸!好烫!”   胡宴噗嗤笑了一下,转移话题:“案子查得怎样了?”   云从风敷衍:“还行。”没什么大的起伏。   胡宴看着他,说:“昨天的红烧肉还有,要吃不?”   云从风一惊:“就那四块肉,你还留着?”   “你糖放多了,有点腻。”胡宴翻个白眼,“不知道糖有多贵?”   云从风想了想,他好像没放多少糖啊,只放了一小勺,低头喝口粥:“手抖,不小心。”   胡宴哼了声,返身进厨房,云从风听到了生火的声音,在树下一块石板坐下来慢慢喝粥,粥喝到一半时,胡宴端着碗出来了,两块酱红色的肉,边角堆了一勺萝卜丁。   云从风先挑了肉吃,确实甜了,嗯……   一碗粥两块肉下肚,云从风精神好了不少,又觉得无事可做,索性去找隔壁衙门的同僚聊聊天。事情的发展比他想象的还要快,据他们说季员外已经跟县太爷通好气了,估计没几天就可以结案。   云从风听他们聊天吹牛,神思恍惚。   后来发生的事一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季鸿的确被判刑了,但是因为他现在是个疯子,认定属于错手杀人,刑罚有所减免,只判了两年,在狱里待了两天,就被季家的人悄悄接了回来。   石汀兰的尸体在仵作检查完毕写好记录后,就返还给了季家,由两家出钱共同举办葬礼,棺椁从季家大门口抬出去,季员外亲自扶棺下葬。   一场白宴,云从风没吃几口就放下了,他无聊的四处看看,有点不愿在这待下去。   他起身,打算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溜走。现实亦是如此,人声嘈杂,没人注意到他,他溜到季家门口,门仆冲他打了个躬:“副司主大人这是要上哪呢?怎么不多坐坐?”   “喝多了,去外面吹吹风。”   “您要不是先等等?石家的大小姐有事要找您?”   云从风一愣:“石岸芷?”   “是呢,她有事想跟您谈谈。”   云从风一想,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见见也无妨:“那她人在哪?”   门仆带他去了别院,与嘈杂的宴场相比,这里过分安静了。   隔一帘屏风,屏风上的花鸟模糊了人的倒影,石岸芷声音又轻又慢:“不知家姐可还有什么遗物?小女子想留一个做纪念。”   “取证的事情不是我做的,所以有什么遗物,应该在衙门那里,小姐您找错人了。”云从风觉得谈话该结束了,他不知怎么的,不太愿意在这说话。   石岸芷沉默一会:“那打扰大人了,对不起。”   云从风松了口气,转身欲走,不想对方又出声道:“那……小女子还想问问,家姐生前,有没有找过大人?如果季鸿他病了很久,令妹也不是一味容忍怯懦之人,一定会想办法的。”   “那她第一该寻求帮助的,不应该是娘家人么?”   石岸芷一时无言以为,半晌才道:“是我疏忽了……叨扰大人,深表歉意。这次查案大人费了不少心思吧?一点东西不成敬意。”   云从风没看侍女呈上来的东西,淡淡的说:“其实我没做什么,尽了应尽的本分而已,在下不值当得这些东西,请小姐收回吧。”他行了礼,径直退出。   这次再无人拦他,径直回了衙署。迎面扑来一股酒香味,抬头一看胡宴正在树上抱着酒壶美滋滋,看到他回来吓了一跳:“你不是去季家了吗?!”   “提前回来了。”云从风瞅瞅他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酒,“从宴会上拿的?”   胡宴厚颜无耻:“帮季鸿破除魂锁收的一点辛苦费。”   “那你在她的识海里看到什么了?”   “嗨,也就是……嗯……”胡宴警觉起来,斜睨着云从风笑笑:“想知道?”   云从风眨眨眼:“我觉得到这个时候,你没有必要非要保守了,我猜你看到的跟案情一定有关系对吧?”   胡宴没否认:“有点关系,但是吧……”他犹豫一阵,“那天我见到的,她并不是石汀兰,而是石岸芷。石汀兰自始自终都没嫁进来。”   云从风错愕,半天没消化过来:“你……你是说……”他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仿佛哪里不对,低头想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也就是说……季鸿没有杀错人?不……她们是换魂了,还是单纯的换了身份?”   “应该只是换了身份。”胡宴喝了口酒,“石汀兰很严重的先天之疾,活不了几年,姐姐石岸芷就代嫁了,反正两个人长得差不多,性格相似,声音什么的也可以用法术变,就这么互换了身份。”   云从风总算理出来一点头绪:“季鸿以为自己杀了石汀兰,事实死的也确实是石汀兰,呃,好乱。”   胡宴懒懒的:“不复杂,就是季鸿杀了石汀兰,又看到真正的自家老婆石岸芷,就以为死人复活了,自作自受发疯,怨不得旁人。”   “石汀兰得的是什么病?还嫁不得人?”   胡宴愣了下:“这个我没看到,太多了不好找。”   云从风没再说话。妹妹身体不好,姐姐代嫁……奇怪的是,石岸芷在约见他的时候,竟然仍是以“妹妹”的身份说话。   再想想季鸿无端的疑心病,莫非是早察觉了自己的妻子并不是真正的妻子?可是他们之前并没有见过面啊?   云从风想了会,想得头疼,索性不再去想,对胡宴说:“我去睡个午觉,一会叫我。”   胡宴挑眉:“不喝点酒么?”   “不喝了。”   云从风在榻上躺下,闭上眼准备睡觉,但是案子又不受控制地浮出脑海,搅得他思绪乱七八糟,久久无法入眠。   别瞎想,别瞎想。他整的有些心浮气躁,深呼吸几次准备入眠。门很轻很轻地吱呀了一声。   胡宴进来了。   闭眼的情况下其他感官更加敏锐,云从风清晰地听到他一步步走来,衣料摩挲的声音,柔软覆盖了上来——他给他盖上了毯子。   云从风镇定地保持着呼吸,好像已经熟睡,他感觉到他的指尖划过他脸颊,像春风中的柳叶拂过面颊——他是想干嘛呢?   他坐下来了。   嗯……要装多久啊这是啊?云从风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去睡午觉了,现在僵着一动不动,装得累人。   许久都没什么动静。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云从风忽然能感觉到,胡宴现在很难过,悲伤到了极点。   共情?   他知道胡宴有什么事在瞒着他,不过他不说,云从风也不会刻意去问。而今胡宴的反应让他的好奇心升到了顶点:胡宴从前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他如此伤悲?   胡宴压抑地抽泣,云从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他发觉了自己装睡的事实。装了许久,胡宴的情绪缓和下来了,又是漫长的寂静。   应该没事了吧?云从风紧张地思考着,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对身边人的一呼一吸上,以至于察觉胡宴站起来的时候,他放松地哼出了声——声音有点大,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以鼾声掩盖,出奇地自然。   ……终于走了。   云从风睁开眼,长舒了口气。   他坐起来,小小地顶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胡宴又坐回树上了,两腿直晃,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还在难过吗?   是为什么难过?云从风想不通,胡宴平时也不婆婆妈妈多愁善感啊,怎么私底下就是这个样子……   他看了良久,合上窗户躺下来,心里怀着种种疑惑和揣测,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第31章 懿月   春意渐浓。吏部考核的结果也快到了发放的日子,云从风越发清闲,就等考核结果发放,收拾行李准备重回京城。   通知下发,结果不出任何意料。成绩甲中,升任京城清平司二等清平使。   清平使分三等,二等清平使地位不低。在这方面,翟文星想必是出了不少力的,回了京城,势必要与人家叙叙旧,准备些薄礼以表情意也是必须的,送什么呢……   云从风左思右想,决定就送点曲绘县的特产好了,翟文星家大业大公子哥,什么东西没见识过,送点特产聊表心意就行了。   胡宴则帮忙打理行装预定马车,临到走时,胡宴蓦地想起件事,坏笑着提醒他:“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云从风想了想,觉得自己收拾得差不多了:“没啊,还有?”   “你走了,不请你的同僚一顿?”   云从风浑身一个哆嗦:“不了吧?”   “怎么不?好歹是同僚,也共事过一段时间,不请不太够意思了?”   “不……我不想……”云从风打心底地拒绝,瞬间灵机一动:“不过这种事的话,一般是同僚凑席请要走的人吧?”   胡宴明知他是强辩,仍调笑道:“我看你就是不想请,别找那么多借口。”   云从风一耸肩膀,破罐子破摔:“都没见过几次面,更没说过几句话,名字都喊不全,算了吧算了吧。”   胡宴不再纠缠此事,只劝他早点休息,明早要起来赶路。   重回京城,京城人流似乎更多了,炽奴一直看着如家客栈,营收没什么变化。两人先歇了一天,云从风拿着吏部批复回来的文书去书院报道结业,书院这边处理完又马上去清平司报道,置办各种必需品,折腾了好一阵子。   “过两天,我就能住上官舍了。”云从风坐在床上,脱下鞋子:“以后就不在这住了。”   “哦。”   云从风想了想:“帮衬了我这么久,辛苦你了。”   “嗯。”   ……   气氛变得怪异且僵硬起来,胡宴合上窗,让他收拾完东西后,早点休息,转身离开。   云从风挠了挠头,仿佛觉得哪里不太对,但是没想明白。   次日,他把行李搬到了官舍,铺好家当后,就开始正式工作,第一天的新人,上司交予他的任务不多,跟他差不多很闲的人也很多,就这么聊起来了。   最开始免不了互相吹捧,互通姓名后,越聊越投机。大家年纪相仿,学识相近,很容易聊到一块去了,分享自己的见闻。云从风说话少,大多当个旁听者,听他们天南海北瞎侃,对京城官场多了不少了解。   蓦地有人说:“皇帝又要开选秀了。”   立马有人跟着调侃:“怎么,令妹貌若天仙?”   “别瞎扯,我没妹妹。”那人摆手,露出半是好笑半是兴奋地说:“你们都知道石家吧?”   “啊?他家怎么了?”   “据说石家老爷为了自家女儿能选上,花了好大一笔钱,宫里有点牌面的都打点了,一通砸下去怕是花了十几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噫,这个石家不是已经成破落户了么,除了一个侯爵的空名,还能有这么多钱?”   “他那么多钱哪儿来的我可不清楚,只是他的一腔苦心怕是要白费了,那群阉人收钱办事,嘴巴上又不牢靠,消息都传疯了。”那人一脸戏谑,“到时候又有好戏看了!”   一人接着道:“选上去了又有什么用?当今宫里哪个妃能与煦贵妃相比?”   “可不能这么说,煦贵妃享受荣宠这么多年,圣上想必心思有些倦了,不然重开选秀做什么?只要入宫当了妃,就有鸡犬升天的机会,对石家来说,这可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众人纷纷点头,认为言之有理。一直默然倾听的云从风问:“敢问那个石家女儿,可是叫石岸芷?”   他这么一问,众人看向他的眼神立刻怪异起来:“正是,怎么……”低低地哄笑起来。   云从风明白他们的言下之意,颇为无奈地辩解:“只前办过一个关于石家的案子,所以听着有些耳熟,多问一句。”   众人没在这个问题继续纠缠,转而讨论起关乎这场选秀的家族,选秀一开,不知有多少小姐会被送入宫中,若是小姐有心许之人,哎呀呀,那可真是一出惨剧。   云从风心思则飘回了别处:石家那桩案子,怕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   原先以为只是季鸿发疯错手杀人,现在看来,姐姐石岸芷却有了可怕的嫌疑:她是故意支使自己妹妹到季家的,刺激季鸿杀人。   这样一来,石家老爷或许也参与其中,就看他找上季家的气势,雷声大雨点小,是不是已经默认了事实?反正石汀兰是迟早要走的,以命换钱,筹措资金把注押到石岸芷头上,希望石岸芷一人得道,全家升天——确实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云从风突然理解了,石老爷为什么会花重金去贿赂宫人:因为石岸芷已非完璧,按理来说门槛都跨不进去,然而有钱能使鬼推磨,石老爷倾尽全力只为瞒天过海,孤注一掷了!   这棋走得当真凶险无比,要是查出来,必定是欺君大罪。而今风声先走出来了,云从风反而想先不掺和了。他现在一介新人,贸然向上司提出查案,有点不现实,不如等等看,假使石家自己走错了暴露出来,岂不更好。   “云兄,云兄?”   “嗯?我在听。”   “瞎说,你眼神都飘了。”说话的人亦是新晋二等清平使,名叫权弘方,年纪偏大,从地方上做起来的,极有眼力。他听说云从风是从归海书院出来的学子,对云从风很是敬重,话说的也多。   云从风不好意思地笑笑,顺着他们方才的话题提了句自己的见解——他没完全走神,听还是听到了那么几句,他一说,权弘方不由得有几分惊讶,却更加佩服。   数人谈天说地,聊得上瘾。不知怎的就开始吆喝着晚上去懿月馆玩玩,“你去么?”“你去么?”问到云从风头上,他还有些懵:“懿月馆是什么?”   “当然是好玩的地方。”那人促狭地眨眼,云从风明白过来,一开始下意识地想要拒绝,鬼使神差的,他改口了:“那……我就去看看。”   那人善解人意地笑了:“没大事,晚上戌时一刻左右,有时间没?”   “赖不让我值班的话,当然可以。”   “那就说定了。”   众人谈兴将尽,回到各自岗位上做事去了。云从风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务,出去溜达一圈,回到官舍,在床边坐了会,一会起来坐在书桌前,摸摸前天摆好的书——总觉得空荡荡的。   少了点什么。   云从风看了会书,夜色一点点涌过窗户,他点了盏灯,把夜色赶出去了,孤寂之感却又涌上心头。   说不出的烦躁感。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写了一幅字,看看角落里的铜漏刻度,时间一晃就到了,即刻动身前去懿月馆。   懿月馆离官舍不远,走上半个钟头就望见它的招牌了。招牌上的字是簪花小楷,水平还不错,云从风不禁驻足观看揣摩了会,正这个当儿,站在门口浓妆艳抹的姐儿热情地迎上来:“官人,进来玩啊。”   “我来找我朋友。”云从风话未说完,姐儿立刻接道:“是清平司的大人对吧?哎呦呦,奴家一打眼就知道官人英气非凡,必非常人,果然是大人物呢。来来来,你的朋友我可熟了,我带你去见他。”说着一把挽住他的胳膊扯着他往里走。   云从风莫名地有些尴尬,由着她领他到了楼上花间,看到宴席上坐了几个有些脸熟的人,立马挣脱了,向他们打招呼:“来得这么早啊。”   “不早,不早。快开始了,承安兄他们去外边买卤肉去了,一会就会回来。”清平司副手,谢高韵如是道。   “卤肉不能让别人去买?非要亲自跑一趟?”云从风坐下来,一旁的侍女殷勤地为他倒酒,被他回绝:“先不喝酒,有茶吗?”   侍女应言上茶,谢高韵说:“呐,是承安兄说他与那卤肉店老板熟识,亲自去能多拿点。承安兄在这方面,倒是挺会过日子呢。”   云从风莞尔:“承安兄为了口腹之欲,也是辛苦了。”   “嗨,别扯远了。等会他们回来,就得好好喝一杯。”   ……云从风面露难色。   他就知道,出来参与这些,喝酒是在劫难逃。   不消一会,出去买卤肉的赵承安回来了,满脸得意之色,吆喝着要大家尝尝。其他人陆续落座,唱歌奏乐的优伶艺人也调好了琴弦乐鼓,领头的一声令下,吹吹打打,很有“钟鸣鼎食”的错觉。   免不了要有妙龄女子作陪,云从风沉着脸,浑身低气压,那些女人也识趣地不去打搅,各自伺候好值得伺候的人。云从风动了几下筷子,紧绷的神经缓缓放松下来,大家都是识礼数的人,没人非要勉强他。   曲过三首,酒过三巡。很快有人喝上头了,赵承安站起来醉醺醺地说:“宵月呢?叫她过来陪我!”   服侍赵承安的姐儿赔笑道:“赵爷,今儿不巧,宵月小姐去伺候别人了,脱不开身。”   赵承安一下子恼了:“别人?哪个别人?老子上懿月馆那么多次,哪个不知道宵月被老子包了!”   那女子连连致歉:“对不住赵爷,今天来的科势头大,指定要宵月小姐作陪,妈妈不是不知道,而是没办法啊。”   赵承安一听更加恼火,拍桌子大吼跳脚:“哪个威风这么大?看老子不打死他!老子要宵月!叫宵月过来!”   一旁的人觉得赵承安这番不妥,拉扯他:“承安兄,冷静点!你这样大吼大叫,叫他人听到了怎么办?!哎,你倒是快说,宵月小姐陪的是谁?”   作陪的女子慌做一团,老妈子闻讯跑来,连连致歉:“赵爷真的对不住您了,要宵月的是吏部和大理寺的大官儿……很大很大,赵爷,今儿酒水钱就给您免一半,您好生喝酒,吃好玩好,别去招惹那二位,行不?您得为自己前途考虑考虑啊。” 第32章 循魂   赵承安脸涨得通红,众人纷纷劝他:“承安兄,算了算了。”   一片“算了”的声音,赵承安气愤愤地坐下来,看样子酒醒了大半,气得菜都吃不下了。云从风老神在在,让侍女把茶换了甜汤,继续吃吃喝喝。众人行酒令、划拳时凑个热闹,混到深夜同行七倒八歪一大半,独自施施然地回了官舍。   深夜露水重,云从风一回来,在衣挂钩摸到了一手露水,原是窗户忘记关了,湿风飕飕地涌进来。   他合上窗户,摸黑爬上床,拉上被子,倏忽一个哆嗦,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好像缺了点什么呢……   迷蒙中入睡,次日又是神清气爽的一天。云从风去上班,许是昨夜同僚们喝多了,就他一个人,独自处理了会公文,上司赖源光急匆匆走进来,扫视一圈,皱眉:“都快到点了,他们人呢?就你一个?!”   云从风道:“啊,他们可能路上耽误了吧,来的时候车堵得厉害。”   赖源光眉头一皱:“那算了,你跟我来。”道罢转身就走,云从风不明所以,急忙跟上。   赖源光大步流星,直接出了清平司,钻进了靠路边的马车,云从风坐进去,待马车起步,惴惴不安道:“是出大案子了?”   清平司固定的有二十位一等清平使,负责统领总司内众多二等清平使,同时对二等清平使负有教导义务。平时一等清平使办理大案,都会随机带上两三个二等清平使协助处理事务,既是帮忙也是顺带着观摩学习。   赖源光淡淡地说:“是。”正襟危坐,不再说话。   车身轻轻振动,云从风留神马车的转弯直行,在心中画出一个大致的地图,过了半会,咦,这路线,好生熟悉。   马车一停,云从风跳下马车,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懿月馆的招牌,身穿刑部官服的人密密麻麻的一片,包围了懿月馆。   赖源光下了马车,自袖中掣出七根竹签,喝声:“镇!”竹签绽出一股蓝光,嗖嗖数声,扎进懿月馆周围泥土,微风似的灵力涟漪荡过空气,便融入不见了。   赖源光转头说了一句:“这是勘察现场的第一步,封锁妖气。这门法术在清平司的入门术书,回头自己看去。”   “嗯嗯。”云从风赶紧点头,事实上他也会类似的法术,不过施术手段复杂得多,封锁得也更加严密,清平司讲究的显然是快捷实用,越快越好。   刑部的人快步走过来:“赖使长,您可算是来了。”他转眼看到了云从风,略微有些吃惊:“怎么就带了一个?”   赖源光面露愠色:“太早了,行事匆忙。龙兄,闲话休叙,说下情况吧。”   “死者是吏部侍郎和大理寺寺丞。”龙星洲皱眉道:“尸体在五楼,原样摆着,我带你们上去吧。”   赖源光稍稍诧异了一下:“劳烦龙兄了。”   云从风默默跟在赖源光身后,进入懿月馆。如今懿月馆内杂人一空,昨夜弥漫的那种奢靡迷离的香气也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肃杀之气。赖源光急匆匆走到楼梯口时,脚一抬,腾地直接飞上去了。跟在后头的云从风猝不及防地一愣,一脚差点踏上楼梯,幸好他反应及时,依样画葫芦地飞了上去。   五楼冷气森森,飘着淡淡的湿冷的雾气。龙星洲道:“尸体腐坏得比较严重只能先用冰术法冻着。”   “中毒?”赖源光站定,环视四周。   “大概率是。食物,尸体的口涎都拿走检验了,过两日就能得到结果。”   赖源光看了会,转头问云从风:“感觉到妖气了吗?”   “有。”云从风肯定地回答,“但是跟案子有没有关系,那就需要进一步收集证据。”   懿月馆本是鱼龙混杂之地,出现个把妖气毫不出奇,而且若要深究起来,这里遗留下的妖气,每道都强大到有能力杀死两位没有修为的朝廷官员。   赖源光点点头,信步走进尸体所在的雅室,这里更加森冷,却没了屋外淡淡的雾气。酒桌上,两个人对趴着,仿佛只是醉倒了在熟睡,桌上剩肴凌乱,酒杯碗筷都被刑部的人带走了。   赖源光绕着酒桌走了一圈,弯下腰去看两位的面貌,脸部肌肉猛地抽动了下,直起身来后,好半天才说:“你回去一趟,找管法器的谢睿思。报我的名字,把该拿的法器都拿来,顺便多叫几个人来。”   “明白。”云从风点头,一溜烟跑了出去。   赖源光说叫人,自然是多多益善,至于向谢睿思申请拿什么法器,云从风反而犹豫起来,他敢肯定自己用的跟清平司用的不在同一个档次,名称都未必说得全。于是他问了问权弘方,确认无误后再带着法器和人赶回了懿月馆。   “懿月馆?”云从风听到赵承安嘀嘀咕咕,“宵月不会有事吧?”   说起宵月,云从风猛然想起,死者好像还真有可能与宵月有点联系?昨天晚上,老妈子就说了,宵月陪的是吏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完全符合!   他张了张嘴,想回头告诉赵承安一声。眼角余光瞥到赖源光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只好暂且放下此事:“赖使长,人都到了,东西也带得差不多了。”   赖源光扫视诸位二等清平使:“知道循魂之术怎么做吧?”   众人齐声道:“知道!”   赖源光一挥手:“那就开始!”   循魂术是清平司最常用的大型法术,也是入清平司门的必修课。以尸体为引,循魂魄之踪迹,找出与尸体生前接触最频繁、最可疑的气息,随后按图索骥,识魂抓人,简单粗暴。   只是循魂术虽然效果显著,但是施术难度大,执行起来更是复杂,需要多位术士协同配合,才能从现场纷乱繁杂的气息中抽丝剥茧,找出有用的讯息,对阵法的主导者更是要求极高,唯有一等清平使有能力主持。   数十人短暂地交流了下,承接最适合自己的任务,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在赖源光面前露脸的机会,任何人都不想错过。   云从风蘸饱朱砂,一笔一划画下阵法线条符文,瞄瞄其他人,除了权弘方资历老手法熟练外,其他或多或少都有些稚嫩。   赖源光在一旁调理气息,待阵法完成,他站起来,简单地说了一句:“各就各位。”   毕竟是第一次,数十人在分配阵耳的时候还是闹腾了好一阵子:“你去那边。”“这个阵耳是我画的,凭什么让你占着?”“哎让一让让一让,你压着我屁股了。”   赖源光对此见怪不怪,新提拔起来的二等清平使在初次合作时难免会有摩擦,他喝一声:“速速解决。”在阵眼坐下了。众人也不敢继续拖延下去,随便选了了事。   阵耳中的清平使行禹步,为大阵提供灵力。阵眼中的赖源□□息凝重,灵潮如海般冲击阵心,兀自岿然不动。倏忽间,赖源光张开双臂,袍袖一振,风,朝四面八方冲去。   赖源光食指在自己眉心上一竖,仿佛割伤了一般,露出鲜红的口子,犹如一只眼。眼睛片刻后渐渐变为耀眼的纯白,外阵的光芒愈淡,内阵却愈发亮了起来。直至外阵光芒完全熄灭,所有二等清平使都撤出了阵法,接下来,就是赖源光的事了。   赵承安从人群中挤到云从风身边,拉拉他的衣袖,神色不安:“云兄,你过来,我问你个事。”   云从风知道他要问什么事,顺着他走到角落处,赵承安一脸焦急地问:“死的人是谁?我在阵的时候怎么感觉到了有宵月?什么情况?”   “哦?”云从风稍稍有点吃惊,赵承安身处耳阵,竟能感觉分理出魂魄气息,该说他天赋异禀呢,还是说他痴情种呢?   “死的人是大理寺寺丞和吏部侍郎。”云从风也不隐瞒,“应该是昨天晚上的人,现在宵月八成被刑部的人带走了,你急也没用。”   赵承安瞬间脸色煞白,茫然无措:“这……这该怎么办……”   云从风安慰他:“清者自清,宵月若是无辜,自然不会有事。”   赵承安呼了口气,依旧疑虑重重:“我怕她一介弱女子,在刑部大狱受不了。”   “那等这边处理完了,去看看她不就成了。”   “也只能如此了。”赵承安又焦虑又毫无办法,望一眼循魂阵那边,阵法还未结束,灵光汹涌澎湃,不知要几时才能得出结果。   “这吏部侍郎跟寺丞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跟我们凑上了一块,要是赖使长疑心重,说不定连我也要拘起来问。”   云从风不禁笑道:“还有那么多人呢,中途又没谁离开过,说清楚就好了。”   “呵?云兄,你这也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人不离开某个地方就不能杀人了?对实力强的术士来说,方法多了去了,分神杀人,支使本命法器的器魂去杀人……”“行了行了。”云从风拍了下他的肩膀,努努嘴:“你喊这么大声干嘛,当他们都是聋子吗?”   赵承安面色阴沉:“是我失态了。”扭过头去独自离开。   云从风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赵承安说的对,术士杀人的方法有很多,不过想在循魂术下掩藏踪迹,也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咳!”正在静坐的赖源光突然震动了一下,原本平稳流动的灵光骤然扰动,瞬间变得狂暴混乱起来,他咳着血大吼:“全部闪开!闪开!”声嘶力竭。   猝不及防,云从风下意识地起手划了一个手印,这是山人在他临下山时教给他的,叮嘱他如遇危险时,不论情况如何立即结出手印。   循魂术阵轰然爆炸,白光迸裂。云从风手印结成,胸口像被人轻轻推了一把,脚下泥土突然炸开,他眼前一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第33章 大狱   “那边。”狱卒手往走廊深处一指,“右边三一一号,你自己去看吧。”   “谢谢。”胡宴点头,提着食盒正欲往走,被狱卒一伸手拦了下来:“食盒,打开让我看看。”   几乎把食盒翻了个底朝天,狱卒才放胡宴进去。刑部大狱环境不好,这一块儿却出乎意外地干净,似乎匆忙间打扫过,空气中还残存着硫磺的浓郁味道。   三一一号牢房,住了五个。胡宴一眼看到云从风坐在角落,双腿绑了木板固定,倚靠在墙边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床上还挤挤挨挨地躺着几个,打呼打得响亮。   “云从风。”胡宴小小声地呼唤,叫一次没反应叫第二次,云从风头一点,迷迷糊糊地醒了。抬头一看,胡宴赶紧敲监栏:“我来看你了。”   “啊!”云从风下意识地想要站起,刚抬起半个屁股,又重重地坐了回去,拍拍自己大腿,苦笑。   “你这是怎么伤的?”胡宴蹲下来,打开食盒,一样样地拿出梅子酒,酥合饼,挂霜花生猪肉脯,一弹指,盘子咻的一下滑倒云从风脚边,云从风吃力地弯下腰,拿了梅子酒浅饮一口,长长地叹了口气:“法术反噬。”   山人教的手印属伤害转移的法术,将正面冲击而来的伤害转移到脚下,因此在场二等清平使受到冲击,大多是正面受伤,唯独他栽进了地里。据权弘方说,他那样子就像栽地里的大葱,半个身子都入土了,刑部的人刨出他还费了好大一番力气。   虽然正面没受伤,腿却倒了霉,骨裂严重,至少三天他没法正常行走。   胡宴带的梅子酒香气很浓很纯,云从风嗅了又嗅,身心俱畅,又拈了一粒花生丢进嘴里:“你怎么来了?”   “消息传得很广,据说这一届新提携上来的二等清平使都被抓了?假的吧?”   “嗯。”云从风又拿了块酥合饼,“怎么可能全抓起来,审问而已,过几天就出来了。你也不用担心,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你的腿怎么办?”   “啊?这个啊,没什么大碍啦,真要自己走也是可以当,顶多疼点。嗯……你……怎么了?”   胡宴的表情很复杂,光从他背后打过来,半明半暗,神色变化莫测。让云从风看不透,不明白的同时,也多了几分复杂滋味。   “碰上这样的事情,你运气也太差了。”胡宴垂下手,“都不知道该如何说你。”   云从风吃着酥合饼,憨憨傻笑:“真没事,过几天就出来了。”   “那……你再吃点吧。”   云从风把酒拿了,再吃了两块肉脯。床上的人哼哼唧唧,翻过身来,睁开眼,噗嗤笑出了声:“云兄,你还恰独食啊。”   “你不是睡着了么,叫你又怕你发脾气。”云从风弓下腰,“喏,给你。”   赵承安眉开眼笑:“谢了。”抬头看到胡宴:“这是你朋友?”   “……嗯。”   胡宴神色淡淡:“快点吃,盘子是要带走的。”   两人慌慌张张地把吃的往嘴里塞,往兜里揣,扫荡干净了推回碟子,胡宴袖一招,碟子落进食盒里,就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在空旷而寂静的大狱里激起微弱的回音。云从风不知怎的,觉得这个声音自己仿佛在哪听过,一如这番回音激荡。   “哎。”赵承安凑过来,“你朋友感觉不一般啊,什么人?”   云从风回过神来:“他是妖,陪我到京城的。”   赵承安起了兴趣:“陪你到京城?”   云从风扯谎:“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我要来京城读书,他想换个地方开店,就顺道来了。”   “噢噢。”赵承安兴趣一下子回落,转而问起了他的身体状况:“你的腿还好吧?”   “还行。”   “也不知道赖使长现在到底如何了。”赵承安叹口气,忧心忡忡。事到如今,关进来的清平使都挨个审问完了,剩下的便是漫长的煎熬的等待,消息隔绝。偶尔有进来探监的人,对案子进展也是一无所知,人心难免惶惶不安。   “赖使长凶多吉少。”云从风咬了口饼子,“眼下只能盼望清平司那边尽快查清原因,还我们一个清白。”   “还要多久啊……”赵承安满面哀愁,拍着大腿,一下一下。   其余人陆续醒转,都不说话。云从风默默嚼着花生,时不时松松筋骨,活动下膝盖,花生吃完了,他嚼了半根猪肉脯,又觉得太饱,停下手,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死寂,漫长的等待,长久的煎熬。数声脆响,是狱门锁链解锁的声音,人群骚动起来,争相向走廊那头看去,不由得失望:是发粥的狱卒来了,原来到下午的饭点了。   粥很稀,一人一小碗。云从风一口一口地喝着,外面又响起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浩浩荡荡地往这边赶过来,众人一下子来了精神,爬起来往走廊那边看去:果然是冲这里来的!顿时骚动起来。   走过来的人跟狱卒装束大不一样,不过云从风初进官场,官服还认不全。只听到他简洁地说:“你们可以走了。”   一片哗然。“是案子破了吗?”“谁是凶手?”“对啊,是谁啊。”   来的人面色冷淡:“问这么多干什么,先出去再说吧。”   狱门一个接一个落锁,清平使们被狱卒领着出了幽森恐怖的大狱,来到大狱外围,返回了之前收缴的财物,全脱下了囚服。云从风望着窗外徐徐下降的夕阳,精神有些恍惚。   “云兄。”赵承安走过来,“你腿要不要紧?要不我送你回官舍吧?”   云从风回过神,一笑:“谢了,今天我就不在官舍歇了,你送我到门口就行,我搭个马车,有事去。”   赵承安奇道:“天色都这么晚了,你去哪?况且你不想早点回去打听消息吗?”   “我又不是不回来。”云从风踢了踢腿,“麻烦你了。”   云从风想回如家客栈看看。   傍晚了车不好等,好不容易等来一个,一听云从风说要去郊区,一下子就不乐意了。云从风好说歹说,抬了两次车钱,车夫才勉强同意。   “云兄,你去那么远,明天赶得回来上班吗?”   云从风爬上车座,坐稳了,笑道:“要是回不来,你就帮我请个假,就说我去医馆住着了。”   “行吧……”   云从风拉上车门,招手:“早点回去,好好休息吧!”   车夫吆喝一声,扬起马鞭,嘚哒嘚哒地走了。   车夫紧赶慢赶,总算在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城。没多久天色便彻底黑下来了,云从风剪了一纸小月亮照明,指点车夫该往哪里走。车夫驾着车,嘴里嘟嘟囔囔有怨气,云从风承诺包他一晚上的吃住才让他闭嘴。   嘚哒嘚哒了半天,遥遥望见黑暗中如家客栈小楼模糊地剪影,门口两点绿莹莹的光,闪闪烁烁。   车夫越行越慢,扭过头神色古怪:“你确定?”   云从风仔细看那两点绿光,仍看不明白那是什么灯,心下亦有些惶惶不安,这灯,这楼,这野外,太神似鬼怪小说的场景了。不过面上依旧镇定自若:“没认错,你放心往前走。我是清平司的人,还会害了你不成?”   车夫嘟囔一声,扬起马鞭继续前进,速度却变得磨磨蹭蹭起来。云从风心焦,睁大眼睛看了那两盏灯看了半天,突然噗嗤笑了:“是萤火虫。”   “啥?”   “灯罩里装的是萤火虫。”云从风忍俊不禁,这种事,好像也只有他干得出来,倒把外人吓得够呛。   谜底揭开,车夫轻松下来,加快速度赶到客栈门口,从里传来阵阵喧哗热闹的麻将猜拳声,两盏萤火虫之灯流光飞舞,宛如水里搅动的银沙。   “过夜了,小二在吗?!”   门吱嘎一声开了,出来的是炽奴,他好像长高了些,也胖了,面庞红润。熟练地把马牵到一旁的大树上,系上绳子:“一床铺五十钱,马料钱另算,过早不?”   云从风开车门,探出半个身子:“胡宴呢?”   炽奴听声音觉得耳熟,一抬头,愣住了,半晌道:“老板早上去歇着了。”   云从风喔了声,双手扒着车门两边吃力地挪下来,拄上拐杖:“他的房钱我包了,还有明天的过早钱。”   炽奴退后一步,皱眉:“你这咋回事?”   “胡宴没对你说?啊,小伤,过几天就好了。我就回来看看。”   炽奴半搀着上了楼,住原来的房间。床褥都是新铺上去的,窗明几净,炽奴点了油灯,就关门出去了。   云从风坐在书桌前,说不出的安心感,好像回家了一样。   只是书桌上没书了,没书可读。他早早洗漱一番,就躺下睡了。   睡得早醒得早,次日醒来时,天还蒙蒙亮。他一瘸一拐出门下楼,到井边绞了桶冷水洗脸,弓下腰的时候,背部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骨碌碌地滚落地。   他扭头一看,是枚红彤彤的果子。   胡宴坐在屋瓦上,晃着两条腿:“你回来做什么?”   “我回来看……”云从风卡了一下,“回来看看,官舍那边住得有些虚。”   “不习惯?”胡宴吹了声口哨,一脸戏谑。   “算吧。”云从风坦然承认,“没多少认识的人,也太静了。”左邻右舍白天都很忙,回来基本都在睡觉。   “那,你要回来住吗?” 第34章 巡逻   云从风直起身,甩了甩手,笑道:“上班路那么远,我可能没时间帮你算账本了。”   胡宴歪头想了会:“嗯……那……你就当个门神好了。有清平司的招牌在这,没人敢来吃霸王餐吧?”   “把我当门神?”云从风笑了起来。   胡宴挑眉:“你不愿意?”   “哪里,乐意至极。”   搬离官舍的手续简单,只可惜了之前交的租钱。赵承安听闻他要走,吃惊道:“你要搬去哪里?住官舍不方便吗?”   “方便是方便,就是住着有些不适应。”   赵承安挠了挠头:“行吧。啊对了,我听说你职务要变动了,来给你提个醒儿。”   “变动?变到哪里去?”   “不清楚,这次所有进去过的清平使任职都有调动,大部分不能坐司里了。”赵承安有些遗憾,相比在外面东奔西走,还在在司里坐着处理事务舒服一点。   云从风想着,慢慢道:“这样调动,也可以理解……案子的进展有消息没?赖使长如何了?”   “一点消息都没有。”赵承安摇头,抱着双臂忧心忡忡,“消息锁得密不透风,赖使长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奇怪的是,谢睿思还好好的。”说到谢睿思时,他声音骤然低了一个调。   云从风摸摸下巴,清平司高层如此严密封锁消息,看来暗害赖源光的人极有可能是内鬼,而嫌疑极大的谢睿思还好好的,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内鬼另有其人?   赵承安又唉声叹气起来:“真凶是谁我现在都不关心了,只求对我以后仕途没啥影响就成。云兄,你早做准备吧。”   职务调任的通知次日下发,云从风被派到了巡查组,一个与金吾卫密切相关的部门。巡查组的清平使每日需与巡逻的金吾卫同行,排查可能的妖物作乱——大多数情况下只是陪同着逛街,无事可做。   但无事可做不意味着轻松,金吾卫巡逻的范围广大,一条条街,几里地骑马颠簸下来,身体娇嫩的至少脱一层皮。   云从风对骑马这事心有戚戚,提前准备了些滑石粉有备无患。第一天排班,半天下来果然痛得双腿发抖。   巡逻队长看他一脸隐忍的囧样,略带轻蔑的笑道:“沿街右拐一直走,有家药房,不去看看?”   云从风抿着嘴说:“我带了药。”抬头看看太阳,“到中午了吧?”   巡逻队长左顾右盼,一指街头的饭馆,向金吾卫们招呼:“下马,去那吃饭。”   金吾卫们一片欢呼,纷纷下马,虎步狼行冲向饭馆,站饭馆门口的小二一个哆嗦,满脸堆笑迎上来:“官爷们好!”   队长大手一挥:“上楼吃饭。”雄赳赳地跨进店门,云从风则向小二问了茅房位置,在茅房折腾了好一阵子。大腿内侧磨破了皮,一片红彤彤的肉,他半擦半洗,涂了药一瘸一拐地说出来,长舒了一口气。   金吾卫们在楼上吃喝得正欢。云从风扶着楼梯慢慢往上走,头晕眼花,一点胃口也无,乍然外头鞭炮声大作,噼里啪啦,吓了他一跳。   随即哀乐声大作,一张雪白纸钱飘悠悠地飞了进来,云从风探头张望,一队送葬的缓缓走过,浩浩荡荡足有百人数,两边有奴仆鸣锣开道,哀乐阵阵,阵势不小。   云从风看了会,蹒跚着上楼去了。金吾卫们酒兴正酣,划拳吆五喝六。队长靠着窗磕花生,眼瞧着窗外楼下的丧队,余光瞥到云从风进来了,招呼他坐下吃饭,挤眉弄眼地说:“懿月馆的案子,清平司办的如何了?”   云从风打个哈哈:“我才进清平司没多久,这事上司守的严,我要是知道,还会在街上巡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是清平司的人,一点风声总该听得到吧?”   云从风挽起袖子,慢慢坐下,抄起筷子:“大人这么关心懿月馆的案子,为哪番啊?”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就想打听打听罢了。”   云从风笑着摇头:“兄弟,我是真的不知道懿月馆的案子办得怎么样了。这案子对清平司来说,是桩耻辱,守得密不透风是有理由的,我是新人,真的没法听什么风声。”   队长遗憾地叹了口气,扭头继续楼下的丧队,吹吹打打的还真是吵。   也不知他心里藏着什么小九九,云从风腹诽。喝汤吃菜,待众人酒足饭饱,提起刀来又要开始巡逻。   正是烈日当空的时辰,太阳白花花的好大一团,照得人头昏。云从风手搭凉棚,看着前方道路蛇一般扭来扭去,忽远忽近,心知不妙,念了几遍清心咒,毫无作用。扭曲的道路又粼粼的泛起清澈碧蓝的水光来,仿佛暴雨刚过。   街上行人渐渐减少,队长走了会,猛然勒马:“差不多了,我们去阴凉地歇一歇,过了午时三刻再说。”   其他金吾卫早热得受不住,听队长下令,纷纷拍队长英明神武的马屁。云从风喘了口气,继续撑着。队长熟门熟路,带着众人到了一家蜜煎铺子,这家蜜煎铺子天然地势低洼,背靠湖泊,老板别出心裁地倚靠水势在地下造了偌大的冰室,在门口也能感觉到从里吹出来的丝丝凉风。   云从风吹了一脸凉风,浑身舒坦,又犯困起来,跟队长打了声招呼,靠着店门口的石柱小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一天,云从风没准时回如家客栈。   胡宴本来备好了他的饭,左等右等,半天不来,心里纳闷。他惴惴不安,纠结了半天,决定去清平司看看怎么回事。   炽奴劝他:“公子再等等罢,万一他只是在路上耽误了呢?况且夜深了,你去了半路上碰不到,岂不是多此一举?”   胡宴一下子起了倔脾气:“怎么碰不到,我的本事你难道还不清楚?荒郊野外又没多少人的怎么碰不到?”   炽奴立马改口:“公子执意如此,那就快去吧。”   胡宴哼了声,纵身跃入浓浓夜色中。   前世他对清平司熟悉无比,因为有云从风随意出入,现在是不敢了。他遥望清平司门口的巨大战傀,思忖片刻,摇身变了女相,再走到门前,仰头对着战傀说:“我是云从风表妹,他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吃饭,过来看看他。”   战傀纹丝不动,瞳孔的光一丝波动也无。胡宴很耐心地等着,等了好一会,紧闭的大门豁然开了一条小缝,走出的清平使打着呵欠:“云从风是哪个分部的?”   “二等清平使,调去与金吾卫巡逻,才头天。”   清平使耷拉着脸:“才第一天,你这么急做什么?”   “这个时候他都上床歇息了,还没回来,我担心他。”   清平使没再说话,扭头就进了门,也没关上。胡宴继续耐心地等啊等,终于他又出来了:“云从风在官舍,你去找那边的舍监问问。”然后头也不回的关上大门。   云从风没回客栈而是去了官舍,肯定是出问题了。旧伤复发?胡宴心里猜测着,脚下一刻不停,风一般来到官舍,官舍舍监正在后厨煮一锅黑乎乎的药汤,听闻他来找云从风,小蒲扇一拍:“哦,你来的正好,我这罐药就是为他煮的,一会好了,一起过去。”   胡宴看了一眼汤药,心一瞬间紧了:“云从风得了什么病?”   “中暍,睡着了。差点热断气,这会还没醒来。”   胡宴脸抽了抽:“是哪位好心人带他回来的?”   “嗨,还能是谁,金吾卫的队长呗。才第一天就晕倒了,嗨!”舍监连连摇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胡宴默默跟着舍监上了三楼,云从风睡的房门是敞开的,胡宴进去四处瞧了瞧,不太像有人住过的样子:“这有人住吗?”   “这是他之前住过的,一直空着。”舍监说着放下药罐子,倒了满满一碗汤药,搓搓手说:“既然你来了,你喂吧。”   胡宴欠身:“辛苦老伯了。”   待舍监走远,胡宴走到床前。云从风躺着,面色通红,跟上了蒸笼蒸过的螃蟹似的,额头上搭着块毛巾,一摸还是温温热的。   胡宴拿下毛巾,掐决作法,吐出一口真气,毛巾结了薄薄的霜花,再覆在额头上。转身拎起了舍监的药罐,嗅嗅药味,并不满意,干脆倒了,升起狐火,添水,煮起了祖传宝贝铁梗衰荷。   凉茶煮好,胡宴吹凉一碗,捏着云从风鼻子硬灌了下去。   铁梗衰荷真乃灵丹妙药,不多时云从风悠悠醒转,睁开眼,满目血丝,看着怪吓人的。   “醒啦?”胡宴取下毛巾再冰了回,瞧他双目无神的样子,忍不住就想笑,“没想到你这么娇生惯养啊。”   云从风睁大了眼睛,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谁…谁娇…娇生惯养了!我在山…山上,砍柴,挑水,什么苦力活没做过……”越说越急促,显然气急败坏了,又气又羞又恼,声音沙哑得厉害。胡宴赶紧挽回:“不笑你不笑你,莫气坏了身子,好好躺着。”   “你……你明明还笑!一直没停过!”   “哦,我想起高兴的事。”   “什……什么?”   “我今天又赚了好多钱。 第35章 有内鬼   云从风瞪着胡宴,不一会支撑不住,又软软倒下了,眼睛通红通红,又气又委屈的样子看着让胡宴想掐他一把。   “现在还难受不?”   云从风整个人有气无力的,好半晌才说:“肚子有点难受。”   胡宴揉揉他的肚子:“是饿着了?”   “不是,你刚才给我灌了什么东西?胀得疼。”   “铁梗衰荷啊,一碗灌下去你就醒了,妙吧?”   云从风瞪着眼睛,一会又闭上了,哼哼唧唧:“我头晕,帮我坐起来,躺着肚子难受。”   胡宴拉来一个枕头垫在床栏前,扶着他坐起来。云从风眼睛半睁半闭的,一脸衰样,许久表情扭曲,肚子发出阵阵异响。胡宴见势不妙:“等等,忍着,等我去找个痰盂来!别吐在床上!”   说时迟那时快,云从风勉强侧了个身,稀里哗啦吐了一地,胡宴躲闪不及,溅了一脚。   “哎呀呀!”胡宴跳着把鞋子甩了,想想把左脚的也甩了,倒了半碗水递给云从风漱口。   云从风拼命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好半天喘过气来,接过碗来漱口,要吐水的时候一时不知吐在哪里。胡宴脚蹭蹭地板:“想吐哪就吐哪吧,横竖都是脏了。”   云从风吐了水,气若游丝地说:“我的鞋在床底下,你穿着,光脚站地板不好。”   “喂喂喂,我是大妖诶,光脚站个地板有什么好怕的?先关心关心下你自己吧。吐出来了好受些没?饿不?要不要给你做点吃的?”   “不饿,不想。”云从风瘫在床上,浑身使不上劲。胡宴作个法术将秽物蒸发殆尽,看一眼窗外星斗:“好晚了,睡觉吧?”   “嗯……你跟我睡?”   胡宴听着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又感觉没有什么不对:“啊,这官舍还有些空屋子,将就住一下也行。”   “有些是住了人的,不过值的是夜班,凌晨回来。你就在这歇一晚吧,我没事的。”   胡宴凑近了,摸摸他的额头:“真的没事?”   “没事。”   “那我先睡了。”胡宴在里侧躺下来,顺手打灭了灯,屋内一片漆黑。   静得能听到窗外的虫鸣鸟叫,静得能听到身边云从风节奏性极强的呼吸声。胡宴脸埋在被窝里,忽然想起前世,云从风在清平司步步青云之后,经常回来得很迟,也经常焦虑到睡不着觉,还死活不肯吃药,仅以内功调节。   早早睡下的胡宴每晚都能听到他回来的动静,然后在他沉静缓慢的呼吸声中重新入眠。   此时此刻场景再现,他高兴地摇了摇尾巴。   咦?尾巴?   云从风感觉鼻尖好像吹过去了什么,摸到了一把狐毛,柔软得好像一团空气,嗖的一下溜过去了。胡宴咿呀了声,变了调:“你干嘛!”   “你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不是你的问题?”   “你摸什么摸!”   云从风脱口而出:“我怎么摸不得了?!”   话一说出口,云从风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按理来说,妖族的尾巴一般是敏感地带,除非特别亲密的人,都是只有自己能摸的。   但是,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如此理所当然?   胡宴说:“要摸也可以,明天你起来买早饭,还要洗店里三天的碗。”   云从风不吭声,缩回手,气定神闲地继续自我调理。胡宴趴了会窝,有点郁闷,尾巴又摆起来了。   云从风还在思考方才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真的很奇怪。不过他的注意力集中没一会就被鼻尖的痒意勾走了,嗯,又是狐毛。   飘过来~飘过去~   云从风睁开眼,盯着乱舞的九条狐尾看了好久,看它慢慢无力地垂下来,好似天上的云坠落了大地。   尾巴的主人睡着了。   云从风看了好一会,伸手小心的,缓慢地压下去,真的蓬松得如云一般,初期一点茸茸的质感,压到将近尾巴骨了,掌心又有点微刺的痛感,松开来顺着毛撸一把,又是一条油光水滑的大尾巴。   一撸来一撸去,就有点上瘾。手感太好,神奇的是,撸多了尾巴尖儿还会抖,往上翘,云从风一指头压下去,它又翘起来了,偏偏尾巴主人毫无知觉,还在呼呼大睡。   云从风撸够了,停手歇息,尾巴尖儿缓缓卷起来,盘成一团。   他又点了点那撮儿尾巴尖,莫名地觉得很熟悉。   好像这样的行为,他做过很多次。   至于为什么会有熟悉感,他始终想不明白,换种说法,自从他与胡宴结伴同行以来,一直有种微妙的即视感。   是多心了吗?云从风仰瘫在枕头上,回忆着,乍然发现自己回忆不起山上师兄姐们的脸了,无论亲疏远近,连最敬重的山人,原本亲切随和的面孔也好像蒙了一层纱,看不清楚。   怪哉……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身体上的疲惫摧垮了他的意志,一歪头便睡着了。   胡宴这一觉睡得不要太舒服。   舒服到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瞥到窗缝漏出的刺眼的光,以为到中午了。再揉揉眼睛,尾巴有点痛。   身旁的云从风歪靠在枕头上,怀里还抱着他两条尾巴。胡宴脸抽了抽,抓着自己的尾巴根部一点点抽出来,咻的一下缩回去。他本想叫一下他,他还欠着早饭呢。想想,又算了,明天再要。   他轻巧地跨过云从风,稳稳落地。开窗透气,官舍院子一片姹紫嫣红,盛花繁茂。   与此同时,云从风也醒了。意识尚且朦胧,朦胧视线中胡宴站在光里,踮着脚尖伸出手,一朵白芍药凌空飞起落进了他的手心,芍药上的蝴蝶扑棱惊起,淡蓝的翅膀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彩光   “哎呦,你醒了?”胡宴扭头,抓了抓头发,一下子凌乱了:“要不要再睡会?”   云从风有点偏头痛,摇头:“不睡了。”也不下床,坐着发呆。胡宴嗅嗅花,转手搁在桌上:“你上司批了你几天假?”   “两天,回去歇着?”   “嗯。”   云从风睡得时间短,精神头依旧不好。慢吞吞地起来,与舍监道谢告辞,破了三银子的费,回客栈又睡了个昏天黑地,总算把精气神睡回来了。   胡宴提前给他煮了一大罐铁梗衰荷,调侃他:“这次可别晕倒了。”   云从风本来是拒绝的,无奈争不过胡宴,只得憋着气将水壶收下了,背在身后一甩一甩地去清平司上班。   到了清平司,有的只是三两个刚下晚班的人。逛了一圈,出去买了两个烧饼,就着铁梗衰荷下咽,出奇的不苦,还有丝丝回甘,云从风仔细一看,水壶底下沉了铁梗衰荷的叶子,还有片片甘草。   他抿了口,五味杂陈。   天渐渐亮起来了,街上人流愈发多了起来。云从风一转眼看到上司的马车嘚哒嘚哒停在了门口,稍稍等了一会,待上司进门了,再起身进门。   如今负责他的是董英碣,一个说话总比正常人慢一拍的中年人,待人和气,见云从风进来了,露出笑容:“身体养好啦?”   “好了。”云从风低着头,仍羞愧无比。董英碣慢慢地说:“跟金吾卫巡逻,是浪费了你的才能,不必因此自责。嗯……刚好清平司现在急缺人手,你就去刑案司暂时顶替一下职责,要做好啊。”   “去刑案司?”云从风有些吃惊,刑案司讲究资历,入职的清平使至少要在清平司待两年起步,一般刚入总司的二等清平使是没有资格入刑案司办案的,顶多做做辅助,打打下手。   他试探性地道:“清平司人才济济,不缺我一个吧?人手怎么短缺了?”   董英碣温和道:“你不在的日子,清平司出了大事,可堪一用的人不多了。好好去做,自然有平步青云的一天——快去吧。这次不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云从风不敢再问,说了声是,转身离开。心里想着董英碣所说的“大事”究竟是什么事,走出院子看看四周,似乎与往日没什么分别,不由得更加疑惑。   他对刑案司路线不熟,错拐了好几个弯才找到,迎面就碰到权弘方抱着一摞东西匆匆走来,刚打个照面,权弘方先开口道:“快进去吧,左手边靠窗户的桌子就是你的。”   “噢,噢。”云从风茫然地快步走进屋子,这里的人都低着头忙着处理事务所云从风找到权弘方所说的桌子,满桌案牍,他定了定神,逐件翻看。   看这些文件呈上来的日期,不少是三四天件的事,本该今天就能处理好了的,却堆积在这里……他悄悄抬头,偶尔有人走出屋子,瞥到侧颜,年龄都不太大。   清平司究竟出了什么事?疑惑萦绕心头久久不去,但是眼下众人都在忙,不好发问,云从风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专心处理事务,一埋头干到大中午,有人吆喝了一嗓子:“去吃饭吧?”   一人叫苦道   :“这么多事,哪还有时间去吃饭!”   “我叫了饭。”权弘方走进来,搓着手说:“一会饭馆的小二就会送饭过来。”   众人一齐欢呼起来,云从风看了眼,他坐下的地方,低头继续处理事务。待饭馆小二挑着饭笼进来了,众人一窝蜂地涌上去分饭时,云从风靠近权弘方:“权兄,我问你个事。”   “嗯?你说。”   “我不在的日子,清平司发生了什么大事?逼得要起用我们这些资历不够的新人?”   权弘方瞅瞅周边的人,拉着他坐到角落里,一边吃一边小声说:“戒律司那边突然发生了爆炸,把好多精锐力量炸伤了,据说还有炸死的,那边已经不允许任何人过去了。”   云从风吃了一惊:“谁敢在清平司内部捣乱?”   权弘方继续压低声音,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上头呀消息压得厉害……我听说,戒律司司主,就是懿月馆那事的内鬼!” 第36章 妖术   云从风愣了好半晌:“这事……越来越复杂了哈?”   权弘方夹了一筷子土豆:“管他的呢,清平司底蕴深厚,死个把人没什么大不了,还给我们让位了不是吗?”说到后半句,他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一脸狡猾的笑容。   云从风知道他说的没错,心里有点不舒服,低下头闷闷地说:“还是希望早点解决吧,不然内部出问题,连累我们不得安生。”   权弘方道:“也是。”低头接着吃饭。   清平司积累的事务文件出乎意料地多,云从风忙活了一下午,还剩一堆,他草草翻了一下,看到一张衙门传来的文书,内容是请求清平司派清平使协助调查一桩儿童失踪案,立案是前几天,已经有清平使签了名,但是没有回文——云从风摸摸下巴,猜这位签名的清平使本来要去调查的,但是被司主临时调走,还可能在爆炸中受了伤,这份没有回文的文件就又回到了他手里。   云从风咬了咬毛笔头——快到下班的时间了,有人打呵欠,站起来伸懒腰,招呼朋友一起走。权弘方也在叫他,问他要不要出去下馆子。他看了眼公文,几经犹豫,道:“不去了,我还有事。”   人陆陆续续地走了,等云从风把公文看完,屋里已经没几个人,外头天色半黑,虫鸣声声。   天水街东南户六十九号人家,李成德,于五月十四号清晨,行于集市路上,疑窥妖妇……   天水街离王京闹市中心较远,颇为寂静,灯火两三盏,狗叫□□声。云从风踩着月光,沿着屋墙一路找六十九。六十九号窄窄一道柴门,里头冲出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令云从风警惕心大升。   见妖妇捆绑孩童,灌药施术,使之变成牛马……   “有人吗。”云从风从地上随便捡了根棍子,拄着叫道。令他没想到的是,门一会就开了,探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谁啊?”   云从风意识到这么晚来对对方不太好,但是眼下别无选择,瞥到他身后影影绰绰地挂着一串串长长的东西,仔细一看是鲜红的腊肠。棍子悄悄一丢:“我是清平使,来调查你所说的妖妇。”   李成德一瞬间睡意全无,哆哆嗦嗦地说:“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程序出了问题。云从风心想:“那是刑部的人吧?清平使这方面没收到消息,只好再来问问了。”   “那……那行吧。”李成德拉开门,半弯着腰:“大人请进。”   “不必多礼,直接说吧,详细点,那天你看到了什么?”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赶集的日子。   李成德推着装满腊肠的小车吃力地前进,天光微亮,晨雾迷茫。他一心想早点去集市上占个好位置,决定拐道巷抄个近路。   然而茫茫晨雾迷惑了他的视野,他走错了巷口,等他反应过来,周围一片陌生景象,弯来绕去,竟是找不出出口了,慌慌张张地询问路人,对方的口音他听得不甚明白,稀里糊涂道了谢,一边想着对方说的是个什么东西一边走。   走着走着,他听到有小孩凄厉的哭声,这本与他无关,家长教训小孩嘛,很正常的事。但是下一刻,他听到了一阵怪异的叫声。   那声音乍一听像是牛叫,又像是小孩的哭腔,混合成一种奇怪的腔调,似人非人。   李成德专做腊肠腊肉十几年了,杀过的牛羊不少,牛羊叫声表达什么意思也能听懂个七七八八,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好奇心压倒了急切赶集的心情,他循着声音慢慢搜索过去,装作不经意的模样走过去,判断声音远近之后退到差不多的地方,墙里传来低沉的牛哞,还有磨刀的声音。   又有小孩的哭声起来了,呜呜咽咽,但是与之前的哭声音色有稍许不同。窗户有点高,李成德踩着自家腊肠扒上去,窗户上横七竖八钉着木条糊了粗布,粗布被苍蝇和鸟雀啄得千疮百孔,李成德透过破布,屋子里面光线昏沉,吊起来的牛刚被割破了喉咙,老太婆拿着一口铜盆在刀口下接血。   另一边还蜷缩着一个孩子,被麻绳捆着,没堵嘴,呜呜咽咽的,却喊不出声。李成德看着毛骨悚然,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那铜盆看着小小的,一会就灌满了,却半天没有满溢出来。待牛血渐渐流尽,铜盆里的血反而肉眼可见地一寸寸降了下去。   妖术,这是妖术。李成德满头冷汗。   血已流尽,老太婆执刀刮骨剜肉,动作熟练,不紧不慢。肋骨肉剔得差不多了,老太婆把心脏摘了下来,那心脏看着小小的,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那不是牛的心脏。   老太婆把心脏泡在铜盆里,继续分肉砍骨,一头牛一会就变成了案板上的一堆肉。她再磨了磨刀,朝小孩走过去。   小孩呜咽着往墙角缩,被老太婆拎鸡仔似的拎起来,她解下腰间一牛皮水袋,对着小孩嘴强灌了下去。   接下来,李成德有点记忆不清了。他只能听到,老太婆在叽叽咕咕怪异地鬼叫,手舞足蹈抽筋似地乱跳,然而记忆中的画面像是蒙上了浓浓的水雾,一切只剩下灰白的影子。   “然后那孩子就变成牛了?”   “是……”李成德面孔笼上灰色,畏惧又恐惧地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了,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妖术。”   “那您之后呢?身体上是不是有什么不适?”   “是,听了那鬼叫后头晕晕的,一直恶心,报了官之后就回家休息了,集都没赶成。”李成德一脸沮丧。   “那现在呢?您感觉身体如何?”   “还行吧。”   “能想起来当时那老妖婆哼的是什么调子吗?。”   李成德皱着眉头,挤出几声哼哼声,完全不成调子,试了几次,他不好意思地说:“大人,小的五音不全,实在哼不出来那个调调……”   云从风看看窗外天色,起身道:“深夜多有打扰,实在抱歉,辛苦你了,早点休息吧,在下告辞。明日我再来拜访,带我去那条路看看。”   “大人慢走,小的不辛苦。明天一定尽心尽力。”李成德点头如鸡啄米。   离开李成德家,云从风想着案子,魂不守舍,还有些激动。绑架儿童,行施妖术,如果这老妖婆作案多起,一旦曝光势必会引起民众恐慌,此时他侦破此案,必是大功一件……等等!云从风扇了自己一巴掌。   眼下当务之急是早点捉拿妖婆归案,以免她残害更多孩童,怎么能把一桩大案当成自己青云直上的踏脚石?云从风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一念之差,差点堕入了庸人之道,万幸,万幸。   心事重重回到如家客栈,客栈还热闹着,觥筹交错,来往喧哗。云从风满心疲惫,草草洗漱一般,就要躺下睡了,外头忽然响起敲门声。   “胡宴啊?”   “嗯,是我。”   “这么晚了……”云从风嘟嘟囔囔打开门,扑鼻一股淡淡的清香:“晚上吃得好么?”   胡宴端来了碗粉色的黏糊糊的东西,云从风不认得,看上去感觉挺好吃的:“啊……还行,这个是?”   “藕粉,我泡的,要不尝尝?当夜宵也行。”   “藕粉……长这样?”云从风有些惊奇,藕粉这个东西,他有些印象。山上师姐经常泡的,他偷拿了点,结果自己泡出来的跟石灰水似的,完全不好喝,就再没吃过了,胡宴端来的藕粉,好像有点不一样……   “嗯嗯,挺好喝的。”   云从风舀了一勺,藕粉上洒了一层薄薄的糖桂花,甜香扑鼻,黏软弹牙的口感,稍抿即化。   “味道不错,就是……太晚了,不太想吃了。”   “你最近有这么累?”   “是啊,最近清平司出的事比较多……”云从风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哈欠。   “是出爆炸案了吗?”   云从风愣了下:“这事情……传得这么广了?”   “怎么可能不广。”胡宴似笑非笑,“查出什么眉目了吗?”   “这种事,还轮不到我这等新人插手啊。”云从风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胡宴接着道:“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坊间的传闻?”   “什么传闻?难不成跟爆炸案有关系不成?”   “有点关系。”胡宴忽然间有些犹豫,说出这些,他不知道会面临怎样的后果,对未来又会引起何种剧变……但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对这个世界,他常常有种不真实感,不如就当一次试探好了,哪怕后果是刀山火海,也要闯过去。   “最近京城里经常有小孩失踪,你知道吧?”   “啊,是。”云从风立刻想起孩童变牛马案。   “有人说,这是有妖人为一个大官儿用小孩精血炼药。妖人神通广大,普通人奈何不得。”胡宴慢慢组织着语言,“而懿月馆的案子,两位倒霉官是知道这位需要炼药的大官是谁,聚一起商量办法,结果被大官先下手为强给灭口了。后来清平司进局,大官又派人做了手脚,消灭证据,但是这一牵扯下来,反而嫌疑越来越大了,于是又做了一起,杀人灭口。”   云从风认真听着:“有点意思……过程像模像样,只是,这传言你是从谁嘴里听说的?” 第37章 无穷   “啊,前几天店里来了个说书人,当众说书说的。我闲着没事,听着挺有意思,就记下了……嗯,就是觉得这个可能对你有点用,当个提示好了。”   云从风皱着眉头思索:“要仔细说起来……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对那两位官一点都不了解。算了,捕风捉影的传说,就不要当回事了。”   “那我就不打扰了,早点休息。”   “好。”   合上门,云从风瘫倒在床,闭上眼睛,思绪纷乱。   他满脑子都是案子的事,同时也在思索胡宴说的“故事”,越仔细琢磨越觉得可能性极大,但是,没有有力的证据,一切终究是空谈。   既然有了方向,那么一定要顺着这个方向查查看。云从风回忆着自己在书院有过几面之缘的脸,思索着其中有哪些人能帮得上忙,想着想着,他突然想起一个人,这个人说起来还曾经是他的劲敌——准确的说,他从没把对方当成敌人。   刘怜冬最近风光无限,他本身才情出众,家底丰厚,背靠父亲,官路上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已在工部身兼要职,可谓青云直上,意气风发。   一大早,他乘坐小轿来到工部门口,一只脚方才踏出轿,耳边乍然有人道:“刘怜冬,好久不见。”   刘怜冬已经很少在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全名了,除了父亲之外。他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抬头一看,瞪着眼睛,一时竟想不起眼前的人是谁。   云从风拱手:“阔别已久,刘兄不认得我了?当初你可一心把我当作劲敌呢。”   刘怜冬张了张嘴,恍然:“云从风?!哈哈,公务繁忙,记性也变差了。一时竟没认出云兄出来……之前有听说过云兄进了清平司,一心想去拜访,可惜家父管教严厉,部里事务也多,一直没成,久而久之竟然忘了。惭愧!惭愧!”   “不用计较这些虚文,此次前来,我想请刘兄帮我个忙,嗯……”云从风看看四周:“到别的地方说吧?”   刘怜冬一挥手:“在下有单独的办公厢房,随我来吧。”   刘怜冬入官场已久,耳濡目染,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想处处占得头彩的少年。对于云从风找上门来求他帮忙,他不意外,也没有当初那种敌视心态,有的只是感慨,以及微妙的优越感。   进了屋,刘怜冬先让书童沏茶上点心,笑眯眯的说:“云兄不着急,慢慢说。”   云从风喘了口气,把事情原委从头到尾说了。有些刘怜冬有所耳闻,不过知道不多,经云从风这么一细说,了解得就多了。末了,云从风说出那个猜想,刘怜冬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露出一丝微笑:“你想让我去查查那两位究竟查到了什么。”   云从风也不避讳:“你父亲是刑部尚书,个中缘由,他不可能不知道。”   刘怜冬没再说话,叠起胳膊,静静思考,半晌:“我觉得,直接去问的话,不会得出结果。”   他看着云从风,没有明说,似笑非笑。云从风愣了一下,猛然想起,如果假设是真的,那位手眼通天之人,连刑部和清平司也无所顾忌,何况是刑部尚书呢?再深入想之,刘父可能知道,但是说出来即是死期。   不寒而栗。   他深吸了口气:“那你觉得……”   刘怜冬神态自若:“云兄,你才华横溢,我自认不如你。应当好好珍惜自己才是。”   云从风低下头:“刘兄……说得对。”   刘怜冬提起茶盖,碰撞出清脆的声音:“茶都要凉了。这可是我的私藏,不尝尝,可惜了。”   喝了两口茶,云从风拜谢离去,心情沉重。   他早该料到的,调查不会顺心顺意,不过这也算个提示。刘怜冬作为刑部尚书之子,肯定听过自家父亲的口风,所以才会警诫他莫掺合,间接说明,捕风捉影的传闻未必是捕风捉影。   等等,云从风琢磨着,发觉出不对劲来。胡宴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可以说是恰到好处地送上提示?经过刘怜冬反向验证,胡宴所说的“故事”,简直就是标准答案了。   “故事”为他指出了一条路,而那位幕后主使就在朝堂之上,权势通天,敢杀刑部清平司的人也没几个,迟早有一天会排查出来。   所以,胡宴是否知道什么?或者说……他早知道真凶?!   越想越复杂。云从风站了许久,太阳已近中天,晒得人头皮发麻,饥肠辘辘。他回忆起另一桩事来:他今天要李成德随他去寻找当初看到老妖婆的巷子。决定暂时把这事放一放,等完事了再回去质问不迟。   “我要出去一会了。”胡宴对炽奴说,炽奴乖乖点头:“几时回来?”   “嗯……可能要半个月吧。”   炽奴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打理店里生意的。”   胡宴摸了摸炽奴的头。炽奴太乖了,什么事都能悄无声息做得井井有条,以至于胡宴会忘记他其实是个妖龄很小的孩子。   而且穿得还是落星山的旧衣服,胡宴扯了扯他衣领子:“怎么也不给自己添身新衣裳?少你钱了啊?!”   “没有……这衣服没破,还能穿啊。”   “哎,这怎么行!给你钱不花拿了干嘛?得,先不走了,随我到街上走走买点吧,店里就交给纸傀打理。”   炽奴没有理由拒绝,乖乖跟着上街去。胡宴这几月来几乎没买过啥,一下子大手大脚起来,衣服买了好几套,乱七八糟的零食也买了一堆,临到黄昏时分回来,胡宴多做了几个纸傀,法力足够撑到他回来:“要走了,多些纸傀帮忙,自己不用那么忙。”   “好的。”   “钱都有,想要什么自己去买,不要舍不得啊。”   “好。”   炽奴穿着新衣服,在夕阳底下冲他招手。胡宴忽然觉得眼前一幕有些虚幻,他好久没有关注过身边的炽奴了,自然得像身边的空气。今天因为要走,突然良心发现给买了东西,这点东西能不能补偿平日的亏欠,还要另说……   胡宴腾空而起,欲往南边飞去。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刹那间,炽奴身上的衣服好像闪烁了一下,走进屋里去了。   胡宴恍惚了一下,他记得,炽奴旧衣裳是深蓝的,洗多了颜色泛白,而今天买的新衣服是草木灰色,刚刚看到的……是草木灰?深蓝一瞬间变成了草木灰?   眼花了?胡宴错愕,他悬在半空中,愣了许久才转过身躯,内心满是疑惑,甚至产生了回去看一眼确认的冲动。但是随即他扼杀了这个想法,贸然回去不好解释,也没必要……没必要。   真的是看错了罢。胡宴懒得再想了,再晚一会,云从风就要下班回来,在事情结束之前,还是避免与他碰面为好。   他腾空而起,毫不犹豫地离去。   云从风跟李成德东寻西觅了一下午,徒无所获。夜幕深垂风风火火赶回了如家客栈,进门就嚷:“胡宴?!胡宴!”   炽奴坐在角落里嗑瓜子看小人书,探头应了一句:“公子外出修行去了。”   “修行?”云从风皱眉:“他这个时候出去修行?”   “嗯,是啊。”炽奴茫然地应道。云从风拳头紧了又松:“我知道了。”   越发显得可疑了,跑得了初一跑不过十五,他还能一直不回来不成?!云从风气呼呼地想着。   另一边,几刻功夫,胡宴飞出了千里之遥,来到一片广袤山区之下。他寻了一处风水良好之地,在山崖上了凿了个洞,钻进去,施术使崖上藤蔓疯长垂下,将洞口遮得严严实实。   “啪。”一个响指,一簇狐火悬浮半空,散发着惨白的光。胡宴自袖中取出朱笔丹砂灵墨,冲地面吹了口妖息,地上的尘土碎石咕噜噜地飞出绿帘外了。   做完这些,他蹲下来,一笔一划地画阵。   他那么聪明……一时的逃避,必然会加重他的怀疑。而他始终是要回去的。   所以,他一时冲动的决定,究竟会对未来产生怎样的影响?   他想帮他,也惧怕泄露天机的后果。得天独厚的灵狐,在推演占卜方面比人族术士更有天赋与优势,相应的,狐母曾无数次地告诫他们,切不可轻易滥用这种天赋。泄露天机所受的天罚防不胜防,避无可避,后果无一不是毁灭性的。   狐母……狐母啊……他好久没回大荒了,只记得狐母生得极为美艳,是大荒最美的妖。而现在他只记得狐母冷酷威严的呵斥命令声,对她那张据说见之连忘川水孟婆汤也无法洗去记忆的容颜却印象模糊,好像蒙了一层浓浓的雾。   天罚就天罚吧,反正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知因为什么,他侥幸地重来了一次。这一次犯戒,要罚就罚,这也是他本该受的。   思及此,他义无反顾,加快了画阵的速度。   阵成,他站起来,揉了揉膝盖。歇了好一会,咬破手指,逼出几滴精血,滴入阵心。   心魂沉入,口中缓慢吟诵起晦涩的咒语。胡宴一甩袖子,绕阵而走。风随着他的脚步,缠绕着从四周涌向阵心,又在渐渐聚集起来的神秘力量的牵引下上升,上升……携着胡宴的一缕精魂。   胡宴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扑通一声,歪倒在阵上。   消耗的力量太过庞大,维持肉身的运转成了沉重的累赘。唯独轻盈的灵魂直升天际,将“我”融入万物,感知冥冥中融入万物的天道因果。   五识漫开的刹那间,胡宴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像是一盆水泼在地上,本来在肆无忌惮的满溢开来,却突然碰壁了——那种“碰壁”的感觉只维续了电光火石一瞬间,又顺畅地漫开了,无边无际,无穷无尽,大道万千。   这不对。   天无际,地无穷,道也无穷无尽,怎么会有“碰壁”的感觉呢?   这不应该啊。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推演才是。胡宴强压下心底疑惑,将注意力转移到自身——缠绕于灵魂上的因果报应,在灵视下若隐若现。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像一层闪烁着微光的茧。 第38章 追踪   云从风奔走一天,还一无所获,实在累得够呛,倒头便睡死了过去,次日迷迷蒙蒙睁开眼,那太阳穿过窗棂投来的影子,快延伸到墙上去了。云从风一骨碌跳起来,一看滴漏:“坏了!”   迟到这么久,急得云从风出了一身冷汗,饭是顾不上吃了。慌慌张张冲出门,走土循阵转瞬穿到归海附近的巷子里,辨认了一下方向,急匆匆地冲向清平司。   他速度快,费不了多少功夫。只是冲到清平司门口时,恰巧有一辆马车从对面嘚哒嘚哒地跑了过来。云从风此时刹不了车,迫不得已扭转方向,重心不稳一下子摔了个四仰八叉。   流年不利。云从风暗骂一声,急行法术耗了他不少力气,此时骤然放松,小腿肚抽起筋来,一阵一阵的,竟是攒不起力气起来。   “吁——”马车夫勒住马,往云从风这边瞅了眼,跳下车,毕恭毕敬地开了门。两位乘客下车,正欲往清平司内走,其中一人好像察觉了什么,转过头,对躺着的云从风看了好一会。   云从风歇好了,翻身坐起,自暴自弃地想着反正迟到了这会赶到了照样挨批,再扣些钱——罢了罢了。   他唉声叹气地爬起来,猛地听到熟悉的声音:“云兄?”   饱含惊喜,云从风抬头一看,同样诧异:“白玖?”   “哎呀!好久不见!云兄你黑了好些啊!”白玖上来给他一个熊抱。云从风心情一缓:“见笑了……最近确实忙,也没拜访你。”   “没事没事,你找上门来我也见不了你。我家老头子逼我毕业,把我关了半年读死书!过了毕考才放我出来……哎哎,今天好巧不巧在门口就碰到你了,走走走,喝酒去。”   “哎?我还要上班啊。”   “没事没事,跟我去喝酒,不会有啥事。回头跟他说说就行了。”   “好吧。”   云从风余光瞥到白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抄着手安安静静的,看到云从风看见他了,微微一笑,眼神干净。   白玖拉着他上了车,招呼车夫去紫薇湖畔的傍月居,那个安静的年轻人跟上来,待马车启动,三人坐定。白玖指着年轻人说:“这是我族弟白子骞,刚入学。他很早就仰慕于你,这次我出来找你,他就跟过来了。”   白子骞站起来,拱手:“小生不才,少年时有幸旁听先生归海文试,惊为天人。之后一直以先生为目标,勉强上了书院,今日得见,实属三生有幸。”   云从风头次被人崇拜,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尴尬地摆手笑道:“哪里,那次文试不过侥幸而已……”“嗨,云兄你咋学起了酸儒那弯弯绕绕那一套,厉害就是厉害嘛。还是说你最近没怎么读书,功力退化了?”   云从风苦笑一声:“书有读的,就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读得少了。”   “那你在官场混得如何啊?”   “还行……”   谈话间,马车已到了傍月居。云从风白玖聊了好一会,心情放松,陪着喝了好几杯酒。期间白子骞插了几句嘴,没说多少话。   连喝数杯,云从风飘飘然起来。禁不住诉起苦来,他对上级没什么意见,只愁老妖婆的案子有心无力,明明破案的路子就在眼前,却抓不着头绪和证据。而白玖近月来一直被逼闭关苦读,对外界一无所知,听到这种稀奇案子,禁不住多问了几句,了解了事情原委后,白玖沉思一阵,忽然抚掌而笑:“今天你可算来对了,白子骞最擅演道寻踪之术,你让他去见见那个李老头儿,或许有收获。”   云从风晕晕乎乎的:“能成?”   白子骞适时站起来:“如果先生愿意,小生愿试一试。”   试试就试试。一行人马上丢了一桌饭菜不管,跟着云从风去李成德家。李成德这会上街去卖肉了,三人在他的瓦房门前等到了午时之后,他才挑着空担回来。   李成德远远就看到自家门口坐着三个人,还有一辆马车拴在附近的石柱上,唬了一跳,寻思着自己也没欠什么债啊,莫不是有同行嫉妒,寻人来威胁他,正欲开溜。照顾马的马车夫大喝一声:“喂!别走!”   他这么一喊,反而让李成德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扭头就跑。   三人中白子骞喝的酒是最少的,云从风听到了但没力气起来。白子骞一个箭步冲上去,身形迅捷如幻影,拦在李成德面前,彬彬有礼地说:“老人家,请留步。”   李成德一个哆嗦,不敢动了。云从风挣扎着爬起,踉踉跄跄跑过来:“等……等等。”   李成德看到云从风,小心翼翼地问:“云大人?”   “找……找你来是,有,有事。”云从风脑子尚不清楚,说话磕磕碰碰,白子骞帮他接了下去:“在下会一点小法术,可能对寻找案犯线索有些帮助,故带我前来。”   “还……还要找啊?昨天不是找过一回了吗,小的老眼昏花,真不记得当初是咋走的了。”李成德一脸苦色。白子骞道:“老人家不必忧心,您只需要配合即可。”   李成德无奈答应,卸了空担。白子骞先问了一些问题,例如时辰,当日气候,及大致的方向。自己执根芦苇棒,在地上写写画画,口中默默念着口诀,条条竖竖画了一地。云从风在一边撑腮看着,从中理出了一点门道,不过在这方面,他学得很浅显,白子骞所学的比他更为深奥复杂。   白子骞到最后越画越慢,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忽的一扔:“我知道,还请老人家辛苦,再带我们跑一趟,到你迷路的点去看看。”   李成德哪能不答应。一行人挤上马车,慢慢根据李成德的指点走着,走着走去,就到了李成德当初走错的岔路口——实际上他也不确定这里是不是他开始迷路的转折点。   白子骞说:“不对,不是这个,再往前走两个巷口。”   马车夫依言驾马往前走了两个巷口,李成德透过窗户张望着,看着看着,咦了声。   “对这里有印象吗?”   李成德依然不敢确定:“大概……”   白子骞吩咐:“往里走。”   马车夫看了看:“不太行啊,少爷,马车进去了,这条巷子就走不了人了。”   “那我们下车罢。”   四人下车,走进小巷子。巷子里人不多,两边有大妈在洗衣洗菜,污水横流。李成德迷茫地东张西望,嘟嘟囔囔。   一路都是污水,众人不得不小心应对,到了相对干爽,没有门户的地段时,李成德突然叫道:“就是这里了!”   云从风一抬头,就看到了李成德之前所说的小窗户,他纵身一跃,踩着墙壁攀上窗户,往里一看,里面昏昏沉沉的,蛛网丛生,没有人。   “去那边!”云从风跳下来,酒完全醒了。直接跑出巷子,转到另一面,看着右手边,估算距离,看到一扇紧闭的,蛛网丛生的柴门,就知道,就是了。   只是看上去,那个老妖婆潜逃已久,早不在这了。   云从风拗断门锁,慢慢开门,没有激起屋里一丝灰尘。探头看了看,地上铺着杂乱的茅草,茅草尖凝结着干涸的乌黑的血块,宰肉的条桌成了蜘蛛的乐园,再看角落,应该是捆着孩子的地方,除了一堆将近朽烂的麻绳,都没有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是凶杀现场的缘故,这里格外的阴冷。   首先可以确定是,这里没有孩童的残魄。来的还是太迟了,也不知能收集到多少痕迹。云从风控制着法力,一步一步,小心地浮行于地面之上,一边仔细查看地面。   虽然现场灰尘弥漫,但看茅草的状分布,隐约可见拖行的痕迹,应该是孩子的吧?当然,最有价值的,是妖气,直觉上能感知到,还没有完全逸散。   云从风退回去,揉了揉太阳穴:“我方才饮了酒,不宜开天眼。子骞兄弟,还要再麻烦你一次了。看看这里的妖气,是什么种的。”   白子骞点头:“无妨。”   开天眼需要时间,云从风坐在外边休息,日头已经不像刚来时那么毒了,小巷子渐渐涌起属于偏僻之地的特有湿气,使得这里更加闷热如蒸笼。酒劲过后,云从风头疼了起来,想上茅房,还有点想吐。   过了一时半晌,白子骞走出来:“应该是只黄鼠狼,妖龄较大,有很明显的邪道气息。”   云从风微微阖了眼:“多谢子骞兄弟了。”   查了妖气。云从风还敲开了左邻右舍的门,询问在近半月可对自己的邻居有所了解。所答皆对其知之甚少。只道老太婆独自一人,脾气古怪,又是屠猪宰羊的,刚来时,巷子里的人看着她就发怵,哪敢上前去搭话。又问起面貌特征,说了个一五一十,个人有个人的不同,但大抵有些相似之处。云从风用心记下,等回去后请描绘犯人面貌的高手来画。   “她是卖肉的,那您知道,她宰的那些肉,都卖给谁了?”   老大爷摇头:“这个我咋知道,附近卖肉的多了,她也许自己卖,也许给别人供货。不问是不清楚的。不过我买过一次她宰的肉,嘿!那肉滋味可好了,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嫩的肉!有好肉,大概不愁销路吧。就是奇了怪了,悄没声儿突然走了……”说着说着,老大爷砸吧了下嘴,还很怀念。   云从风陡然一阵恶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行……老人家请您多保重。” 第39章 失误   云从风要回去翻档案了,拱手向白玖二人告别:“今日多亏了两位协助,这案子有希望了。”一脸春风。   当然,他不会忘记白子骞的功劳,转向他:“子骞兄弟辛苦了。云某人家贫,无以所报,不知子骞兄弟想要什么?云某人尽力相助。”   白子骞毫不犹豫地说:“我想知道怎么样才能当上抱璞山的弟子。”   云从风愣了一下,世上优秀子弟想拜入抱璞门下寻求大道,这不稀奇,但是……白子骞为什么偏偏问他?莫非他已知道自己是抱璞弟子?   仅仅一个犹豫,已让白子骞证明了自己心中所想,他不吭声,等待云从风的回答:“世人皆知,抱璞山从没公开收徒。”   “那抱璞山怎么收徒?”   “山人选的。”云从风索性坦诚,一旁的白玖虽感意外,但仔细想想,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白子骞点头:“多谢先生了,既然抱璞不可得,那么请先生为我赐字如何?”   云从风犹豫:“赐字是师父长辈赐的……”“先生学识在我之上,当然是长辈。”   云从风苦笑,白子骞这么一说,平白无故地好像老了好几十,不过这好像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了,他想了想:“骞,飞腾之意也,亦有缺憾的意思,叫‘沉镜’如何?沉浮的沉,铜镜的镜。”   白子骞恭敬一拜:“多谢先生,小生谨记先生教诲。”   ……云从风觉得白子骞真的是想太多了,不过他没说什么,微微欠首:“举手之劳,担当不起大谢。”   三人就此告辞,云从风兴冲冲地回到清平司的档案部,请求书记官帮忙调出符合“黄鼠狼妖”,“妖龄偏大”,“雌性”条件的妖怪档案。   王京目前暂住或永居的妖约有三十多万,每个妖在清平司都有档案记录在册,档案有妖的真名,妖龄,以及封存着一缕妖气的妖血。   书记官召来一些书精起来帮忙,书精扑棱着蛾子翅膀,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上下翻飞,把黄鼠狼妖的档案一本本抽出来,打开快速扫一眼,不符合条件的放回去,一柱香的功夫,就把符合云从风所说的三个条件的妖怪档案全找了出来。   “累死了!累死了!”一只穿着小白裙子的书精落到云从风面前,踮着脚尖,奶声奶气地说:“讲故事!讲故事!”   “哈?”云从风有点懵,看向书记官,书记官笑着说:“她们辛苦这么久,讲个故事犒劳一下嘛。”   “这个……”云从风一下子难为情起来:“我不会讲故事……”   “耍赖皮!耍赖皮!”书精气得直跺脚,其他书精也吵吵嚷嚷地叫起来:“耍赖皮!耍赖皮!”   “我讲!我讲!等下,让我想想……”云从风开始绞尽脑汁地编造语言:“咳,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家客栈……”“糊弄!”书精又叫起来了。   “不是糊弄!跟那个和尚庙不一样的,听我说完好不好?”   书精安静下来,继续听。云从风肚子里实在没货,灵机一动把初到落星山上的厨子杀人的事讲了。讲完了,书精一脸失望:“好无聊的一个故事哦……”   云从风苦笑。   书精接着说:“我想听宴姑娘的故事,给我讲讲宴姑娘的故事吧!”   云从风头皮发麻:“这个……我又没在那里久留,宴姑娘经历了什么事我不清楚啊。”   书精哼了声,气鼓鼓的:“不行不行!不够不够!”   云从风无法,搜肠刮肚,想起抱璞山上师兄吹过自己先祖如何如何牛逼,如何如何传奇。凭着记忆和自己的添油加醋,把师兄吹过的牛逼复述了遍,不想书精又嚷起来:“不对不对!”   云从风再次苦笑,小书精插着腰说:“你说错了,这个谯笪和歌结局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他晚年被皇帝以谋反为名赐死了,根本没能善始善终!”   “这是谯笪和歌后人亲口与我说的,再说了,胤朝的历史我也读过。谯笪和歌功成名就后,归隐山林,新任皇帝欲请他出山,派出大军在麒麟山区搜寻三天三夜都没找出来。”   书精跺脚高喊:“错了错了!谯笪和歌喝了鹤顶红死的。皇帝为了防止假冒,还请了妖人用忘川水定住他的魂魄,逼他自尽,死完了尸体镇在太庙下面,永世不能超生!”   本来是一件不值得争论的事,谯笪和歌是历史上出了名的怪杰,算无遗策,皇帝再怎么处心积虑,他肯定早想到了并有所准备。况且即便史书信誓旦旦说他死了,但真实情况谁知道呢?   但是云从风开始有点生气,不光是因为书精说他错了,而且书精说的结局,太侮辱怪杰的智商——开国杀功臣的历史规律,饱读诗书的谯笪和歌会不知道?会没有准备?   况且,他自信自己没有记错,谯笪和歌有一个作为谋臣的完美结局,师兄也不是乱说大话的人。山人不许门下弟子妄言诳语。   书精固执地说:“那就是你记错了,没有哪一本史书敢说谯笪和歌归隐山林,哪怕是野史外传都不敢!我看你说的那位谯笪和歌后人说不定也是假冒的,敢说这种滑之天下大稽的荒唐话!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你!”书精清脆如银铃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刺耳起来,云从风一时收不住情绪,豁然站起,差点激动地吼出来:“抱璞山弟子从没记错过什么!”一直闲闲喝茶的书记官一见不妙,急忙呵道:“阿岚!别说了!”   “哎呀!”被叫阿岚的小书精一下子躲书记官背后了,其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书精吵吵嚷嚷地瞬间飞了个无影无踪。“他凶我!”阿岚委屈地大叫。   云从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先跟书记官道歉:“抱歉……在下莽撞了。望先辈见谅。”   书记官哈哈一笑:“年轻人嘛,都是这样。稍安勿躁一下吧,谯笪和歌史书上确实是被皇帝赐鹤顶红自尽的,至于有没有被镇到太庙下面,那可真说不定。胤朝的太庙遗址至今仍在,不过那块地方处于胤朝龙脉,地势凶险,妖兽横行,据说有艺高人胆大者去太庙遗址探险过,也的确见到了谯笪和歌的残魂,无法超生转世,凄苦不堪。年轻人,要是你有心,以后去那地方瞅瞅看,不就明白了吗?!”说完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云从风火气平息,低下头说:“差点忘了正事……谢谢先辈帮忙,在下告辞了。”   “慢走。”书记官站起来送客,云从风抱着一摞档案匆匆离开。   回到岗位上,云从风快速翻起了档案,很快筛选出符合条件的,预定明天就一一查个遍,定了顺序,心情还是没法平静下来。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记错了。   师兄吹牛的音容笑貌依然在记忆里无比明晰,难不成师兄真的在诳他?那他曾经看到的那本史书,叫……《胤朝本事记》,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是假的?对了,师兄叫什么来着?叫……叫……叫什么来着?   云从风撑着额头想了好半天,忽然惊恐地发现他在抱璞山上的记忆变得模糊了,仅剩几个残缺的单调片段,吃饭,读书,行走于山路上……可是,其他人呢?师兄师姐呢?   他从骨子里感觉到了一阵恐惧,他不愿再想下去了,匆匆把手头上的其他事情处理完,起身去调查嫌疑妖人去了。 第40章 乞儿   荒郊野外一破庙,小乞儿缩在歪脖子树下打盹,头一点一点的。一阵阵香气飘散而来,被睡意压制下去的饥饿一下子复活了。小乞儿朦胧地抬头,一个老太婆挑着担,一边是火炭炉子,里头还燃着火,一头是小木柜子,那么沉重的负担,老太婆看上去担得轻松自如。   小乞儿盯着火炭炉子咽口水,火炭炉子上头肯定煨着什么东西,应该是馍片片吧?他闻到麦香了……咕噜噜,肚子应景地叫了起来。   老太婆卸下担子,从木柜子低头抽出一块小马扎,打开后坐着休息。   小乞儿眼巴巴地看着,老太婆不经意地一扭头,四目相对。片刻,老太婆抬手,和颜悦色地说:“孩子,过来。”   小乞儿吮着手指头踌躇地走过去,老太婆温和地问:“多大了啊?”   小乞儿没说话。   “有爹娘吗?”   ……   小乞儿的肚子又叫起来了,他局促地往后退了一些。老太婆笑笑,转身揭开火炭炉子的盖子,麦香和热气一下子冲出来了。小乞儿使劲咽口水,看老太婆哪小刀把热乎乎的馍横切两半,另一边的木柜存着肉馅料,刀铲上一勺子夹进去:“吃吧。”   小乞儿顾不上烫,一把接过来,边哈着气边咬下去,馅料挤出来的猪油顺着馍馍的边缘淌到脏兮兮的手背上,烫得他直叫唤,但是至始至终他始终死死抓着饼。   老太婆一直在笑,等小乞儿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笑眯眯地说:“好吃吗?”   小乞儿舌头烫得厉害,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饱了吗?”老太婆再问。   小乞儿眨了眨眼睛,摇头。   老太婆笑了,伸手摸上小乞儿的头:“那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可以学门手艺,拜个师父,以后就不愁吃饭了。”   小乞儿嗯嗯两声,发觉老太婆一直在摸他的头,摸着摸着头皮逐渐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抓住了似的,那股力道越来越大,挤压着脑壳,他疼得叫了出来,随即昏过去了。   在虚无的黑暗中,小乞儿恍惚中做了个似是而非的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头牛,被挑担的老太婆套上了鼻环,鼻环很疼,疼得他流下了眼泪。   然而他的腿脚像是不属于自己了,被老太婆牵着,意识破碎,无法掌控自己。老太婆骑着他走过荒郊,进了城,走入熙熙攘攘的大街,走进居民区。老太婆跟熟识的人打招呼,他努力偏头冲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呼叫求救,可是话到了嘴边全变成了一声比一声凄厉的牛叫。   还挨了老太婆一鞭子,小乞儿疼得又哭了。   完了,这回什么都完了。碰到妖怪了,要被像畜生一样宰掉了……小乞儿流泪不止,喊娘,喊爹,还喊最爱他的奶奶,可是那些人都不在了。   哭着哭着,他打了个嗝,醒了。   一间很破的房子,半空中奇异地浮着一张散着温柔白光的纸片,发光纸片下席地坐着一个人,膝盖上垫着本子,写写画画,地上铺满了各种瓶瓶罐罐。   小乞儿扭动了一下腰,这才发现自己两条腿还是牛腿的样子,吓得叫了出来。   云从风合上本子,站起来摸了摸小乞儿的头,小乞儿吓得更厉害了,他猛地意识到这个动作对小乞儿来说不再是平常的意味了,干脆拿出自己的清平使腰牌出来:“清平使知道吧?”   小乞儿畏畏缩缩的,不说话。   “我就是清平使,一直在抓这个老妖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是坏人。有没有感觉嘴巴很苦?那是我根据邪药配的解药,你这腿还要半个时辰才会恢复正常。”云从风说着,把他摁了回去:“好好休息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小乞儿躺着,小心翼翼地说:“我饿……”   云从风犹豫了下:“那我上街买点吃的。”立刻出门走了。   小乞儿眼角瞥着他走了,立刻翻身起来想跑,但是牛化的下半身根本使不上力气,他胳膊肘撑着爬了没一会才堪堪够着门槛。而云从风手脚健全,很快就会回来,他有些绝望了。   “想跑吗?”角落里传来另一个阴恻恻的笑声:“你想跑?”   小乞儿听出来了,是老妖婆的声音!他一下子滚到角落里:“你!你想干什么!”   老妖婆一直在距离他不远的角落里,整个人被捆成了螃蟹,阴阴地冷笑:“你以为变成人就没事了?想太美了,我在身体里中了另外一种毒,只要我一死,你随也会跟着死!化成脓水,痛苦万分!”   小乞儿惊恐地盯着她,老太婆面目狰狞地继续威胁:“你现在最好立刻帮我解了这绳子,放了我,我会帮你解毒,说到做到。不帮,哼哼,等官府砍我脑袋的那一天,你也活不成!”   老妖婆说完了,看小乞儿没什么反应,更加恼怒:“怎么还不动?我死,你也别想活!你现在帮了我,还有机会活下去!那个毛头小子能解我的毒?笑话!就凭他自称是清平使?你也不想想他多大年纪!也配?!”   “怎么不配?”云从风大步走进来,老太婆脸色一下子灰了:“就你那点手法,也好意思出来为非作歹?”   云从风在外买了两个烤红薯,用荷叶包着。他蹲下来,揭开荷叶,喷涌出甜蜜的热气:“别吃!他也是妖怪!”老妖婆又怪叫起来,她声音太刺耳了,云从风皱了皱眉头:“早知道你不会安分。”竖起指头冲老太婆“嘘”了声。   老太婆惊恐地发现自己张不开嘴了,呜呜地叫着,眼里迸出怨毒的光。   云从风掰开烤红薯,一半自己咬了口,吹了吹,递过去:“嗯?”   小乞儿接过来狼吞虎咽,一半吃完了吃另一半,短短几下功夫,两个红薯全进了肚子。   云从风坐回去接着办事,他需要把这些从老妖婆身上搜到的妖器,各种不知名的药水全部分门别类地分存好,并且一一记录,这在以后立案都是重要的证据。   他嗅嗅这个,闻闻那个。药水大部分是基础原料,有些是制造迷药的,有些是将人肉身变成牛马的,还有些成分不明,气味也很古怪的,云从风不好判断,分到一边,等所有瓶瓶罐罐封好,他拿起其中一瓶成分不明的,走到老妖婆面前:“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老妖婆冷笑。   “你不说?等到了大狱里,审问的人可不会像我这样好声好气的了。”   老妖婆依旧是冷笑。   云从风忽然灵机一动,蹲下来眉眼弯弯:“不如你说说,你要给谁炼药呢?”   老妖婆脸色剧变,本能地开始挣扎,身上的捆妖索也随之越束越紧。云从风心中亦有些错愕,老妖婆这个反应,可以说完美验证了“市井传闻”,他决定继续刺激:“再让我猜猜看,那位大人物,是不是在宫里?”   其实他只是随口一说,当今朝堂最有权势的几个大臣王爷,经常出入宫堂,当然可以说是宫里的。但老妖婆的反应比他想象地更加激烈:“你闭嘴!你闭嘴……”又惊又慌。   云从风皱眉头,决定先不在这审问了。审问这种事应当交给专业的人来撬才对,要是再这么问下去,他怕这老妖婆杀身成仁,一切努力就功亏一篑了。   “起来吧。”云从风扯住捆妖索,拉着她站起来,老妖婆失魂落魄,呵呵怪笑起来,越笑越疯狂,笑着笑着,她剧烈地咳嗽了下,嘴里咕噜冒出一嘟噜黑血出来。   不好。云从风顿觉不妙,但是此时已经无法补救,老妖婆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云从风拽了一下,猛地觉到最重要的事:困住魂魄!他急忙起手画咒,试图结阵拘魂,然而下一刻,在灵视中,老妖婆的妖魂开始破碎——她要自爆!   云从风迫不得已,换了手势,改拘为镇。浩荡的灵力碰撞,老妖婆眼珠暴突,嘴巴“嗬嗬”地喘着气,身体亦弓起来,与云从风的镇压抗争。   不过将死之人,积蓄起来的力量终敌不过云从风过硬的实力,被强行镇了下去。尸体扑回去,“彭”的一声,像气球被一脚踩破,身下汩汩地流血,很快蔓延开来。   “**”云从风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担心的事发生了,真tm的功亏一篑了。东奔西跑这么久,她就这么自尽而死——也配?!不去坐几天牢真的太亏了。   云从风憋了一肚子火,他忍了又忍,回头将瓶瓶罐罐整理好,外面有人探头探脑地看热闹,云从风转头一瞪,立刻一哄而散。   小乞儿下半身还没恢复好,云从风想了想,背起他:“我要去官府报案,留你一个人在这不方便。”   小乞儿哦了声,乖乖趴着。   云从风先找到附近的金吾卫,请他们看管好现场,自己背着小乞儿去清平司通告上司。   小乞儿还没恢复完全的下半身也算是有力佐证之一。   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云从风没有说自己审问了什么,只说老妖婆一被抓住现行,立刻畏罪自杀,并自责了一番,上司自然不好怪罪于他,夸了几句,命他写好报告,处理好后事,准备结案。   “你就在这暂时待一下。”云从风把小乞儿放在自己工位上:“这桌上的书不可以乱动,我一会就回来。”   小乞儿说:“好。”目送云从风远走,左看看右看看,又感觉困了,趴桌上打起盹来。 第41章 飘隐   在他睡着以后,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他脊背处飘逸出来,飘飘悠悠扭成一束,朝门口飘去。   黑气飘到门口时,像碰到了一堵火墙,颜色骤然变淡,散成一团。花了好长时间才重新凝聚起来,不过比初出来的时候缩水不少。   在它重新凝聚完毕的一瞬间,三张灵符破空而来,咻咻定住了黑烟,黑烟慌乱地在灵笼里横冲直撞,注定徒劳无功。   云从风轻松收住了它,不过该如何处理,他犯起了难,要是上交给上司,那么最后审问出了什么,自己未必能知道。亦或是自己留下,而审读残魂,不是他擅长的事,光问话,这点残魂也说不了话啊。   左右为难之际,云从风想起了白玖,不如去老友那里看看。白玖交游广泛,指不定认识什么能人异士,能解决这一难题。想到这里,他喝了声“定”,灵符束紧,云从风多贴了几道符上去,确定严严实实,毫无逃脱可能,收起来准备去找白玖,刚刚跨过门槛,他又想起个尴尬的问题:上哪去找白玖?   以往在书院,每日皆可见面,来王京后是白玖主动找他,现在他他要去找别人了,人家在哪还不知道呢。   云从风左思右想,对了!书院里不是还有位白子骞吗,找他准没错,动身去归海书院了。   归海书院一如既往,书声琅琅。故地重游,总有种莫名的亲切快慰之感。云从风东逛逛西看看,拦住几个人问知不知白子骞在哪,皆摇头言不知,连着碰壁几次,云从风感到这样乱问只是大海捞针,决定去找个书院侍者问问。   侍者很热情地招待了他,并且根据他的提示翻出了新学年的白姓学生档案,云从风和侍者翻了个遍,没有白子骞的名字。   侍者又翻了一遍,还回头确认书架上有没有遗漏,但是没有。   “阁下是不是记错了?”侍者微笑着说,云从风感到不好意思,道:“是白玖带我认识他的,白玖你应该知道吧,他没有道理说谎。”   “那……”侍者转身在书架仔细查看了遍,突然咦了声,从隔壁书架抽出了一张纸袋:“怎么放在这里了。”   白子骞在二甲班,云从风对侍者道过谢,凭着记忆,向二甲班走去。   白子骞安静地坐在教室后排,写大字。其他人完成今日的功课,出去玩别的了。   “子骞兄弟。”   白子骞抬起头,有些错愕:“先生?”   “别叫我先生了,我又不曾教过你什么。”云从风坐下来,瞥了一眼桌上纸张:“是书院先生布置的功课?”   “是。”   “先生让练大字的目的是静心,如果你心静,这大字不写也罢,本质上跟幼学堂的功课没两样。”云从风上学的时候书院先生也布置过这样的作业,不过班上没几个人当回事。   白子骞安静地笑了笑:“能静下心也是好的。”接着又说:“先生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有事相求,我想找白玖,他现在最可能在哪里?”   “当然是在家里,还有可能在相亲。”白子骞面上带了点笑意,搁下笔:“我带您去见他吧。”   “不耽误你功课?”   “不耽误的,时间不紧。”   果然如白子骞说的,白玖在相亲。他耷拉着脑袋,一粒粒地拨弄着手上的菩提,主座上双方家长谈得热闹。   碍于风俗,相亲的男女互相见不得面,女方家长带了画像,小仆打着画竿举着画。白玖的姑姑对着画夸:“李家二姑娘素质兰心,年幼富有诗名,性情温柔,是世上难寻的良配了。”   白玖极度敷衍:“嗯,是,没错,您说得对。但是我觉得她太闷了。”   “怎么闷了?看画像你还能看出人家闷来?”   “我就是觉得闷,你看看,这画像连个笑脸都没有,跟书院先生似的,我可不想天天跟书院先生在一块。”   姑姑皱起眉头:“这……这是画师的问题,怎能怪罪到人家姑娘头上!”   “他们还在相着呢。”白子骞在树下坐下了,“等等吧,有的谈。”   云从风也坐下了,听白玖在屋里与亲人斗智斗勇贫嘴,有些想笑。   “我在你身上闻到了很重的妖气,是带了什么?”   云从风想了想,把灵笼拿出来:“喏,就是这个。我想问点东西,但是这方面嘛,我不熟。”   白子骞端详了片刻:“这不行。”   “啊?”   “这缕残魂被红线照过?很快就会散掉了,没有询问的价值了。”   红线。云从风经他这么一说,突然想起来了。老妖婆残魂之所以被他捕到,就归功于清平司府内无处不在的“红线”。“红线”的机关大阵遍布整座清平司,有驱邪镇妖之功,外界异常力量想触进清平司,都会被“红线”感知到并反击回去。   如此看来,红线威力之大,超乎他想象,或者说,老妖婆偷存下来的残魂实在太弱了。   “那该怎么办?”毕竟是唯一的线索,云从风不想就此放弃。   白子骞摸了摸鼻子:“你放它出来试试?它现在或许没有太多的自主意识了,只想回到本能的最想回到的地方……也许有用?喏,我来试试给它点力,没准没多撑一会。”   白子骞这么说,充满了不确定性。云从风细细看了下,老妖婆的妖魂确实是不行了,奄奄一息,随时都有可能消散,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云从风打开了灵笼。   刚被放出来的残魂形态不稳,差点烟消云散。白子骞口中念念有词,咬破了手指将血滴在残魂上。   云从风忍着不安,等待了一会,残魂慢慢喘过了气,开始稳定了起来。也亏得现在天色将近傍晚,阴盛阳衰。   黑烟慢慢飘向远方,云从风跟着它走,白子骞起身也要跟着。云从风回头一看:“这个……你还是不要参合进来为好。”   “为何?”   云从风一时也说不清:“哎……这个吧,一时说不清楚。不过你也没必要知道,知道太多了反而不好。”   “是关乎宫里人的事是吗?”   云从风更加为难,白子骞接着说:“原来这缕残魂就是那个老妖婆啊。”   云从风尴尬地笑了声。   “她要走了。”白子骞提醒。   云从风加快步伐跟上,黑烟飘得很快,天色也越来越暗了,一点清淡黑烟,很容易溶在天色里看不见。云从风紧紧盯着,顾不上身后的白子骞了。   黑烟飘到王京中央,飘到了皇城根下,眼看着就要飘过宫墙,往里去了。云从风停下脚步,思考该怎么办。   “看不到了啊。”白子骞看着黑烟飘过高大的宫墙,奇怪地咦了声:“居然穿过结界了,背景真大啊。”   能穿过皇宫的护城结界,来历必定不凡。云从风没能力再追踪下去了,忍不住胡思乱想:这么手眼通天,幕后黑手难不成是皇帝不成?   但是就这么结束了的话,又有些不甘心。   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天色完全黑下来了。街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皇城根下的居民灯亮得少,云从风折了片纸月亮照明,“回去吧。”   走了会,天上稀稀落落地落下几滴雨来。白子骞默不作声,不知从哪摸出来把伞出来,撑在两人头上。云从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亦或觉得同行一路一句话不说不好,想了想,问道:“子骞兄弟,你是从小学法术的?”   “是的。”   “那为何不专心修习术道?在术道钻研,不比读书读成要容易些?”   “先生术道造诣亦不弱于学问,那小生自然也可。”   “啊?你觉得我术道很厉害吗?其实……就一般般啦……”云从风摸着鼻子,尴尬地苦笑。   “先生缘何如此自卑?我并没有夸大,先生内力深厚,与白家的长老不遑多让。学问更是不必多说。”   “……”   “你知道我是抱璞山下来的吧?”   “家族起初只是猜测,后来从知情者手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不过家族尊敬抱璞山人,先生想来也不愿别人轻易打扰,所以家族并未登门拜访。”   “知情者?”云从风皱起了眉头,胡宴是不可能卖了他的,炽奴更是个闷得不行的葫芦,那会是谁?   白子骞转头看了他一会:“是一位见钱眼开的商人。”   商人。一下子点醒了云从风,是那只老狐狸危泽!   “先生生气了?”   “没有。”云从风当然要否认,“我就是好奇……是不是京城里有点势力的,都知道我的身份了?”   白子骞认真地想了想:“也许吧,当然也有没兴趣了解,自然不知道。先生与白玖交好,难免被注意到了。”   两人扯了些有的没的,白子骞忽然话题一转:“小生听说,先生有一位妖族娘子?”   “哈?”云从风猝不及防,脸瞬间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这个啊……那个……确实有哈!不过她回娘家去了,有段时间不在了。”   “先生这反应可不太对,莫非在说谎?”   “你觉得是,那就是吧……”   “先生多虑了,小生没别的意思。”   到归海巷口了,白子骞站住:“先生要伞么?”   “不需要了,谢谢你。”   “先生再见。”   云从风走着走着,总觉得后背凉凉的。他敢肯定白子骞在背后看着自己,但是不敢回头确认,硬着头皮继续走,走到对方应该看不到了的时候才松了口气。   他觉得白子骞说不出来的古怪,或许是因为他接近太过刻意与热情了,但是人家毕竟帮过他几次,这么无端揣测人家居心叵测,又显得过分小气。黑烟去了皇宫深处,幕后主使仍不得而知,胡宴偏偏在这个时候跑路……云从风怀着满腹心事,回到了如家客栈。 第42章 道衍   “?!你咋回来了?!”   “怎么,我还回不得了?”   “不是……”云从风张口欲言又止。胡宴去得突然,回来的也突然,不得不让人怀疑:“你出去干什么了?”   “修行遇了瓶颈,出去静静心。”胡宴手里拨弄着算盘,云从风才不信这个说法:“当真?”   胡宴一手托腮,似笑非笑:“那你觉得我是出去干什么了?”   云从风卡了下,又觉得烦躁:“算了算了,我信你总成吧。我就问你一件事,你说的那个什么说书的,是不是就是你自己?”   “啊?”胡宴装聋作哑。   “你是不是用了道衍之术?”   胡宴小小诧异了下,顺势借坡下驴:“是。那又怎样?”   云从风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化成简单而又语气沉重的一句话:“以后别用了。”   沉寂。   胡宴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似的,怔了好长时间。醒苏回来,眉眼弯弯:“不碍事的呢。”   “不碍事?你当我是傻子?”   “妖族的寿元千年起步,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不是寿元的问题,寿命再长,命也只有一条。偷窥因果影响的是一生气运,你不可能不知道。”云从风越说越觉得自己在说废话,胡宴一意孤行的话,光言语劝止不了他。   “就算没有你帮忙,我也能查出来的。”这话说着有些赌气的味道,云从风绷着脸走到胡宴面前:“手伸出来。”   “哈?”   “检查!”   “好~好~”   胡宴伸出手让他把脉,他不知怎的,就想笑,一个劲儿傻笑。笑得云从风心都乱了,恼火地问:“你笑个什么?”   “嗯……没别的意思,就想笑一笑。”   云从风真拿他没办法了,把脉也没啥子问题,刚撤回手,被胡宴反手抓住:“诶,你脸色不大好哎。”   云从风缓了缓:“最近忙。”   “我带了新酒,要喝吗?”   云从风本不爱酒,一想:“行吧,就喝两杯。”   “不过我可不要太多。”   在屋顶上,吹着习习凉风。有酒,有小菜,已经深夜,漫天星光,旷野中黑沉沉的,数点流萤飞舞,悄无声息。   云从风拈了两粒花生米扔进嘴里,胡宴倒满一杯酒:“可能有些苦哦。”   “什么酒会苦?”   “莲子酒哦。”   “莲子也能酿酒?”   “哈哈,骗你的,其实不是,你尝尝就知道了。”   “……”   云从风瞅瞅酒杯里的酒,酒液澄清,好像没那么坏,抱着两杯喝不死的想法,他喝了半杯。口感意外地不错,微辣,微甜,柔顺地滑进喉咙,滑落胃里,后劲苦味渐起,还有一丢丢的酸味?酸甜苦辣,竟全齐了。   但还是很怪,远称不上“好喝”,第一次入口只是口感新奇,第二口下去就变得难以下咽了。云从风吃了好多花生米才压住那股怪味。   “不好喝?”与云从风的反应相反,胡宴一碗接着一碗,完全没有不适应的样子。   云从风皱起眉头:“酸甜苦辣,什么味都有,太杂了。酒体还不错。”   “这是忘忧酒,卖酒的老头说,你心里想着什么,酒就是什么味道。”胡宴眯着眼睛,“我喝着跟白水似的,你味道这么丰富?”他一歪头:“想什么呢?”   云从风低下头:“也没什么吧……可能就是最近事太多了——这酒真的能令人忘忧?”   “啊?应该吧?可能要喝醉了才能有效果?”   云从风沉默良久:“那明天,你叫炽奴早点叫我起来。”   他开始给自己倒酒,喝了一碗又一碗。胡宴咬着碗沿:“哦豁,还真有意思。说说啊,你心里有什么事。”   云从风扭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晦涩不明:“有些烦罢了。”   胡宴凑近了捏他脸:“烦啥?烦公务?你当初可是雄心勃勃地说要做宰相的,现在还没当上官呢,一点破事就把你烦成这个样?”   云从风摇头:“不是公务。”   “那是什么?”   云从风不说话了,闷头喝酒。胡宴见问话不成,也懒得问了,独自喝了几杯。云从风忽然一头倒下来,差点滚下去。   “哎?哎。”胡宴一脚勾住他腰带,费力地俯身弯腰把他拉了回来。摆正他的脸,拍拍脸蛋:“喂?喂喂?醉了?真醉了?”   云从风好像睡着了一样,不过呼吸间酒气浓郁。胡宴左看右看了半晌,确定他是真的醉过去了。小心翼翼把他搬到自己腿上来,摸摸他的头发,捏捏鼻子。还是熟悉的模样啊,就是……就是……   哎。胡宴叹了声气,怅然望向远方,转生这么多天了,他心还是空落落的,没有落到实地。   而且,花费巨大精力去窥探因果,不仅毫无收获,还伤了元气。不然他也不会额外花费精力去寻忘忧酒了。   思虑一起,忧愁愈多,一口忘忧酒下去,味道突然变得复杂了,还有些难喝。胡宴强忍着咽下去,舌尖乍然弥漫开丝丝回甘,愈来愈甜,一种很清爽不腻的甜味,似乎还有莫名的缭绕香味,令人昏昏欲睡。   胡宴眼睛眯了又眯,躺着的云从风忽然叽里咕噜说起梦话。胡宴好奇,俯下身听了听,没听清楚。   云从风咕噜了会,含含糊糊地说起脏话来了,还是很委屈的小声,哼哼唧唧。胡宴忍不住呵呵笑,趁着酒劲,低头吧唧亲了一口。   若在平时,他定会面红耳赤,可现在忘忧酒酒劲效力一齐上来,他无所畏惧,亲完了扛起来,朦朦胧胧的,得意忘形地唱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过路的小新娘子,掀起你的盖头来……”唱得上头了,还神经兮兮地拍了下云从风屁股。   拍了一下不够,连着拍了五六下,跟打鼓似的。胡宴飘着飘着,咣当摔了个狗吃屎。   云从风挨了这一摔,磕到骨头上,整个人一个激灵,酒醒了六分。炽奴急急忙忙赶过来:“掌柜的,你咋醉了?”   胡宴拖着云从风跳起来,云从风一晃,脑袋里好像一汪水猛地震了下,差点吐出来,只听到胡宴嚷嚷:“我没醉!老子没醉!”   “好好好,没醉,没醉。”炽奴顺着他来:“那您先把云二掌柜的放下来先?”   “不放!”胡宴气哼哼的,随即得意地又拍了拍云从风的屁股:“我的!”   云从风:“……”   炽奴点头:“啊,是,是。”   胡宴接着说:“老公!”   云从风:“……???!”   炽奴:“啊,是,是——嗯?掌柜的您醉糊涂了吧?”   “没有!”胡宴喊得超大声,炽奴寒毛倒竖:“是……是是是。您先上楼歇着吧?店里还有客人过夜呢。这么晚了别吵着他们。”   “嗯……哼哼哼~”胡宴很得意地扛起已经酒醒了八分的云从风,晃晃悠悠上楼去了。云从风睁着眼睛,脑袋一团糨糊:“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过路的小新娘子哎……哎……”“砰!”胡宴一脚踹开了门,摇摇晃晃倒在床上,头枕到云从风肚子上,清醒了的云从风掐了掐自己的喉咙,强忍着咽下去了,满喉咙酸味儿。   他喘了口气,开始想怎么办——胡宴是醉疯了吧?嗯,一定是这样,得赶快起来……   他斜眼瞟胡宴,软趴趴地跪在床前,这姿势不累么?他攒了点力气,把胡宴脑袋推了推,慢慢撑着自己坐起来,又歇了会,头还是很痛,喝酒之前的记忆也没有了,就是心态意外的平和,感觉有些不对,但说不清哪里不对。   歇好了,云从风继续使劲抽身,悄咪咪的要跑。胡宴猛地抬头:“啊……醒了?”   “嗯,嗯……”   胡宴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云从风僵着,大脑一片空白。   “云从风。”   “嗯。”   “我今天就跟你直说了,前世你是我老公,这一世也必须是。”胡宴口齿不清,脑袋也不太清:“我上一世死了,你陪我一块儿死的额,这一世我重来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你死了。”   云从风傻了。   胡宴趁着酒劲,一股脑把自己憋了好久的话说出来了:“就这么说吧,我想和你一块过以后的日子,你,你就说你答不答应吧!再续前缘!怎么样?!”   “我……”信息量太大,云从风一时消化不完,傻愣愣的。胡宴一席话唠唠叨叨完,清醒了些,出奇地没什么情绪,坦然地说:“我说完了,你答不答应?”   云从风缓了又缓:“胡宴,这不像你。”   “是……不像我,可能是因为忘忧酒的效力吧?忘忧酒没法真正让人忘记忧愁,只是能够抑制波动较大的情绪——但是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云从风沉默良久:“你说的前世……是真的?”   “我骗你好玩?”胡宴挤了挤脸,他发现自己做不出表情来了,说着石破天惊的话内心却一丝波动也无,忘忧酒还真是奇妙呢。   “我……你……”云从风憋了半天,“可我是男的啊。”   “就这?就这?!没有问题哦,上一世我是男的,你也是的。” 第43章 谢府   得知胡宴是转世重生之人而且自己上一世是个断袖这个极具冲击力的事实,云从风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而且忘忧酒药力一过,神思清明,胡宴所言反复在脑海中重现,弄得他神思不属,整日浑浑噩噩。   “嘿,兄弟,今儿是怎么了?丢了魂似的。”权弘方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吓得他抖了个激灵:“啊……家里出了点事。”   “哦。”权弘方没有多问,他来找云从风,为的是另一件事,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这是昨天晚上门口的递过来的,给你的。”   云从风接过信封,信封上的笔迹很好认,是白玖的。他来找有什么事?云从风想着,拆开信封,先掉出来一叠金红相间的纸,权弘方捡起来,扫了一眼:“哟,宴帖呢。”   云从风接过来,宴帖上画慈眉善目的白眉光头老人,身边簇拥着顽童仙鹤聚宝盆,手捧寿桃——寿宴,云从风不记得自己结交过哪位老人,如果硬要说的话,院长司永望算一个?   再看信,白玖介绍过大寿的是书院七先生,当朝天子圣师谢季同,亦是白玖的授业恩师之一,四舍五入也算是云从风的先生了。请他寿宴当天,拿着请柬在附近见面。   云从风收起请帖,算算时间:“权大哥,后天司里是谁值夜班?”   “你啊。”   “我?那……我跟你换班成不?这宴正好是后天晚上。”   “没问题,没事。”   “谢谢大哥了。”   宴会的事转移了云从风的注意力,既然要参与书院先生的寿宴,总归要带点东西。整理完一天的公务,一下班云从风就到街市上溜达去了,也不知道买什么合适,兜兜转转,兜里的钱出不出去,无奈转头打算回去了。他下山前,师兄师姐给他塞过不少东西,一直存着没看过,翻出来看看或许有几件能拿得出手的。   一想到回去,云从风又糟心起来,早上他不知道是怎么飘出客栈的,现在回去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又是一桩头痛事。   心事重重,到了客栈门口。云从风探头探脑往里看了好久,他紧张,这个时候看到胡宴,他觉得尴尬,他还没缓过来,心情复杂。   胡宴似乎不在,云从风稍稍松了一口气,迅捷上楼进屋,环视了下屋子,开始翻东西。   师兄姐赠予的东西都好好地存放在妙意玲珑箱里,玲珑箱机关复杂,抽屉极多。他翻了好久,挑出几样卖相不错的药材灵器,堆到一边,只是在闭合玲珑箱时,不知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机关,几个抽屉突然脱离,咕噜咕噜散了一地。   “噗叮!”一只闪着微光的白白的玩意儿飞了出来,云从风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是不管是什么玩意,先抓住再说:“定!”   定身咒竟然没用,白光穿过墙去了。云从风吃了一惊,慌忙冲出去,瞥到白光飘过了楼梯,急着嚷嚷:“炽奴!炽奴!”   一道淡蓝色的身影飘下,当空分出蛛网般的细线,将白光笼住,缩合成一个小小的笼子。   “你叫炽奴做什么?他在外边喂马。”胡宴手握着笼子,表情有点微妙:“你放出来的?”   云从风情不自禁地退后了一步:“是……”尴尬地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小心放出来的。”   胡宴开手往笼子瞅了瞅:“这东西叫‘寻觅’,传说是由洄游鱼群的化灵之物,能为鱼群指点方向,亦有类似点金兽的寻宝能力。”   云从风讪讪:“哦……哦。”   “以后小心点。”胡宴把笼子递给云从风,短促的触碰了下,云从风指尖一颤,涌起复杂的情绪。   胡宴仿佛毫无察觉,也不关心,扭头便走了。   郁闷的只是云从风,他想了很多,越想越乱七八糟,愈想愈头痛。掌心里的笼子,“寻觅”在横冲直撞,极不安分,云从风一时产生了捏爆的冲动——当然没捏。他悻悻地捧着笼子回屋,蹲地上找容纳它的容器,找来找去,没找到。   这可就奇了怪了。云从风不死心,再找了遍,把地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捡起来,没一样像是容纳或封印“寻觅”的东西。   那当初这“寻觅”是怎么放进这箱子里来的?   云从风抓了抓脑袋,把玲珑箱拉过来,翻翻找找,果然,他找到了一个空抽屉,一个非常小的抽屉,底部刻画着锁阵,一头连接着抽屉插捎,锁阵灵气断绝,这玩意儿,居然是一次性的。   要不要这么坑啊。云从风吐槽了一句,不过现在有胡宴织的笼子困着,暂时没什么事吧。   他把笼子搁在桌上,盯着看了会,觉得不放心,唰唰画了道符贴在笼子上,像盖上了一张小被子,如此才放心睡去。   次日起来,他第一件事便是查看“寻觅”,出乎意料,这小东西力量顽强,一晚上顶开了符印少许,若不是他之前留个心眼,“寻觅”就能顶着笼子跑了。   放是不可能放的,“寻觅”的特殊能力,以后也许派得上用场,不过需要“寻觅”上场的那一天,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云从风想了想,揭了符印,揣袖兜里,简单洗漱一番,上班去了。   他本打算把这东西送出去,没想到问了一圈同事,没送出去——清平司的法器使用都是备案在录的,不能乱用的,来历不明的东西,用了说不清楚。   云从风自然不会为难人家,有些恼,轻轻拍了下笼子:“要你何用。”   “寻觅”出奇地安静,云从风叹了声气,贴道符咒,把它丢抽屉里去了,懒得再管。   次日赴宴前一时辰,云从风换了身衣服,洗了把脸,一扫坐班一天的疲惫,“精神抖擞”提着东西去赴约了。白玖在约定的地点等候多时,远远见到他来了,满面笑容,抱拳相迎:“云兄弟来了!”   “来了。”云从风笑笑,白玖热情地揽着他胳膊,先说起了寿宴主角,老寿星谢季同。   谢季同如何学识渊博如何桃李满天下不必多说,白玖着重聊了谢老爷子的爱好:收藏天下奇珍。凡是他看上,倾家荡产也要将其买下来,这次寿宴,老爷子顺带着办了了一场文会,被识中者可拿到一件极稀罕的宝贝:凤凰骨。   “怎么,你想要?”云从风笑着反问,   白玖摇头:“嗨,这凤凰骨又不真是凤凰的骨头,一种特别珍稀的药材罢了。我请你来是为了另一桩事……”低下音来絮絮叨叨说了一番,云从风表情由惊疑,到苦笑,最后无奈道:“如果那姑娘特别好的话……你就从了吧。总这么拖着也不现实啊,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啊。”   白玖耷拉下脸来:“哎,兄弟,好兄弟,你就帮我打打掩护,那位的性子我清楚,我跟她合不来,真的合不来,求你啦。”   “好好好。”云从风受不住白玖这么低声下气求人,答应下来。   马车到了谢府门口,两人刚下车,迎面走来一穿着紫色袍服的中年人,大步流星,虎虎生风。白玖拱手,喊了声:“舅舅好。”   “好,好。大侄子许久不见,白净了很多啊!”中年人笑声爽朗,他看了云从风一眼:“这位是?”   “我同学。”白玖拉出一个笑脸,补充了句,“也是先生的学生。”   “哦,幸会,幸会!”中年人态度恭敬,云从风笑了笑,镇定地接受了他的热情问候。寒嘘问暖一阵,三人便一同踏进谢府的大门。   雕梁画栋,丝竹管弦,往来者皆是富贵之人。纸醉金迷的熙熙攘攘中,云从风东张西望,有些恍惚:这位谢先生,可真有钱啊。   因为是白玖带他的,两人座位挨着,位置也在前列,视野不错。云从风磕着瓜子花生,竖起耳朵听旁桌的人争论凤凰骨这个东西的来历。   有人说这是一株药材:“凤凰骨最早见于《陆海奇珍录》,撰写者陆方吾写明了它的来历:凤凰栖桐,大荒西洲人截其枝,去皮浸于松脂,历经风霜雨雪,枝化木玉,色泽橙黄微透,内有凤凰羽纹,异香扑鼻。乃仙药药引,效用灵异,百试百灵。”   “炮药没这样的做法!”有人立马叫起来,“大荒西洲的土著原本是要拿凤凰骨做法器的,当今人却以为它是药材,实是暴殄天物!”   一人摇着扇子,气定神闲地说:“陆方吾都是故去几千年的人了?大荒西洲如今也少有凤凰降世的传闻中,世上遗存的凤凰骨不多了,件件珍贵,有哪个舍得拿珍宝去试。还不如炮制成药自己吃了,延年益寿,怎么算都不亏。”   “也是。”立刻有人附和,亦有人感叹:“这位七先生可真舍得下血本,这么珍稀的东西要送出去,想不通,想不通。”   “或许背后有什么难言之隐呢,毕竟天上不会掉免费的馅饼……”那人声音低了下去,白玖唤他:“云从风?!”   “啊?嗯,怎么了?”   “没事,就想叫叫你。”白玖嬉皮笑脸,目光越过云从风头顶,脸色蓦地沉了下来:“她来了。”   闻言云从风脑袋立刻转了过去,却没看到——熙熙攘攘,女客不少,年轻的女子均头戴幔笠,轻纱遮面,除了衣服颜色不尽相同,哪认得出谁是谁?   “穿蓝色的那位,头顶得特别高的那个。”   白玖这么一指点,云从风就认出来了,这位白玖此次的相亲对象,远房表妹,令白玖视之如虎的女人在一众女客中显得鹤立鸡群——她似乎戴了一顶高高的异常华丽的头饰,轻纱笼罩下凸成怪异的形状,犹如两只鹿角绞拧一块了的梅花鹿。 第44章 沉梦华   这位远房表妹芳名赵青宵,虽说与白玖有亲戚的名头,但是血缘上究竟有多远,还不好说。不过中间人白玖大舅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表示绝不会影响后代,白玖主母也就信他试一试了。   “你认识她多久?”云从风抓了把葡萄干,嚼嚼嚼。   “小时候经常见,大了之后就没见过了。”白玖谨慎地紧盯着她的踪迹,“不过她名声在外,想不知道也难。”   “很凶?”   “对!母老虎!男人婆!”   “啊。”云从风同情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白玖忽然紧张起来:“噫!她过来了!”过一会又放松下来,“嗨,又走了。”   “不至于吧。”云从风有些不解,开玩笑道,“她会生吞活剥了你不成?”   一众身着彩衣的侍女飘然而来,为宴席上的宾客上茶。白玖抿了口茶,愁眉苦脸:“哎,你不懂。这就像……就像你在街上碰到了老师,于情于理,你该上去问声好,性格内向的人则会犹豫,本心上不想问好,但是离得太近了,不问声好怕老师心存芥蒂。我对她……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云从风觉得他的比喻并不到位,不过不妨碍他表达赞同:“嗯,也对。”赞同就完事了。喝了口茶润喉咙,此时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云从风抬头张望,原是寿星本人来了,在一众家眷子女的簇拥下,意气风发,神采奕奕。宾客们纷纷拱手:“老爷子好!”“老师安康。”“师傅好。”   谢季同满面春风,一一与熟识的达官贵人打招呼,向宾客客气问好。半晌,他大声宣告,:“老朽今日大寿,高朋满座,蓬荜生辉啊!老朽不才,八十年岁,著作不及同行,可称道的只是教了一些颇有名头的学生,收了些古董善本,实在有愧于学术大家的名头。”   “故在今日,老朽拿了些本人珍藏的一些物什,特开文会,择其优异者赠之。若为书院学生,老朽愿为他敞开方便之门,倾尽毕生所学,悉心教授,为儒林未来添一份力。”   谢季同话音刚落,立刻有人鼓掌叫好。谢季同眯着眼睛捋胡须:“那么……闲话少叙,哪位愿意来开个头彩?”   一瞬间沉默下来,跃跃欲试的年轻学子们有的缩了脑袋,有的看看别人,犹豫不决,更多的在眉头紧锁,紧张地思考。   毕竟是个难得的机会。   云从风拿着一粒枣夹核桃,尽量咬得很小声,他来又不是为了当学生,对这事没兴趣。咦,赵青宵去哪了?他东张西望,看不到,到别处去了?他兴致缺缺地转过身来,却见身旁的白玖眼珠乱转,嘴巴微张似要说什么——“你是……云从风?”   是谢季同的声音,他为什么会认识自己啊?!!云从风后背一紧,下意识地起立,行礼:“老师好。”   谢季同很满意他的表现:“老夫之前久闻其名,只是学事繁忙,未曾与你探讨一番,你毕业几年了,如今诗文书作如何了啊?”   “小生惭愧,出师以来一直忙于事业,脚不沾地,已甚少读书了。”云从风再次作揖。   谢季同摇头:“你当初名扬京城,公认的才华横溢,理应以学识济世安民,怎可白白浪费才华去投身庸碌之事?”   云从风扪心自问,自己每天忙来忙去,也不算庸碌无成吧……但是面对长辈,还是老老实实说了句:“学生受教。”   谢季同捋着胡须:“也罢,今日高兴。看你模样,大概这场文会也不感兴趣。不过作为书院前辈,做首诗文开场如何?给后辈学弟们做个榜样。”   云从风脸色微微一变,这分明就是难为人……时间紧急,容不得他思考太多,沉吟半晌,把师兄以前的游戏之作,略改了下半阙,脱口而出:“双燕归飞绕画堂。似留恋虹梁。清风明月好时光。更何况、绮筵张。云衫侍女,频倾寿酒,加意动笙簧。人人心在玉炉香。庆佳会、祝延长。”   “不错。”谢季同脸上有了些许笑意,“学业未废,老夫心中甚慰。”   云从风尬笑了下,随后谢季同兴致大发,问向众人:“何人可接这首词?”   少顷,有人站起来:“小生不才,愿狗尾续貂,且为抛砖引玉,请诸位不吝赐教。”   在那人摇头晃脑大声吟哦时,云从风悄悄坐了下去,松了口气,看来谢季同接下来是不会再关注他了。   有人开头,陆陆续续的更多人站了起来,接诗对诗,文采飞扬,好不热闹。云从风听着,半是感慨,半是复杂,数种滋味齐上心头。   还是因为谢季同的话戳到了他心上:真的算一事无成么?   “嘿,哥们儿,想什么呢。”   “没有……”云从风摇头,白玖嗤嗤笑了下,挤眉弄眼:“若是不想再在清平司干下去,现在走还来得及,你有需求,包在我身上。”   云从风摇头:“过段时间再说吧。”热气腾腾的佳肴美馔呈上来了,不过没几个人动筷子,就云从风百无聊赖地动了两下。   因为接诗斗词进入了高潮,愈来愈多的人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前去离谢季同较近的地方听去了。谢季同所在的地方,是才子学人最多的地方,离得越近,听得更清。白玖大舅趁这个功夫笑眯眯地走过来,把白玖吓得抖了个哆嗦,连带着酒桌都跟着震了一下。   白玖要云从风帮忙打掩护,云从风也不懂如何打掩护,白玖便说到时候我会给你找个理由跟着——眼看着白玖大舅走过来了,开口话说得很直白:“白玖,跟我去见见你表妹吧,你们好久没见过了。”   白玖站起来,表情倒是很镇定,实际上他慌得一批,慌到把之前打好的草稿给忘了个精光——他“哦”了一句,就如同行尸走肉般跟着大舅走了。   云从风:???   说好的理由呢?!   这跟你说得不对啊!   他看看周围,站起来。先离得远远的,跟上去随机应变吧。话说这白玖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反应不过来了?他一边腹诽,悄悄跟上。   文会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才子学人佳文频出,妙语连珠,引得喝彩声阵阵,气氛十分热烈。云从风远远瞧着,抱着胳膊。   嗯,两人见面了,白玖大舅的笑脸太猥琐了吧。在聊天?感觉还行?这会过去没有理由,更帮不上什么忙……云从风寻思着,挪了挪位置,假装在听才子们的高谈阔论,明争暗斗。注意力飘来飘去。   赵青宵此时摘下了她的帷帽,露出她一头华丽的高耸的头饰,在半明半昧的黑暗中闪烁着泠泠的光彩。随着主人脑袋的轻轻晃动,云从风似乎听到了清脆的铃音。   另一边,谢季同豪兴大发,大声呼号:“既作诗,岂能无酒!酒来!把老夫的珍藏佳酿,都摆上来!”   奴仆侍女捧上佳酿,酒气冉冉弥漫,香得令人昏头,云从风打了几个喷嚏,未尝美酒,先嗅其香,整个人都好像要醉了一样。   谢季同在酒缸子中绕了几圈,选中一缸,得意洋洋地拍拍缸肚:“这!乃是我五十年前在泸沽镇重金求来的沉梦华,算算时间,此坛酒已有八十年之久矣,今日开封分酿,以飨诸位!”   欢呼雀跃,谢季同拿着刀,撕去酒坛表面油纸封皮,刮下密封坛口的松油蜂蜡,酒气愈发浓郁,云从风头晕目眩。   这劲实在大得出奇了。他暗自咂舌,趁着神智尚且清醒,起来走向别处——离得远点就行,至于白玖?哎,让他听天由命去吧!   云从风走了很远,酒香与众人的喧哗声一并远去,清风拂面。他喘了口气,神智清楚了许多。   很清静。云从风揉了揉脑袋,回头看了一眼宴会场,酒香若有若无,一干人开怀畅饮,谈笑风生。那香气太有诱惑力了。云从风不禁动摇起来:要不也过去喝一杯?毕竟是难得的珍酿呢。   他摸着鼻子,犹豫不决。一颗石子打在了他后脖颈上,一凉,转头,果然是他。   “不来喝一杯?”胡宴手上拎着个葫芦,晃晃。他坐在屋顶上,四仰八叉吊儿郎当的,月色隐约,他的脸色在朦胧中晦朔不明。   云从风脑子乱乱的,他出现在这里……其实不奇怪,他本来就爱这点儿口欲之便,谢家寿宴,他不可能不来……等等?我在干什么?   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屋顶上了。   吓得他退后一步,差点跌下去。   胡宴伸手勾了一把,无形的柔和的力将他托住站稳了:“难得美酒,不尝一尝,太可惜了。”   云从风沉默地坐下来,不知该说什么。胡宴自顾自地说起来:“说起来,这沉梦华,与忘忧酒还有点联系。”   “创造出沉梦华的师傅的师傅,是忘忧酒的创始人。沉梦华的酒方仿的便是忘忧酒,连效力都类似。未尝先醉,饮之忘愁。两者区别在于忘忧酒能抑制大喜大怒,沉梦华则是浓醉销人,酒醒后饮酒人会对过往的记忆变得模糊,记忆力也会变差。”   “沉梦华微毒,不可多饮,但是它滋味真的太好,比味道奇异复杂的忘忧酒更好,所以无数人为它趋之若鹜,哪怕付出记忆力损害的代价。”   “那你为什么要喝?”云从风干巴巴地问。   “小酌啊!”胡宴眼睛眯起来,亮晶晶的:“小酌一口,没事的。” 第45章 火灾   云从风永远猜不透胡宴的大袖里都藏着什么样的法宝,他接过胡宴递过来的鎏金酒杯,沉甸甸的。澄明的酒液划着优美的弧线落入酒杯,熟悉的香气,他又打了个几个喷嚏。   浅浅半杯,云从风尝了一口——比忘忧酒的滋味好多了,口感柔润,回甘无穷。   胡宴举起葫芦,吨吨吨吨吨。看得云从风心惊肉跳。   胡宴沉默地一口口饮酒,几次他垂下手,好像要说什么,但是还是没说。云从风也好奇他究竟想说什么,他其实也想问些问题,但是两人僵持着,谁都没开口。   静默良久,云从风决定先开口算了:“那个……”“我……”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云从风愣了下,胡宴快速接上:“你先!”   行吧,我先就我先。他抛出了自己疑惑很久的问题:“你怎么认定我就是你的前世?”   胡宴想了想:“这个说起来……你不用怀疑,反正没错。”   “那前世,你和我……经历了什么?”   胡宴忽然发觉,云从风理解的前世与他理解的前世似乎并不一致。他所说的前世,就是现世重现,不过分岔出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路口;而云从风理解的前世,是现世的真前世,与现实完全不一样的“前世”……他不禁苦笑了下。   “跟这一世……差不多吧。你还是那个性格,一个书呆子,一心求学做官,实现理想。只是做着做着,人就没了。”   云从风哦哦,有些茫然。   “那前世的我……是怎么……”他涨红了脸。   胡宴摸了摸下巴,哎,他和他是怎么混到一起的,这还真是个问题……是谁先动的心?记得不太清楚了,所以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就这样……那样……反正就很自然地在一起了呗!”   云从风不想再问这个问题了,他拿过胡宴的酒葫芦,豪气干云地饮了一大口,像是将要去抬棺的年轻人喝酒壮胆:“该你了。”   “我嘛……”胡宴看着挂在树梢上的月亮,白净的底色凸出微黄的纹路,病恹恹的。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就是这个意思吧。   他乱想了很久。   云从风一直等,也不觉得不耐烦,或许是酒意上头?可他神智还清醒得很。众人的嘈杂声很远,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不绝,被嘈杂声衬得格外优美。   “我可以亲你一下吗?”酒壮怂人胆,胡宴豁出去了。   云从风一顿。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他思考了一会,似是自言自语:“你我相伴……好像有一年多了?”   前世的感情,真的可以带到现世来吗?   云从风不清楚,也不太能理解胡宴。他觉得哪里怪怪的,可是最奇怪的是,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有紧张,紧张到后腰窝痒痒的,有点抽筋。   不过等了很久,云从风坐得腿肚子都酸了,往身边看了一眼,不知何时,胡宴侧躺着,睡着了,睡相很不雅。   ……先下去吧。云从风站起来,背着他,小心翼翼地跳下了屋顶,惊到了附近路过的奴仆侍女,领头的管家一声厉喝:“你是谁?!”   云从风吓了一跳,这人反应也太大了,不过他并不慌张,礼貌地说:“在下云从风,这位是我朋友,刚刚在屋顶上聊了会天,他喝醉了。惊扰到你们,实在抱歉。”   管家脸色铁青,半天没说话。云从风担心他蛮不讲理,硬要认他是贼人的话,那就麻烦了。不想对方一句话没说,便匆匆离开。   “奇怪。”云从风嘟囔了一句,拖着烂醉的胡宴,又犹豫起来:要不,回去?不然把他放哪儿?   但是白玖那边,就难办了。一声不吭就走,太不地道。云从风纠结了会,既然进来了,就在这待会吧,反正人那么多,又不是人人都互相认识。   云从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胡宴拖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这会儿会场外围的桌子几乎没什么人,都围在会场中心,挤挤挨挨,欢呼声不绝。云从风站椅子上朝那边眺望。只见谢季同一手执壶一手执笔,墨汁挥洒,在那忘情跳舞呢,那舞姿,把云从风看傻了。   去看看白玖吧。云从风帮胡宴趴在桌上,看看四周。白玖和赵青宵断不可能混在人群里的,所以,应该去花园什么地方去了?   他沿着长廊寻去,长廊挂的灯光昏黄,飞蛾流窜。   两边昏黑,走了好半天,也不知走到哪了,长廊漫长的好像走不到尽头,也没听到什么人声,实在看不到他两人去哪了。眼皮直跳,总觉得有些不安。   云从风打算打道回府了,或许他们这会已经回到人群中了呢?回去看看吧。   乍然一声瓷瓶碎裂的巨响,长廊远处的黑暗忽然亮起点点火光,有人大喊:“贼人来了!有贼!”   一听到有贼,云从风下意识地跑了几步,没一会就停下来:他对谢府不熟悉,光听声音,哪知道是哪里失了窃?四周一片昏黑,又如何快速赶到现场?要是不小心闯进了谢家女眷后宅,又是大麻烦事一件。可要是贼跑了的话……他犹豫了会,在随身的包袱里翻找了出一样东西,轻捷地一踩廊柱,翻身上了长廊顶上,在黑暗中用力一搓,注入灵力,举天扣下机关,“咻——”   光弹升入高空,漆黑的夜中爆开了一个璀璨的小太阳,令星月失色。视野清晰了,远处的火光闪闪烁烁,云从风健步冲过去,踏枝飞檐,只不过中途出了点意外,他踩过檐头时,一块瓦当滑下去,似乎是砸中了路人:“哎呦!谁啊!”   那声音分外熟悉,云从风想也不想回了句:“要事紧急,勿怪!”   待他赶到火光燃起的地方,已经不需要光弹的照明了,一整栋楼在冲天的火焰中缓慢的崩塌,木梁断裂、砖崩瓦碎。一众人急急忙忙地打水救火,云从风不知烧起来的是什么地方,扯住路过的一人:“这是什么地方?里面有人吗?!”   “这是老爷的珍宝阁!哎呀!”那人一甩手,急忙泼水救火去了。   那贼人呢?云从风心思急转,权衡之下,掐决作法,从附近深井湖泊召来水龙,当空化成漫天雨滴,泼洒而下,火势顿时削弱大半。   如法炮制三次,原先的嚣张火势已然熄灭,只剩点点火星,青烟弥漫,随风卷起了一场大雾,云从风捂着鼻子咳嗽个不停。   “云从风!”有人远远地喊,还有白玖的声音:“哎,哎。你别跑得那么急,等等我!”   是胡宴和白玖,没有赵青宵的身影。云从风吃惊地看着胡宴:“你不是醉了吗。”   “我想醉就醉。”胡宴理直气壮,白玖揉着脑袋,悻悻地说:“刚刚从屋顶上跑过去的人是不是你?把老子砸了个大包,跑得还贼快!还是不是兄弟了?”   云从风连忙道歉:“这不是事情紧急嘛,你现在不还是活蹦乱跳的?”   白玖哼了声,抬眼看火灾中心,嘀嘀咕咕:“谢老爷子怕不是要气出病来了。”   火光如此凶猛,烈焰冲天,想不引起人注意都难。而谢季同当时酒意正浓,老眼昏花,遥遥看到火光,指着火光笑道:“这是哪家在放烟花啊,拿这个来做首诗如何?”   有小年轻愣愣地说:“好像是什么地方着火了哎。”   “哪里!你眼花了!这明明就是烟花!”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对的大管家站出来,一边扯高了嗓子:“这是二少爷为老爷您准备的,从烟花坊定制的新式烟花,形如火焰,象征万事红火,顺心如意!”一边对着众人挤眼睛,打手势,冷汗涟涟。   类似的恭维话谢季同听过太多,他满足地打了个酒气十足的饱嗝,举起酒杯:“诸君痛饮,不醉不归!”   凝滞的气氛活跃起来,明白的不明白的人都纷纷举起酒杯,文会继续,心照不宣地谈笑风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大管家糊弄过了谢季同,急急忙忙去找二少爷商量办法,大管家对谢府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那火光他一看便知道是珍宝阁出了事,里面攒着谢季同大半生的收藏,要让谢季同知晓,不晓得会出什么事,心惊肉跳地找到人,尚未开口,二少爷谢嘉实说:“我已经知道珍宝阁出事了。”   大管家看到了他华服肩上的一抹黑灰,想来他应该是刚从火场过来,焦虑地说:“眼下该如何是好?”   “老爷子现在如何?”   “还在喝酒。”   “没醉?”   “半醉。”大管家谨慎地说。谢季同好酒,认为美酒促诗文之兴,亦有效仿古人的意思,他早年有“酒仙”之名,千杯不倒,如今年迈力衰,酒量依然未可知其极限。   谢嘉实摸着下巴,半晌无言。他不急,大管家可急了,他试探性地问了句:“二少爷?您在想什么呢?”   谢嘉实抿了抿嘴:“老爷子没醉糊涂,等文会一结束,他肯定会带着宾客去珍宝阁,炫耀一番他的珍藏,然后把凤凰骨颁给优胜者。”   但是珍宝阁已经毁了。   “他今天无论如何,都要醉倒。”谢嘉实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心中已有了全盘计划。这个计划完美无缺,一旦成功,偌大的谢府必然是他的!   “你且过来……” 第46章 纸月亮   大火基本被扑灭,废墟上人来人往乱成一团,如此这样却没有别的人过来,云从风未免觉得奇怪。胡宴催促他快走:“这会还没什么人来,肯定出了什么别的变故,而且烧的地方敏感,万一少了什么东西赖到你头上就说不清了。别趟这浑水了,趁早离开为妙。”   云从风觉得他说得在理:“那便走吧。”   只是迈出去没多久,身后有人高声喊:“公子留步!”   云从风停了一下,转过头来,一个灰头土脸的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向他作揖,道:“在下是谢府的一个小管事,恰好是管珍宝阁这一块的,先生出手救火,实在不胜感激!只是……”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云从风一听他是负责这一块,对他的难处便明白了,不禁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你有什么事,尽管说。”   管事张了张嘴,突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拿袖子擦眼泪,这下把云从风唬懵了,顿时手足无措:“你……哎,谢老师他宅心仁厚,火灾错不在你,未必会对你怎么样啊。”   管事的只顾哭,说不出话,云从风无计可施,朝胡宴投去求救的眼神。胡宴懒懒地扫了他一眼,只知他未必安了好心,冷笑了下:“一个大男人,怎么只顾着哭,是不是因为想不出别的借口拖时间,就演起苦情戏来了?”   云从风一惊:“胡宴,你这是……”   “刘忻山,看你做的好事!”蓦地传来一声断喝,老管家、谢嘉实,还有一干二少爷的心腹家丁,汹汹走来。刘忻山扑通跪下,哭道:“少爷,这真的不怪我,是因为他!他是纵火元凶!”   被刘忻山指着,云从风着实吃了一惊,胡宴“哈!”地笑出了声,毫不意外。   刘忻山快言快语:“小的一直在这里巡逻,突然发现贼人踪迹,带着人追了上去,奈何贼人身法极快,没追上,一转头功夫珍宝阁已经起了大火。我们急着救火,这位站出来使用法术灭了大火,本来我对他心存感激,但是仔细一看竟发现他与我之前追踪的贼人身形相差无几!而且——”他又指向胡宴:“这个人,他根本不是谢府的宾客!不知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定然是此人的同伙!”   云从风心一沉,他自然不怕刘忻山的污蔑,他有清平使的令证,还有好友白玖作证。但是胡宴如何来的,确实说明不清。   “恶人先告状,刘管事精通此道啊!”云从风怕刘忻山再说什么,他脱口而出,免得谢家人先入为主:“吾乃清平使,有令证在身,且为归海书院门生……”话没说完,谢嘉实轻轻一笑:“先生不必多言,我认得您,自然不会信他的一家之辞。”   刘忻山脸白了,谢嘉实温温和和地冲胡宴笑道:“这位?大约是您的朋友吧?气度非凡呢,您愿意来参加家父的寿宴,是鄙府的荣幸。”   刘忻山完全没料到谢嘉实会这么说,呆住了。   胡宴也愣了一下,随即客气地回应:“不约而至,是鄙人失礼了。不过珍宝阁失火,还望阁下彻查。鄙人只好一口酒,凑个热闹,对谢家珍藏,还没那个兴趣去行窃,真行窃,也用不着要靠纵火来掩人耳目。”   “胡宴!”云从风瞪了他一眼。   谢嘉实笑道:“阁下果然好气度。不过几位暂且放心。家父醉倒了,今天是看不到这一片狼藉了,目前最紧要的问题也不是抓捕纵火元凶,而是明日怎么交代凤凰骨的事。”   胡宴道:“阁下想要我们帮忙?”   谢嘉实没有立刻接话,他有些犹豫,要跟还不曾熟识的人合作,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云从风也在犹豫,谢嘉实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不回报这份信任有些说不过去,况且……谢府发生了如此大的纵火盗窃事故,亦在清平司的职责范围之内!思及此,他义无反顾地说:“谢府发生如此事故,身为清平使,调查事情真相,在下责无旁贷。阁下需要什么?”   胡宴皱了皱眉,有些无奈。哎……   谢嘉实点头:“既然如此,那劳烦阁下了。凤凰骨如今是毁是存已不可知,权宜之计是造出一个假的暂且糊弄过去。在下认识一人,号称雕龙居士,此人精研模仿造假之术,只是脾气古怪,轻易不见人。我想请先生去他那一趟,请他帮忙造出一个假的凤凰骨出来,酬金任他开价。”   “那你呢?”   “我在这里布置幻境,就一夜的时间。拜托先生了。”   “一夜……会不会不够?”   “那只能看那位先生的本事了。”谢嘉实苦笑。   事不宜迟,云从风只能赶紧动身,那位雕龙居士住的地方离谢府隔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皇城距离,好在有胡宴相助,一路风驰电掣,疾行也不觉得非常累。   到了大概的位置,云从风落地,借着月光寻雕龙居士家的门口,据谢嘉实说对门是家古董店……他左看右看,背后忽然冉冉升起一团柔和的亮光,犹如海上生明月。   胡宴剪了一轮纸月亮,悬浮在半空,圆润可爱。   云从风心中一动,这轮纸月亮……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应该是这家。”胡宴指着一家说。云从风一看,理所当然的大门紧闭,不过楼阁上一盏摇曳灯光分外显眼,这么晚了,楼里还有人在,雕龙居士还没睡?   他上前敲了敲门,站了一会,就听得门里面乐颠颠地有人跑过来:“来啦,来啦,是来做东西的?”   这跟云从风料想的有些不一样,他回道:“是,可是雕龙居士?”   “正是!”对方开门,入眼是一个锃光瓦亮的大光头,在纸月亮的映照下宛如一面闪闪的镜子,差点瞎了云从风的眼。   光头居士眯着眼睛:“做什么?”   云从风定了定神:“凤凰骨。”   “那个东西?”光头居士头往后一仰,摸了摸脑门,“这个东西啊……哎我还不记得它是个啥样子了,要求做这个的,你还是第一个。”   “能做吗?”最关键的还是这个。   光头居士拢了拢披着的大衣:“这个我还要回去翻翻书,还要看你要做的什么地步,是要做到看上去像,还是摸上去像,最高的一级是用起来像,三个档次,三样价钱。”光头居士扳着手指头,瞄了云从风一眼:“您要哪样?”   “先看能不能做吧。”   “好,二位请进。”光头居士做了个“请”的手势,大踏步进屋了。   光头居士的家弥漫着一股怪味,皮革味,木屑味,药味,还有一丢丢若有若无的沉香,多种气味复杂地糅合起来,再看眼前丢的到处都是的工具,满地几乎下不去脚的各种奇怪零碎,简直再符合不过主人的气质了。   “让我先翻翻书?”光头居士咕哝着,爬上书架梯子翻找。云从风看着实在没地方下脚,只得站着,而胡宴一盘腿,悬空坐着了,一手撑着腮笑:“怎么不坐?”   云从风依样画葫芦,“坐”了下来。光头居士还在翻书,书扔得到处都是。   “其实你不该这么接下这个活的。”胡宴忽然说,“那位谢少爷,我看不透他的目的。就这么随随便便信我了,反而有失常理。”   云从风思考了会:“确实……不过眼下最要紧的事仍是伪造凤凰骨,不然谢季同明日起来,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   胡宴扭头,憋了半晌:“你真觉得能造出个假的,万一不能呢?”   “你知道不能造?”   “我……”胡宴张口欲言,光头居士忽然一拍大腿,“找到了!”   两人一齐转头去看光头居士,光头居士捧着书看了半天,眉头越锁越厉害:“这……有点难度啊。”   “能造是吧?”   光头居士点头:“能造是能造,但是凤凰骨这个东西历史太久了,我也没见过真物,光凭书上的只言片语,想要做到‘用起来像’是不可能的事,顶多是‘看起来像’。而接触过真物的人,‘摸起来’可能就会识破了。”说完,他笑得意味深长,还有些猥琐。   云从风呼了一口气:“事到如今……已别无他法,请居士现在开工,尽力吧,价钱随你开,明日一早便要。”   “哈?”光头居士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明天一早?你当我是大变活人吗?”   云从风真没别的法子:“价钱随你开。”   光头居士摸着光头苦笑:“这位兄弟,我知道您不差钱,问题是这个时间钱买不到啊,一晚上,实在太难了。”   “您请尽力。”云从风也知道一晚上整出来个惟妙惟肖的伪物不现实啊,但是实在是没办法。   光头居士嘟嘟囔囔开工了,虽然嘟囔了做起来还是一丝不苟。云从风不习惯屋里的味道,出去透气,纸月亮还悬浮在原地,散发着温柔的光。   夜里还是有点冷的,云从风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揉揉冰凉的鼻尖,盯着纸月亮发呆。   这个月亮……   空气似乎变得湿冷凝滞起来,头顶除了纸月亮的光辉,四周都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前方黑得仿佛没有尽头,却没有一丝恐惧。掌心微微发烫,好像握着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眼前的景物稍稍扭曲了一下,后脑勺像被人用重锤偷袭了一下,嗡的一声,他踉跄着,往前扑倒。   在扑倒的前一刻,鼻尖前一点的景象,像戏场上黑色的幕布飞速拉开,露出被月光照亮的生满青苔的砖墙,茸茸的散发着祖母绿一般的光泽。   只是一瞬,他鼻尖重重磕上了地,疼了个结结实实。 第47章 忻山   云从风一屁股蹲了回去,揉着鼻子,鼻尖擦破了,在指尖留下少许血迹。   他有些茫然。   恍恍惚惚的,街道微微亮了起来,不那么黑了,纸月亮的光芒也暗淡了下去,灵力肉眼可见地耗尽,化成灰烬。   方才……云从风依然恍恍惚惚的。   好像做了一场大梦。   “好了!东西做好了!”胡宴急匆匆走出来,“我们快回去吧!哎?你鼻子怎么回事?”   云从风晃了晃头:“啊……没事,栽了一下。倒是你,你衣服怎么脏成了这个样子?”   “他做东西时我搭了把手,不然哪会这么快。”胡宴若无其事地甩了甩袖,眼尖的云从风立刻瞥到那半截手掌心染得乌七八紫的,明显还有伤痕。   “不,你先给我看看,你知不知道你沾上的是什么东西?有没有毒?”   “这东西……可能有吧?有也没事的,这点东西伤不了我。”   “是是是,你厉害得很,这点东西伤不了你,但是你不痛吗?”云从风说着,强硬地把他的手从袖子里拽了出来,掰开指头,除了皮肤染得乌七八紫的,明显有类似被火焰灼烧似的痕迹,部分起了燎泡,有的燎泡破了,结成乌黑的血块。   云从风吸了口气:“你!”   “行啦,行啦。回去擦点药,没什么大事。”胡宴小力度地抽了一下,没抽回去,他其实……也不想抽回去,就做做样子。   云从风握得很紧,暖和,不知不觉就有些羞。   “谢府或许就有坐班的医师,等会回去找人看看。”云从风说着,没松手,腾跃而起。   胡宴跟着他,脸越来越烫。   镇定,镇定。快到谢府了。胡宴努力憋住笑意,嘴角疯狂乱扬又垂下,云从风只做没看到,到了谢府门口,已无昨日那般车马盈门,锣鼓喧天的热闹景象,满地鞭炮红纸,门口一派静悄悄。   叫人无端地有些发慌。   云从风推门而入,四下看看,竟然没人,愈发觉得不对。再往走了几进院子,终于听到了些人声,吵吵闹闹的。   胡宴听了听,越听越觉得不对:“好像死人了?过错在你?若不是因为你进来大吵大闹,父亲怎会突然醒来?嗯?”   两人对视一眼,云从风道:“先过去看看。”   二人进到院落里,里面早就乱成一团,哭声一遍。正觉得莫名其妙时,谢嘉实走来,深鞠一躬:“大人通宵缉凶,辛苦了。可有线索?”   云从风怔了一下,只能顺着他接话:“惭愧,让那贼人逃了。”   “大人不必自责,歹徒狡猾,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相信清平司必将其绳之以法。”   云从风颔首:“职责所在。”心里却越来越奇怪。   “缉凶劳累,我已准备好了干净屋子,如不嫌弃,请在鄙府歇息吧。二位可曾吃过早饭?如有需求,当尽力安排。”   云从风致谢谢嘉实,谢嘉实随即让一位小仆带他们去住的地方。屋子也真宽敞明亮,桌子上摆好了热气腾腾的丰盛早餐,云从风叫住小仆,问谢府有没有坐班的郎中,小仆说有,麻溜的去请了。   “要不要去听听?”胡宴问。   “你不先洗洗手?”云从风说   “……”行吧。   胡宴由着云从风帮他洗手,小仆打来的热水温度正好,只不过伤口浸在热水里,还是有点刺激。胡宴瑟缩了下:“你轻点。”   “我已经很轻了,之前你不还说没事,没问题的吗。”   “那是之前。”胡宴辩驳,云从风笑了一下,没往心里去。胡宴开始往别的事上扯:“这个谢嘉实挺有意思的啊,我怎么总觉得我们被他耍了一道。”   “可能吧,目前还不清楚。等会问问,不行再去听听,毕竟是人家的家事。”   “刚才我就听了个七七八八的了,你说那个死的人会不会就是谢季同?”   云从风捏了一下他的指尖:“别瞎说!”   胡宴死不悔改:“我是说可能,可能啦。你想啊,老爷子年纪这么大了,一觉醒来家人对他说你半辈子收藏在昨天晚上烧光啦,不气出病才怪呢。”   云从风低下头,抠了抠他掌心一个黏在伤口的血疙瘩:“这个拔不拔?”   胡宴扫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云从风一使劲,血疙瘩掉进水里了。   至此,胡宴掌心乌七八糟的颜色全洗净了,温水泡得他的手又软又红,云从风开玩笑:“像猪脚姜。”   胡宴推了他一把:“你才是猪脚。”   正说着,小仆领着医师来了。查看了一番伤口,开了个药膏,每日涂抹即可。等小仆和医师走了,胡宴拿出了一只逼真的木质小鸟,拨弄了下鸟肚子上的机关,扑棱放飞,坐下来吃饭。   “你袖子里哪来那么多东西。”   “嘿嘿,这是秘密。”   一顿早饭慢条斯理吃完,小鸟扑棱棱飞回来。胡宴拨了一下鸟羽冠,鸟嘴一张,吐出人言,是女人的喝骂:“谢嘉实!你休要血口喷人!”   “大姨息怒,我说的是事实而已。”   “嘉卿他还是个孩子,他只知道说实话,他懂个什么!倒是你,你!老爷子酒量那么好,不可能会醉!是不是你对他做了手脚?”   “是。”谢嘉实竟痛快承认,大大方方地说:“如果我没做这个手脚,可能父亲昨日就出事了。我费尽心机布置好幻境,希望能争取一下时间,结果被您的宝贝儿子几句戳穿,可真是优秀呢。”   “你……”谢嘉实口中的大姨,如今谢府的正牌夫人气得嘴唇直哆嗦,意识到闯了大祸的谢嘉卿哭个不停,谢嘉实扫了他一眼,眼中掩藏不住的厌恶:“事已至此,再无挽回的余地。大姨还是别想着推卸责任了,办好父亲的丧事才是重中之重。”道罢拂袖离去。   一片纷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唯余小孩与女人的低声啜泣,女人咬牙切齿地说:“这个狗崽子肯定没安好心!嘉卿,你哭个什么!这事儿不怪你,就凭这个想扳倒你娘,他还嫩了点!”   “可是,可是爹死了……说,说不清了……”小孩抽抽搭搭地哭着。   “笨!你过来,去……”到这里,话语戛然而止。   云从风疑惑不解:“怎么回事?”   胡宴拍了拍鸟肚子:“只能存这么长的时间,所以断了。”   云从风慢慢地喝着粥,把事情捋了遍,虽然对谢家内部的矛盾并不十分清楚,不过仅靠女人与谢嘉实的只言片语,足以捋清楚其中的阴谋诡计。不过谢嘉实对谢季同到底下了什么药,谢嘉卿的撞破真相气死谢季同,甚至他和胡宴去寻雕龙居士造伪凤凰骨,是否也在他的计算之中?   “白玖呢?”云从风突然问了一句。昨夜谢嘉实把他两个支走了,但是白玖还在啊。   “不在这,可能回去了吧。”胡宴夹了个煎饺,咬得嘎嘣响,“你现在要去找他吗?”   云从风想了想,事分轻重缓急,他还需要在这里,“你帮我去问问他如何?”   胡宴一愣:“啊?问什么?”   “我跟你说……”如此这番说了一番,“就这?”   “不然呢?!”云从风反问。   “你问他,不如问谢府的人,谢嘉实既然知道支开我们,那他一定会用别的理由支开白玖,你问他肯定问不出什么来的?”胡宴嚼着煎饺,忽然眼睛一亮:“有一个人,他准知道!”   “谁?”   “当然是珍宝阁的管事,刘忻山啦!”   一线阳光照在刘忻山脸上,把他烫醒了。   他慢慢睁开眼,被阳光刺得眼睛生疼。眨了好长时间才适应过来。   胳膊上的鞭痕还是新鲜的,血块都没凝固,稍稍一动,扯得皮肉生疼。他吃力的,极度缓慢地翻身,仰躺着沐浴来自狭小窗户洒下来的阳光,思绪混乱,一会想到大火,一会想到那个人,那个在他计划里是他的替罪羊的人,一会想到二少爷那张高傲的,带着对下等人的天然轻蔑的脸,他身旁的大管家老得像条狗……哈!他忽然笑出了声,一笑之下,胸中一股闷气上涌,咳出了鲜血。   痛死老子了……一群踩低爬高的贱人!刘忻山恨恨地磨着牙。   “哎呀,在这里?”寂静黑暗的地牢骤然响起人声,刘忻山吓了一跳,又咳出了口血。   “伤得还不轻呢。”胡宴蹲下来,刘忻山满面血污,头发被剪得跟狗啃似的,“还能说话吗?”   刘忻山恶狠狠地瞪着胡宴,胡宴抿着嘴笑:“哎呀,好凶呢。我也不废话,就想问你件事,答好了,我送你出去,至于之后你怎么办,我就管不着了。”   刘忻山依旧瞪着眼睛。   “你是珍宝阁的管事,昨天晚上谢嘉实布幻阵,是怎么布的?有没有其他人撞见?”   谢嘉实信誓旦旦要布置幻阵瞒过老父亲的眼睛,可谢季同也不是对术法一无所知的人,寻常的幻法骗不了他的眼睛,幻阵逼真是必然的,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幻阵逼真,那年幼的谢嘉卿是如何看破幻阵的?这其中大有猫腻。   刘忻山声音嘶哑:“我不懂术法。”   “那你回答我第二个问题。”   “我不知道。”   胡宴起身看了看地牢四周,叹了声气:“你这样,我有心帮你也没理由啊,一问三不知。”   “你到底站哪边?”刘忻山咳嗽着,大口地喘着气。   胡宴又蹲下来,双手交叉放在他胸口,一条狐尾虚影冒了出来,在黑暗中绒绒地散发着辉光:“很奇怪啊这个问题,你以为谢嘉实没按你想的走,我们就是他那边的人了?眼界还是太狭窄了啊。其实我们哪边都不站,只站天地公理。”   说到这里,胡宴突然嗤笑:“啊,错了。是他那个书呆子站天地公理,我不管,我只站他那边。” 第48章 探究   谢嘉实出乎意料的态度令刘忻山的心坠入谷底,他满心绝望,觉得自己死定了。没想到,谢嘉实依然客客气气地说,他不熟悉珍宝阁,需要他帮忙定一下珍宝阁的大概位置和范围。   珍宝阁被谢季同视为命根子,谢家人除非有谢季同允许,一律不许接近。而除了谢季同,最熟悉珍宝阁的人莫过于他了。   以为死里逃生,他干得很是卖力。   以为,只是他以为。   仆从就是仆从,哪怕当上了所谓的“管事”,归根结底,还是个伺候人的。主子对仆从,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越回忆越清晰,越清晰越心如刀绞。胡宴拍了一下他的额头,淡淡地说:“安静。”   “他是畜生!”刘忻山恨恨地吼道,还不过瘾,竭尽所能地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的恶毒脏话全倾泻了出去。胡宴擦了擦手:“何苦于此。”   刘忻山骂累了,躺着喘气。   “所以,他们埋下的阵桩,你是知道的。”   “是。”   “那不就结了!”胡宴一拍巴掌,露出了笑容。俯身夹鸡崽似的夹起刘忻山,晕头转向的刘忻山耳边风声大作,片刻功夫胡宴扶正了他:“看看,都埋在哪了?”   刘忻山踉跄了下,眯起眼。昨日珍宝阁满地枯焦已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烧毁的草木连根挖起换了新株,虚幻的珍宝阁在层叠翠叶中显得如此真实,乍一看没有任何毛病,唯一能看出端倪的只有草木底下翻出的新土。   刘忻山抬起手:“第一个,在那里……”   按着刘忻山的指点,胡宴挖出了埋在土里的阵桩,灵阵还在平稳运行。胡宴往阵桩上洒了把墨粉,用纸拓印下阵桩花纹,打算带回去让懂的云从风研究研究究竟有什么猫腻。   “你让我怎么出去。”刘忻山声音沙哑。   “啊?你还担心我耍赖?哈哈,我可没你家主子那么两面三刀。”   让一个人离开谢府大门,对他来说再容易不过了。   “不过我可说明白了,我只负责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之后你要怎么样,与我无关,懂?”   刘忻山咬牙:“随你!”   胡宴依照承诺把他送到远离谢府的安全偏僻之地,经过胡宴灵力调养,刘忻山虚弱的身子已能直立行走,不过想要走到他之前在城中买下的屋子,是个不小的挑战。   胡宴道一声:“走了!”一阵风便不见了。   刘忻山抬头看看天,太阳越升越高了,烘的人暖洋洋的,暂且,一步步来吧。   “你看看。”胡宴怀抱着拓印下来的图纸,“我不懂这个。”   “辛苦你了。”云从风推开桌上的杂物,专心致志地看起来,胡宴给自己倒了碗水,看他在纸上比比划划,浑然不觉十指越擦越黑。划拉到最后跟乌鸡爪子似的。   “乌鸡爪!”胡宴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句。   ?云从风错愕地抬头,醒悟过来又笑道:“中午让人做乌鸡汤,行不?”   胡宴磨了磨牙,有点不想领他的情,但是吧……嗯……他有点别扭地说:“还要吃猪脚姜。”   云从风摸了摸鼻子:“猪脚姜不是女人坐月子时吃的吗?”   “谁说的!想吃就吃。”   “行,行,都听你的。”   谢家小仆对二位客人的要求有求必应,谢家厨子的手艺也当真不错。猪脚姜的猪脚炖得软烂无比,筷子一戳即穿,乌鸡汤汤色澄净如茶,不见一点油花在上,清香四溢。而云从风却研究研究得入了迷,胡宴叫了好几声,叫不动。   “吃饭啦!”胡宴夹了根猪脚递到他嘴边,云从风低头咬了口:“嗯,好,好油。”   “看出什么名堂出来了吗?”   “看出来了。”云从风放下被他□□得惨不忍睹的纸,“这个幻阵的设计水平很高,单从这一张来看无可挑剔。想看出它的破绽也不容易,除非是有人故意显露给他看——只有这个可能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云从风十指交叉,眉头紧锁:“这件事……不大好处理。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是谢嘉实有谋害父亲的嫌疑——没有证据,问题是没有足够的证据。”   胡宴一拍手:“你难道忘了,跟他作对的那个,谢嘉卿的妈,要反扳一局来着?这事先放一放,等他们狗咬狗,咬出一个结果来再出来主持大局。那样证据不都是他们自己曝出来了?”   “在理。”云从风赞同地点头,贸然插手,反而可能将本就扑朔迷离的局势变得更加混乱。   云从风将揉皱的纸揉成一团丢掉:“怎么不吃?”   “不是在等你吃嘛……”   “……嗯,吃饭吧。”   是日中午,谢家门口挂上了白灯笼白幡,这一现象风一般传遍了整个京城,一下午来了好几波人来打听消息,皆被谢家大管家客气地拒之门外。   不过书院院主司永望,是个特例。管家重复得滚瓜烂熟的说辞,根本拦不住他:“你今天让我进,那还能好好说话,不让我进,我也要进!”   管家被他的气势吓退了半步,苦着脸道:“院主大人,这是我家二少爷的吩咐,莫让小的为难啊。”   “我来跟他说!”司永望大喝,强硬地闯了进来,手持棍棒法器的家仆家丁,哪个敢拦他,战战兢兢,一动不动。   “昨天晚上好像没见过他来。”云从风在屋顶上将远处的景象尽收眼底,不禁有些疑惑,“这来的也太迟了吧?”   “不……他可能只是忘了,记错时间了,出事了才急急忙忙赶过来。”你以前读呆书也经常这样,胡宴腹诽。   “去看看。”云从风站起来,“走了。”   “哎,等一下我。”胡宴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有些磨叽,磨叽磨叽着起来脚下砖瓦松动,差点滑下去,云从风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他,笑道:“你小心点。”   胡宴感觉丢了面子:“不用你扶,我也摔不下去!”   “恼羞成怒了你。”   “你!”   “走了,走了。”   路程不远,胡宴一直在琢磨,琢磨着越发觉得不对:“你最近……有点变了哈。”   云从风头也不回:“哪变了?”   胡宴跳起来给他一拳:“你变狂了!”   云从风忍不住笑:“是是是,行行行。”   二人追随着司永望的脚步,来到后宅,家仆们进进出出,布置灵堂。司永望见到这一幕,脸色顿时煞白一片,定住了。   云从风心紧了一下。   谢嘉实听闻司永望来了,慌忙出门,来到他面前欲拜,却发现司永望根本没看他,他的视线越过他,越过刚刚挂上的白幡,嘴唇颤抖,便熄了劝导的心思,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其他人更不敢出声,一时间寂静无比。   司永望便这样如木胎泥偶般站了很久,缓缓低头,声音沙哑:“可有遗言?”   谢嘉实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家父走得太快,来不及……”   “那他的书,他的著作怎么办?”   谢嘉实反应快得很:“家父一部分收藏毁于火海,但是书房中还存有一些著作,院主若想要,谢家当然会全部捐给书院,福泽后代。”   “不必。”司永望清了清嗓子,“遗物……大可留下做纪念,捐与不捐,看你的意愿。我只要一样东西,他生前编纂的书,你知不知道在哪?”   谢嘉实愣了一下:“是很厚的书吗?”   “没有编完,暂未命名,我想你也许见过他编书的时候,在哪里?”   “先生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立刻给您去取。”   不多时谢嘉实就取来了书,司永望摸了摸书,沉默良久,说:“多谢。”夹在腋下,谢嘉实问:“院主不进来吗?”   司永望已经转过身去,摆手:“不必。”   “不必啊!”司永望长叹,似哭非笑。踉踉跄跄跨过了院门。   “回去吧。”云从风不想看下去,心情沉重。   “要不我们回客栈吧?”   “也行,先去跟他说一声。”   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谢府,从后门离开。云从风第一次来到谢府,对这附近的路还不怎么熟,凭感觉走着走着,越走越不对劲,一拐弯,迎面撞上了一个人,仔细一看正是司永望,抱着书哭得稀里哗啦,眼睛通红。   云从风尴尬地站定,司永望泪眼朦胧,眨了半天眼睛:“你怎么在这?”   云从风更尴尬了:“学生在清平司任职,巡逻的。”   司永望揉揉眼睛,点头:“那正好,陪我去喝酒。”   云从风其实很怀疑司永望到底认没认出自己,不过司永望这么要求,他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得跟着去了。   胡宴原本想溜,他跟司永望聊不来啊。被云从风拉住了:“你往哪跑呢?”   “我跟他又聊不来,溜了。”   “溜什么溜,难道我就很聊得来吗。”   “你……”行吧。胡宴被迫跟着进了酒楼,一进去司永望气镇山河地大喝:“小二,买酒!”   小二走过来,谄媚地笑:“客官在这喝?”   司永望一挥手:“最好的房,最高的楼!”   “好嘞!”   最好的房很大,最高的楼有点冻人。司永望把所有的门窗全踢开了,风就这么呼啸着毫无顾忌地吹透了,吹得人头发乱飞。   司永望光喝酒,也不要什么下酒菜。一罐接一罐,喝完一罐,哭一会儿,再喝,看得云从风心惊肉跳。   胡宴戳了戳他:“要不要给他碗忘忧酒,我还有点存货。”   “可别。”云从风脱口拒绝,“让他喝吧。”   接下来云从风就见证了司永望醉酒狂歌之下各种奇奇怪怪的举动,哪一个传出去都会成为司永望一生的笑料,云从风只喝了几杯,也觉得有些累了,胡宴问:“困了?”   “有点。”   “那躺着呗。”胡宴拍了拍大腿。   云从风躺下了,一时没觉出哪里不对。还有点舒服,胡宴还拉了一根尾巴盖他眼睛上,毛茸茸的,还很舒服。   云从风忍不住就摸了把,又软又暖,毛好厚啊……他迷迷糊糊的想着,想着,安然入眠,好像这样入睡了很多次。 第49章 先生   司永望又哭又笑又喝酒,疯了半天终于醉倒了。嘴里还叽里咕噜说着醉话。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了下去,风也大了起来。胡宴小心翼翼地抽身,把门窗都关上,开始犹豫到底该拿这两个人怎么办。   他转身出门下楼,决定把司永望交给店家处理,司永望名气大,京城中想找出不认识他的人都难,让他在这待会儿等书院的人来找就好了。   他下楼梯,迎面走来小二,他背后还有个穿书院制服的学生,嗯,说曹操曹操到,书院的动作还蛮快的嘛。   小二向他鞠了一躬:“院主大人怎么样了?”   “醉倒了,睡着呢。”胡宴转身,往回走。立刻察觉到那个学生在看他,刺得他不太舒服。   什么意思?没见过妖?胡宴心里嘀嘀咕咕,耐住性子开门,两个人躺地上安稳地呼呼大睡。   那学生突然问道:“怎么云先生也在这里?”   胡宴看了那学生一眼,清秀,不算普通,但是真不认识:“路上偶然碰到,被抓来陪喝酒了——你怎么认识他?”   “小生白子骞,素来仰慕云先生的大名。托族兄白玖相识。小生的字亦是云先生所赐——不知阁下是怎么认识他的?”   “啊?好多年前的事了。”胡宴打了个哈欠,“快点把你家老师抬走罢。”说着一手捞起云从风,身轻如燕,直接从敞着的窗户飞走了。   白子骞看着窗口,若有所思。   小二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怎么了?”   “无事。”   云从风半路上醒的,胡宴夹着他,他说:“你勒得我肚子有点痛。”   “那我抱着你。”胡宴手一松,迅速弯腰抄手把他抱起来,忍不住就大笑起来:“这样好不好?!”   云从风又羞又恼,憋着脸色呵斥:“整得跟土匪似的!”   “那你就是压寨夫人咯?”   “莫要胡说八道,再说我恼了!”   “我说真的哦,要不要当我的压寨夫人?”   云从风正色起来:“你要是真敢占山为王当土匪,我第一个向上级申请抓你。”   “哦呦,我好怕怕啊。然后呢?砍了我的脑袋向上司邀功?这样也好,我就闹大点,这样你升官升得快。”   “你……”云从风脸一下子就青了,“你整天就会胡说八道,我怎会是那种邀功请赏之辈。”   “你要抓我,又不想靠我的脑袋邀功,那你抓我之后想干嘛?”   “把你抓牢里,坐一辈子。”   “你确定?妖的寿命很长的,不是我吹牛逼,我活几百年没问题。你能关我几百年?”   “我就不转世投胎了,炼成器魂也要看着你。”   “器魂啊……确实要比人类的灵魂能存在更久呢。”   “到了。”胡宴落地,把云从风放下来,“如果你真要看着我一辈子,那我也坐一辈子呗。”   “行了行了,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云从风站直了,揉了揉腰,“早些休息,明日还要上班。”   谢家失火,谢季同猝然长逝,在京城砸下了不小波澜。在谢家打开家门允许各方人士来悼念后,前来的人多得踏坏了门槛。   举目望去,不由得感叹谢季同还真是桃李满天下。   “云大人。钟司主叫你过去一趟。”   “知道了。”云从风不敢怠慢,急忙赶到珍宝阁。远远瞅见谢家一大家子都在,黑压压的。   清平司司主钟鸿云,瞧着脸色不大好。待云从风走近礼毕,道:“你之前来过这里没?”   “没有。”   钟鸿云脸色黑得更厉害了:“那在幻境布置起来之前,你有没有检查过现场?有没有妖人的踪迹?”   云从风心思急转,出了一身冷汗,镇定地回答:“在下来的时候珍宝阁正逢大火,灭火后被谢家管事污蔑为纵火犯,纠缠不清,幸得谢二少爷解围,二少爷需要在下帮忙,在下就去了。”   “帮什么忙?”钟鸿云语气不善,谢嘉实走过来说,温声道:“钟司主,稍安勿躁,这事理应由我来解释。”说罢附身耳语一阵,钟鸿云脸色好了些许:“你且过来,这次事情不小,好好看好好学。”   云从风答应一声,走近钟鸿云,心里直打鼓,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之前决定暂缓调查是对的,看起来钟鸿云与谢嘉实关系仿佛不错?这局越来越乱了,要是钟鸿云与谢嘉实真的一起联手的话……,事情真相还会不会披露出来?他心骤然沉了下去。   钟鸿云身边还有好几个二等清平使,云从风平时都跟他们混了个眼熟,要么是术法造诣不错的,要么能力不错的,总之都是这一届二等清平使中的精英。   钟鸿云开始分派任务,分头调查搜集证据。云从风的任务是去问,去向当日那些救过过火的奴仆小厮问——最麻烦的一个活计。大多数人几乎不可能完完全全讲清楚当时是什么样子,大多会添上自己的理解牵强附会,一些逻辑能力差的还会扯到别的地方去而不自知。   跟云从风一起执行任务的清平使名叫何以辞,平日沉默寡言,在研究法器铸造方面倒有两把刷子。云从风不懂钟鸿云安排得什么心,让他在一边记着就行,问话自己来。   一路问了好几个,每个至少要问上半个时辰,十几个下来。云从风精疲力尽,问何以辞: “全记了?”   何以辞表情呆呆的:“记着了,你看看。”说着把本子递给他。   云从风翻了翻,诧异地发现何以辞不光记了,那些不同人证词之间的前后矛盾之处全都画上了圈圈,大段大段的文字涂涂改改,最后潦草地总结了几行字。太潦草了,云从风瞪了半天才认出来。   “你这字太草了。”   “确实。”何以辞老老实实的,反而噎得云从风说不出话来,也不好苛责什么。看了会:“再多问几个?”   何以辞嗯了声。   再问下去,回答便大同小异了。那晚待在珍宝阁附近的人并不多,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最先起火的地方是珍宝阁的南边,发现火情的奴仆们慌里慌张地灭火,半刻钟的功夫火势突然增强,烧遍了整座阁楼,眼看火势无法挽回,当时的管事刘忻山便下令放弃救火搬东西,能搬多少是多少。   至于搬出来了什么,那就只有谢二少爷和大管家知道了。云从风问他们在搬东西的时候有没有留意阁楼里少了什么东西,都说不清楚,火势太大,眼前一片浓烟火海,摸到什么就带什么,根本无从分辨当时少了什么宝贝。   在此,云从风觉得收集得差不多了。合上本子,问何以辞:“可以交差了吧?”   何以辞嗯了声。   云从风觉得问不问他都没两样。   把结果报告给钟鸿云,钟鸿云也是嗯了声,就没了下文。其他清平使陆陆续续来报告,云从风一直听着,何以辞掏出自己的小本本写写画画,置身事外。   似乎没有取得什么进展,钟鸿云下令封锁了这片区域,就宣布可以下班了。   能回家歇着当然好,只是云从风总觉得有些不舒坦。   他出了谢府,在附近逛了逛,街上卖夜宵的不少,他走来走去,挠了好半天的头,不知道该吃什么。   何以辞走过来了,正面撞见的:“你也来吃饭?”   云从风点头:“你吃什么?”   “酒酿元宵。”   “那我也吃酒酿元宵吧。”   两人点酒酿元宵,相对而坐,气氛谜之尴尬。   “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云从风先打破了沉寂。   “没什么看法。”何以辞面无表情。   云从风憋了半天:“那你进清平司是为了什么?”   “我爹要我进。”何以辞说,罕见地回问了句:“你呢?”   “我是想当宰相。”云从风挠了挠头,“本来是想走科举的,被一个大人物引荐到这来了,就这么做下去了。”   “宰相?”何以辞冰块一样的脸竟然松动了些许,好像在笑,“很有趣的理想。”   “你笑我?”   “不,没有。”何以辞说,“我也听过很多青年才俊说的理想,扬名立万有之,升官发财有之,都想着越多越好,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明确说要当宰相的,你是第一个。”   “当了宰相,也没法再进一步吧?”云从风也笑了起来。   “再娶个公主,就是皇亲国戚了。”   “权力比不上宰相。”   “宰相权力再大,也是为皇帝服务的。皇亲国戚就不太一样了。”热腾腾的酒酿元宵端上来了,店家桂花洒得很足,热气蒸腾之下飘逸出甜蜜的桂花香,混杂着新鲜的糯米芝麻气,温暖的富足感。   “虽然……”何以辞开了个头,没再说下去:“食不言。”舀元宵吃。   云从风心想这人还挺有意思的,不像表面那么呆,低头吃汤圆。   一碗汤圆吃完,两人互相道别后,分道扬镳。   “嗝。”云从风打了个酒气十足的饱嗝。   糯米难消化,他觉得有点撑着了,边走边揉肚子。   “云先生?”他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白子骞今天穿得很素,整个人在月光下亮的晃眼:“你怎么在这?”   “我今天来悼念恩师。”   “哦……”云从风迟钝地点头,“节哀。”   白子骞光看表情一点不哀,平静得很:“先生刚才与之吃饭的人,是朋友吗?”   “不算,几面之缘而已。干嘛要问这个?”   “何以辞,他是当朝宰相的儿子,您难道不知道?” 第50章 边界   没有白子骞说,云从风还真他娘的不知道。   再联想何以辞的反应,好像也就不那么难理解了。   他尴尬地打哈哈:“原来是这样啊。这么晚了,不回去休息?”   “因为没有别的事。”   “那……”   白子骞道:“先生,我近日总想着一个问题,想不明白,特来请教先生。”   云从风心想书院大把牛逼的老师不去问你干嘛要来问我老子还要回家歇着呢,嘴上道:“你说。”   “这个世界的边界,究竟在何处?”   “这……我师傅告诉我说,这天地形如鸡卵,从这一点一直往前走,终有一天会走回原点。只说这片大地,是没有真正的边界的,若论天空之上,也无穷无尽到没有边界。”   “我近日修习衍道之术,研究愈深,愈感到迷惑。人常说三千大道,三千借指无穷,可是在我的视线内,大道是有穷的,还很窄小。”   云从风对这方面没有多少研究:“你是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其实很小,非常小,小到我除了京城外,几乎感受不到其他城镇的存在。似乎其他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依然对可笑的权力争来抢去。”   云从风心中隐隐散出寒意,他下意识地认为白子骞这是读书读呆脑子了:“瞎说什么,研习衍道之术,最重要的是坚守本心,不被错乱之路迷惑方向,凡是三思而行才是。”   “先生这是认为我看错了?”白子骞突然上前一步,云从风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不……我是说……”云从风张口结舌,语无伦次,最终无奈地说:“关于衍道之术,我并不精通。如果你想探究此事,何不去找在这方面更有建树的大师讨论?”   白子骞盯着他看了会,点了下头:“也对。”   云从风松了一口气,挫败的感觉涌上心头。   “先生平时不关心下朝政宫廷之事么?”白子骞没头没脑地问。   “是……吧,平日忙于事务,不曾在这方面打听过。”   “清平司应有礼部主办发放的官报可读,内部消息应该知道的。清平司内人才济济,关系纵生。先生平时多聊聊天,也不至于连当朝宰相的儿子也认不出来。”   ……   “天色已晚,先生早些回去休息吧。小生告辞。”   “再见。”   谢季同停灵七日,期间清平司一半的精英都住在谢府。经过对废墟的地毯式搜查,清平司清理出了融化在土里的数百斤黄金白银,散落的一些宝石,大量瓷器碎片。   “别的不说,瓷器怎么会碎呢。”负责清点瓷器碎片的清平使们理了一上午,眼睛酸痛,还得防着被碎片割伤,忍不住就嘀咕了起来。   “当时施法降雨,冷热交替,就炸了吧。”云从风揉了揉眼睛。   “这可不对。”一人拿着瓷片说,“看这底纹,是兴岚窑产的,兴岚窑出产的瓷器坚硬如金石,窑主夸口自家生产的瓷器冷热无惧,紧急情况还能拎起来当锤子使。这情况,不是打他的脸吗。”   “商人嘛,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信不得。”   “兴岚窑天下名窑,口碑足道,还不至于如此。既然已经是碎的了……”一人捏起一片碎片,“让我试下如何?”   正好大家伙儿分拣碎片累了,纷纷同意,有人还贡献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冰符。   那人挑了块巴掌大的瓷片,望空一抛,一手点燃火符,火焰席卷而出,将瓷片裹住燃烧,青烟直上。   烧了许久:“够了吗?”   “够了吧?”也有人说再等等,等了片刻,火符渐渐熄灭,那人立刻唤出冰符,寒流激射,周遭空气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那人捏住碎瓷片,仔仔细细翻看了好几遍:“中心有裂纹,但不至于像这样碎得这么厉害。”   “那就可能是阁楼燃烧时,木梁掉下来砸碎的?”   “也有可能是放火的贼人不小心撞倒的。”   “能进珍宝阁的贼人会这么笨手笨脚?不合清理。”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起来,云从风一边听,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偶然翻看一枚碎片,咦了一声:“等等,你刚才烧的那枚碎片,焦了吗。”   “瓷器釉面,哪会烧焦。”   “这枚焦了。”云从风说,递给众人看,那枚碎片一面青花云纹,背面本应洁白无瑕的釉面却是一片乌黑。   立马有人拿出放大镜仔细观察焦黑的釉面:“不像是烧焦的,这纹路,像是被墨染透了一样……哪种东西会把瓷器釉面染色?”   “星火碎。”一人道,“这种矿物易燃,质软,颜色乌黑,极易磨成细粉,爆炸威力恐怖。易受潮,性质不稳,稍有动荡极有可能会爆炸。难开采,存储更难,是皇宫禁军的火器队才用得起的高级货。”   “这种东西流出来,是有人想谋反?”一人话音未落,马上挨了一栗子:“休要胡言!”   “哦,哦。”那人悻悻地揉脑袋。   “只说明一件事,这个贼人可能跟皇宫禁军有点关系,或者能接触到星火碎这种军用品。”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云从风道:“既然有这一片,那肯定还有更多像这样的碎片,大家多找找,光这一片还下不了定论。”   一干人重新忙活起来,一袋子碎片很快清完,有焦黑斑点的碎瓷片全理了出来,拼成了一个瓷圈,看样子,是瓷瓶腰部。   有了这么多样本就好说了。这些瓷片被送到鉴察部检验,走个鉴定的流程,答案是什么,已是八九不离十,答案是什么,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   辛苦一上午,有人提议去外面喝一杯,犒劳犒劳。立马得到大部分人的赞同,一呼百应,云从风也跟风打算去,瞅见何以辞跟呆瓜似的不动,问了一句:“你不去?”   问完就后悔了。人家是宰相的儿子,怎么瞧得上这个,或许还会警惕他无事献殷勤,心怀鬼胎呢。   何以辞好像是才反应过来:“噢,我去。”   “……”   “你……好像反应有点慢?”去往酒家的路上,云从风试探性地问。   “嗯,确实。”   “那你为什么要做清平使?”去个清闲地儿,做个清闲文官不好?   “算命先生说我命弱,需要到正气足杀气盛的地方待着,如此这样我才不被厄气小鬼缠身。”何以辞慢吞吞的,“钟鸿云是我干爹,我从小在清平司长大。”   云从风:???我……我丢?!   真实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云从风心情复杂,不禁怀疑起别的清平使是不是也如何以辞这样背景深厚,家大业大……自己岂不是最寒酸的一个了?   心神不宁地跟上酒楼,众人落座,笑笑闹闹地点菜上酒。店家为他们准备了行酒令的一系列助兴的玩意,气氛很快炒热了。   云从风融不进去,也不太想融。反正没事儿,就跟何以辞瞎扯淡:“你觉得这个案子还会查下去吗?”   “你为什么会觉得查不下去?”   “一扯到皇室宫廷,就感觉这案子要没戏了。”说不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了了而终。   “你想得也太黑暗了。”何以辞竟然笑了一下,很短促的一瞬间,“虽然我对干爹感情不深……他还算个好人,这件事就算查不下去,也会有个合适的交代。”   “可是凶手要是就是谢二少爷怎么办?”云从风已经往最坏最冷酷无情的结局想象了,也许从头至尾都是谢二少爷一手策划的。   “你好坏啊。”   “咳……你怎么跟小孩子说话一样!这只是推测而已!”   “你小声点。”   “咳,咳咳咳。”   “不要胡思乱想,吃菜。”何以辞抄起筷子:“食不言。”   云从风瞄了一眼其他人,真要如何以辞这样,这热闹气氛别想炒起来了。   话是不说了。云从风始终没停止过思考,贼人引爆珍宝阁,毫无疑问是为了毁灭踪迹,只是不知为何将引爆物扔到了一个瓷瓶里——也许是巧合?留他既然有能力搞到军用品,还能顺利突破珍宝阁的机关,身手必定非同凡响,他要偷什么东西,才会如此大费周章?珍宝阁内有什么东西价值如此?凤凰骨?   云从风此时突然明白了钟鸿云为何要求他们清理现场的碎片,不放过任何一个。珍宝阁内的东西肯定会有名录档案的,将现场的碎片整理出来,与名录上的东西比对,或许能找出真正被偷走的是哪一件。   会是凤凰骨吗?亦或是其他?假设被盗走的是凤凰骨,那是谁需要凤凰骨?   云从风的思维开始天马行空,照这么推论下去,贼人背后是与皇宫有密切联系的大人物。再反过来想,凤凰骨有什么用呢?它是世上最罕见最珍稀的药材之一,是万能的药引。记忆中,他在抱璞山看过很多古医书,一些神乎其神的药方,都需要凤凰骨做药引,无它不成药。   再思考下去就没结果了,这一切的假设都建立于被盗走的东西是凤凰骨的基础上,如果不是,那只能推倒重来。云从风心不在焉,吃菜。   酒热正酣,外面突然一声炮响,震耳欲聋,把所有人都震清醒了。   随即是长角号鸣,鼓声隆隆:“天子出行,平民退避——”   皇帝来了。 第51章 拜托   谢季同之死,能惊动皇帝,是云从风万万没想到的。   为了能抢在皇帝之前赶回谢府,一众清平使一桌子饭菜不要了,慌慌张张结账,直接从酒楼背面的窗户一个个跳了下去。   因为天子出行,隔壁几条街被御林军金吾卫悉数戒严清场,从天而降的清平使差点怼上御林军的刀枪,幸亏云从风之前做过金吾卫跟班,又可巧认识其中一人,总算顺利放行。   一行人狂奔在两侧挤满跪向空气的百姓的街道上,云从风跑着跑着,不知怎的,就想笑。   “你笑什么?”何以辞跑着,居然还不带大喘气的,不像一个官家少爷。   “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云从风说完,自顾自笑了,这是以前山人责骂他和一干师兄弟的。食肆离学堂路途遥远,不跑吃不上热乎饭,于是乎山人发出了如此斥责。   何以辞好像听懂了,也笑了笑。   急得像饿死鬼投胎的清平使们顺利赶回了谢府,从后门到前院,稀里哗啦跪下,也不知皇帝来了没有。   跪了一会,寂静的院子遥遥响起了脚步声,人很多。   “众卿平身。”   “谢陛下!”哗啦啦起来,云从风跪得膝盖酸软,骤然起来有些站不稳,还是何以辞扶了他一把。   “带朕去灵堂拜谒吧。”   “臣遵命。”是谢二少爷的声音。   待皇帝一行人施施然走远了,一干人才重新活跃起来:“想不到陛下会来”,“哎,可惜了那桌饭菜,还有好几道没上呢,亏了亏了。”“你点了多少?”七嘴八舌了好一阵子。   云从风暗自蹲下来揉膝盖,吃饭的时候想七想八,都没吃多少,现在觉得有些饿了,不由得兀自叹气。   “没吃饱?”何以辞问。   “嗯?”   “我从桌上拿了两个花卷。”何以辞说,从袖袋里拿出了两个有些皱巴的葱油花卷。   两个人就坐在花坛边上吃花卷。云从风习惯一条条撕着吃,何以辞就跟啃馒头一样。花卷吃完了,一手指的油。   垫了肚子,云从风开始发呆。下午该干什么好?要做的好像都做完了,又不想去巡逻。   “你刚才看到贵妃了吗?”   “啊?刚才我一直低着头啊。没看到。”   “她挺漂亮的,就是坏得很。”何以辞似是自说自话,“太子不是她的儿子,我看着都觉得难受。”   ……云从风不知该接什么好。   “问你个事。”何以辞左顾右盼一阵子,那些清平使早四散去干自己的事,院子只剩下几个来来往往的仆从。他低声道:“你是抱璞山弟子吗?”   云从风有点无语:“你这么一说,好像整个朝廷都知道了一样。”   “就是这样啊。因为确认真的是从抱璞山上下来的,有史以来就你一个。不过没人敢当着你的面问。”   “所以呢?”云从风短暂的惊诧之后,反而气笑了。   “能到我家来玩吗?我有一个朋友,她想见见你。”   云从风认真地看着何以辞:“你说的这个朋友,到底是不是你爹?”   “还真不是,女的啦。”   女的?   云从风抱着去看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心态跟着何以辞去了。一般来说世家大族的小姐甚少抛头露面,云从风见女生见得最多的一次大概就是在学院里了。   “所以她谁啊?别卖关子。”   “她自己说跟你以前是同学,还有一些交集。”   云从风想了想:“宁盼波?”这个女生,他只记得一个名字了,第三名好像。   “不是,她是我老婆,接着猜。”   云从风惊了一下,只得接着猜,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有琴霜?”   “对了,她现在是太子老婆。”   云从风觉得自己哪里好像受伤了,但是搞不明白。   “太子成亲了?”   “没有,快了。”   何以辞的“快了”包含两重含义,没过一会,侍从进来报告,有琴小姐来了。   时隔多年再次相见,有琴霜带来的惊艳感一如往常,她的容颜好像固定在了青春年少,肌肤散发着惊人的珍珠似的美丽光泽。云从风只敢瞄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参见太子妃。”   “还早的事呢,不必如此拘礼。”有琴霜笑出了声。   云从风仍低着头:“已定之事,也不会太晚。先恭贺殿下了。”   “谢谢您的祝贺,今日我是有求于您,您不必如此客气。”   “太子妃有什么事需要我的帮忙?”   “我希望您再上一次抱璞山。”有琴霜一开口便吓了云从风一跳:“为什么?”   “这件事,说来话长。”有琴霜面容笼上哀伤的愁云:“我的未婚夫,虽然贵为太子,但是位置不稳,心积郁疾,每月曜日都要服药调理……”   太子病弱,心病为疾。皇帝虽然对这个太子谈不上有多喜爱,但是还是为他配了最好的太医。   太医院有很多太医,顶尖的太医既是同行又是同事,互相熟识。忧郁敏感的太子疑心自己的太医暗中听命溪贵妃,对医嘱素来敷衍,药也是喝半口吐半口。如此疑神疑鬼,讳疾忌医,孱弱的身体再调养也无济于事,恶性循环。   有琴霜被指嫁给太子,对他这种行为自是忧心忡忡。为了打消他的疑心,证明太医的清白,有琴霜做了很多努力,有时候还会亲自上阵为他熬药,成天在东宫和太医院两头跑。   “我在太医院里,发现了这个。”有琴霜拿出一包纸包的东西,隐隐约约透出黑色:“这是从溪贵妃宫里流出来的药渣。”   云从风不解:“这点药渣有什么问题吗?”   “宫里的药渣多是收集起来,给皇家的药田做肥料,不会轻易丢弃。但是我那天发现的这捧药渣,是放在药炉里烧的,用的还是专门净化妖灵邪气的灵台净火。”   “所以这药渣……”云从风皱起了眉头。   “这捧药渣,有人腥气。”   “我这几天,一直在找能人异士,看能不能分辨出这药渣中究竟有哪些药材,可惜竟无人能担当此任,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这药方子,添了不该添的东西。”   人腥气……云从风一阵恍惚。   他想起了那条湿冷小巷里,将孩童变成牛马分肉卖的妖婆。   最后那点魂灵,飘进了皇宫。   皇宫!   有琴霜继续说:“我早听闻抱璞山聚揽天下奇才怪才,学识修为皆是世上顶尖,肯定有能鉴定药渣药材的人才。若您不嫌劳苦,求您助我查明真相,揭开溪贵妃真面目!奴家必有重谢!”   云从风回过神来:“可是,如何证明我是对的?”   空口白牙,是为大忌,物证远比语言更可靠。   “您自己,就是最有力的物证。”   你还真……看得起我啊。云从风想笑,笑不出来。   莫名其妙卷入了宫廷的暗潮涌动,怎会笑得出来。   他感觉很不好。   “你说得没错,抱璞山上确实有这样的奇才,可是……”有琴霜忽然说:“您知道坊间以前流传的红衣妖婆的事吗?”   云从风怔了一下:“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那个时候您大概还在曲绘县。”有琴霜道,“百姓传闻这红衣妖婆专拐小孩,拐到手就将小孩心肝摘了炼药,这件事闹得很大。正好那个时候频频发生儿童走失的案件,人心惶惶。本来是刑部和大理寺该办的案,最后转交给了清平司处理。后来,您想一想,皇城发生什么大事了?”   云从风瞳孔皱缩,他知道有琴霜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皇城内发生的最大的事,就是两位刑部和大理寺的官死在了懿月馆。   接下来,调查懿月馆事件的清平使们突遭爆炸事故,云从风本人也受了不小的伤,清平司高层为了查处内鬼,折损了不少人手,人事动荡。   接下来,因为清平司内部缺少人手,他平调升权,在整理堆积的案卷中看到了一份没有批复的卷宗。   有琴霜看他脸色,知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有所指,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即便不为了我,至少为了真相,为了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求您帮助我。”   “我明白了。”云从风弯了弯腰:“定当竭尽全力。” 第52章 一开口就知道   “你要回抱璞山?为什么?”   云从风把事情始末告诉胡宴,胡宴眉头皱了半天:“也就是说,你的身份在朝廷里差不多公开了?”   “公开就公开吧,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壁想瞒一辈子也不现实。”   “问题是,你现在一离开清平司,必然会有人注意到。”胡宴点出问题所在,“或许还有人猜到了你的目的,前去截杀你怎么办?”   云从风没有接话,反而笑意盈盈。胡宴看着他的笑脸呆了一下,锤了一下自己脑袋:“是了,我该陪你去的。”   云从风笑意更深,胡宴觉得中了他的套路,有些恼羞成怒:“笑什么笑,你从山上下来的,好歹也算个天之骄子,连自卫都做不到还要本大爷为你护航,你好意思?!”   “双拳难敌四面手嘛,多一个人多一份照应。”   “哼……”   嘴上贫着,胡宴也没闲着,该准备的钱准备了,要带的能带的可能有用的全带上了,塞了满满一兜。   云从风要走,走得很急。整得胡宴也慌慌张张的,月上中天,两人坐在宽阔的飞剑上。云从风托着腮,看胡宴一样样地整理东西,零零碎碎的玩意儿铺满了怀。   “你在干嘛呢?”   “还不是因为你走得太急了,慌里慌张的……我担心有什么东西落下。”胡宴一边清点一边嘟嘟囔囔。   “我帮你吧。”   “啊,你小心点……”   胡宴收藏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是真多,相当一部分云从风知道是法器,但不知道作什么用,禁不住就拨弄了两下,有的拨弄着没反应,有的不知碰到了什么隐秘机关,“噗——”跟放屁一样,冲着云从风飙出一道黄绿色的气体,奇臭无比,当场把他臭吐了。   “呕呕呕呕呕呕!”   “害,你乱弄什么呢!”胡宴见状急忙站起来,手忙脚乱拧开牛皮水袋的瓶塞:“来灌口水。”   云从风含了一大口水吐掉,嘴里咕噜咕噜:“什么玩意……”   “我无聊时做的……防身用的呗……”   “你都这么强了还需要这小破玩意儿防身?”云从风喉咙好受了点,仍感觉鼻尖若有若无地缭绕着一丝丝臭味。   “江湖凶险,没有最强只有更强,总要备点下三滥的手段打个突袭吧。”   “还真下三滥……”   “你要吗?”   “我要这东西干嘛!”   “那我换个……”胡宴蹲下来在零碎中翻找一阵,“哎,这个适合你。”   他拿的是一段精巧的金色锁链,一头是蛇头造型,昂头吐舌,毒牙狰狞,蛇鳞片片分明,看着颇为可怖。   “这是……”“镣铐哦,很符合你清平使的身份吧?这个是我兄长送我的礼物,很适合近身偷袭用,你看!只要这么轻轻一甩……”他说着甩了一下,盘在掌心的锁链腾空而起,哗啦啦缠上了云从风手腕。   云从风抬起手腕看了会,蛇头咬着锁链,不松不紧圈着手腕,拽一下,拽不动:“嗯,倒是挺好的一个东西,不过这要怎么取下来?”   “……”   “嗯?怎么不说话?”   胡宴汗颜:“我……我忘了……”   事实上,胡宴连送他这锁链的族兄是谁都忘了。   按理来讲他的记性不应这么差的,但是确实忘了个一干二净。胡宴对着锁链蛇头捣鼓了半天,什么办法都想过了,除了证明这玩意儿确实做工精湛精良之外,啥效果也没用,蛇头依然死死咬着锁链。   “要不就这样戴着得了。”云从风倒是想得开,“反正箍得不太紧。”   “你不觉得这样娘里娘气的吗?”   “那……”他看了看,把多出来的一段锁链缠了几圈,往里推推,“藏袖子里不就得了。”   “行吧……”胡宴颓然放弃,云从风毫不在意。难得有一个不用上班的明天,他想看看书。   月光下飞行,身边轻流云。在这样的环境下读书,别有一番意味。   胡宴仍在努力回忆当初赠送锁链的族兄长什么样,到底该怎么个解法,想得脑壳疼。   他揉揉脑袋,盯着云从风专注的脸,忽然灵光一闪,如果他一直解不开,这东西就一直戴在他身上了……以后他想起来解法了,也只有他知道怎么解,啊那个族兄就当他不存在罢。这么一想,想……咦,怎么越想越色情呢?   “嘿嘿嘿!”胡宴无意识地笑了起来,云从风目光移开瞄了他一眼,马上移回去了,心里毛毛的,不知道为什么。   藏在袖子里的蛇链原本冰凉的,很快捂热了,箍得松,除非使劲按压,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一夜美梦。   抱璞山,在邺国最东南的一角,也是整个大陆地势最高的地方。从抱璞山一路南下,均是曲线和缓的山丘河谷,如此一来,抱璞山愈显得高入云间,仿若承天之柱。   路途遥远,愈北上,气候越冷。从绿意浓浓,到千里荒草。沿途的城镇也越发稀少荒僻,好在,一路平安无事。   “再往前几里,就是浮旬山了。老大一片呢。”坐在旅店门口的老人指着平原远处黑黢黢的几个山头说。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为云披上金色的辉边,甚至比日出更加耀目,山上的松涛声一波波的传过来,拂过广袤的草地,扫起海浪般的层层波纹。眼前的景色太过雄阔壮美,令人身心清爽。   “浮旬山……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好像在史书上见过。   老人哈哈大笑:“浮旬山是前朝的龙兴之地,当初我爷爷的爷爷还当过浮旬山的守墓人,吃皇粮哩!”   “那……”云从风陡然回忆起往事,不由得心砰砰直跳:“那您听说过谯笪和歌这个人吗?”   “谯笪和歌?这个人啊……嘿,我听我爹讲过他的故事,我还记得,我跟你讲啊……”老人兴致勃勃开始讲故事,尽管他讲的故事云从风在史书上已经读过。   耐着性子等老人讲完故事,云从风问:“那您有进过浮旬山的皇陵吗?或者说,胤朝皇陵现在怎么样了?”   “皇陵地上的石道啊,雕像啊,亭子啊,早被一伙官兵拆了精光光啦。我跟你讲,那皇陵进去正中一座大殿,是供后人祭拜的,中间好大一个天井,夏天可凉快了……”老人絮絮叨叨,又跑题了。   “书呆子,吃饭了!”胡宴端着一碗面走过来,云从风抬头看,有点意外:“你怎么换了衣服……”胡宴换了那身惯常的白衫,穿的一件亚麻布的灰色大衫,长发也挽起来插上了簪子,画风一下子简朴了好多。   “换衣服就换衣服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胡宴搅了两下面条,热气滚滚翻腾:“自己拿着,快吃。”   “没有,怪好看的。”   “我以前就穿的难看?”   “你怎么跟话本里的娘们一样矫情,你好看,穿什么都好看,行吧?”   “淦,说什么呢?”   “我错了我错了,啊,别捏了。”云从风一手端着碗,揉揉脸颊:“老人家,你吃了没?”   老人眨了两下眼睛:“还没……”直勾勾地盯着云从风手里的面。   “我再给您下。”胡宴礼貌地笑,抢在了云从风前头。   “哎,好。”老人一下子喜笑颜开。   云从风搅着面条:“老人家您继续说。”   “之前说哪了来着……”“夏天的祭殿很凉快,我想知道谯笪和歌的事,有人说谯笪和歌的魂魄被镇到了胤朝皇陵下面,永生永世不得超生,还有人进去见到过他,您见过吗?”   “谯笪和歌啊,这个谯笪和歌啊……”老人好像一瞬间陷入了迷茫,怔了好一会,无辜地说:“肚子饿,想不起来了……”   云从风有种被骗的感觉了。以前他跟着同事去走访的时候,也会有地痞流氓欺负他们人生地不熟,谎称自己有见过,目睹过,借以要挟请吃请喝。对于这种人,最好的方法是皮笑肉不笑的在吃食里下药,等地痞流氓抱着肚子痛得满地打滚的时候再关门胖揍。   但是面对这样的老流氓,云从风还真不敢拿他怎么样。   “面来了。”恰好,胡宴端着碗过来了。云从风狠下心,拉下脸来:“给我。”   “嗯?”胡宴有点懵,不过还是给了他。   拿到面碗,云从风又换上了一副笑脸:“老人家,这面烫,凉凉等会再吃也没关系。您不如先讲讲谯笪和歌的事?”   老人眨巴眨巴眼睛,瞅着他身边的胡宴也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着就让人心底发毛,不由得哆嗦了下,开始抓耳挠腮,嘟嘟囔囔:“让我想想……啊,谯笪和歌被镇压的什么啊,我只听爷爷这么说过,只是说过!至于有没有碰见,还真没有。毕竟地上是空的,住活人的。地下的才是皇陵。皇陵的真正入口也没几个人知道,我爷爷的爷爷当初也就是个扫地的,真入口应该只有守墓一族的族长知道。”   “那邺朝之后呢?皇陵上层建筑被拆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就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族长上吊了,陵园被毁,后来这附近的人就没怎么上山了。山本来就邪门,猛兽一堆,没点本事的人不敢进去。”   云从风想了会,挂上笑脸,递碗:“老人家,您吃。”   胡宴捅了一下他,云从风低头瞅了瞅,这两碗面的份量差距肉眼可见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不过对付老流氓嘛,就应该用流氓法子:“啊,错了,是这碗。”   老人接过面碗,瞅瞅云从风的,瞅瞅自己的,再瞅瞅笑得亲切的胡宴,哪敢放屁,低头吸吸呼呼,吃面。 第53章 胤朝皇陵   夜已深了。云从风刚拿起书,就听到胡宴问:“你打听谯笪和歌的事做什么?”   云从风本想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一想没必要,干脆反问:“你对谯笪和歌这个人了解多少?”   “啊?这个……知道的还不多。”   “那你知道他的结局是什么吗?”   “好像是……死了?”   云从风确认没有套话的必要了,说:“之前我跟人有过争论……我看的结局是避世隐居去了。但是别人说他中了皇帝的计谋,不仅被杀魂魄还被镇在皇陵下永不超生,还有人进皇陵见过他的魂魄,我是不信的。今天恰好到了这里,打听一下。”   “所以呢?”   “我想进去看一看,眼见为实。”   胡宴笑了起来:“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说吧,你想进去几天?误不误事?”   “能找到皇陵入口的话,可能也就一天的事,就进去看看,问问。”   “那你知道怎么进去吗?”   “呃……可能还要那位老头子带路?”   “危险吗?要不要我陪你去?”   云从风考虑了会:“不用吧,你老实睡觉。”   能不能进去,云从风心里是没底的。那老头子看上去也不咋靠谱,但是眼下没有其他更靠谱的方法了。   天一蒙蒙亮,云从风就爬起来洗漱,穿衣服。闹得动静有点大,赖在床上的胡宴迷迷瞪瞪的:“干嘛呢?”   “嗯嗯。”云从风一边应着,一边系腰带。   再无声息,胡宴困过去了。云从风轻手轻脚开门,轻手轻脚下楼,旅店的小二比他起得还早,在门外呼哧呼哧扫地。   昨天的老头儿竟然还在,窝在屋檐下,还在打呼噜,睡得还挺香。云从风原以为他只是住在旅店出来遛弯,没想到真的是个无家可归还没钱的流浪汉。   没钱,问题就好办了很多。   “老人家?老人家?”   正常音量没反应,云从风干脆扯开了嗓子:“老人家!”   “啊!啊!”老头子一个哆嗦,下意识地擦了擦口水,迷茫地四处张望。云从风缓了缓:“老人家,我想请您带我进山,去看看那座皇陵。”   “进山?”老头子左顾右盼,满脸不大乐意,“进山干什么?”   云从风挂上笑脸:“当向导,给钱。”   “给多少?”老头子心动了。   “您想得多少?”云从风笑眯眯的。   老头子想了半天,谨慎地伸出一巴掌:“五两银子,那好。给,现在就带我去。”   一气呵成,把老头子整懵了。他拿着银子,浮现出后悔的表情,然而纵使万般不情愿后悔,他还是小心地收起了银子,眉开眼笑:“好嘞!老板,您要去多久?去哪看看?”   云从风想了下:“先进去再说,我带你,你指下具体方向。”   “行嘞!”老头还没兴奋一会,被云从风抓着袖子扯上了飞剑,摇晃一阵乘风而起,飞上天去了。   “您受得住么?不行我飞低点。”云从风非常人性化地问了一句。   老头捶了锤腰,一脸淡定:“这有啥!没事,就这样,蛮好的。”   云从风嗯了声,加快了速度。   老头记忆还不错,在山林徘徊了一阵,他指出了一个塔尖——那座塔尖几乎被一株树完全掩藏,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过去。   待凑近了,顺着塔落地,云从风看清了这座塔的结构,原来是座白塔,现在浑身长满了藤蔓苔藓,下半部分还有火焰的焦黑痕迹,小半塔身垮塌了,碎石头散落一地。   云从风折了根细竹杆儿,这儿探探那儿探探:“这座塔你熟悉吗?”   “有点印象。这个塔周围就是老大一片石雕,文官像武官像什么的,应该……再往那边走一些,就是走向祭殿的御道。”   “有多远?”   “可大了应该……”   云从风在前头探路,扒拉脚下密生的草丛,确实如老头所言,这片茂盛的森林被草掩埋了无数碎片,时不时扒拉出一截断臂,一张人脸什么的,被积年累月的雨水冲刷得失去了原有的模样   直到他从草丛扒拉出半块凹凸不平的石板,仔细一看仿佛是浮雕云水龙纹,心里就有底了单手拎起来,吹吹:“你看看,是不是御道路上铺的?”   老头弯腰低头,眼睛眯成了缝,肯定地说:“是!”   “那就好。”云从风扔下石板,快步走向石板所指的方向。走了大约几百步的距离,深深草丛中出现了几根断裂的石柱,再往前,便是一片残垣断壁,爬满了牵牛爬山虎。   这就是胤朝的皇陵,萧索荒芜。云从风看看四周,尚未发现野兽的踪迹:“这里有什么野兽?”   “多得很呐。中午闹得多。”老头坐下来,挠痒痒。   云从风继续往前走,明显感觉到脚下的土层缓缓升高。看来祭殿地基筑得挺高的,仔细一看草丛,隐约可见颜色杂乱的土壤,乃是社稷祭坛特有的五色土。   举目望去,满眼皆绿。   云从风踢了踢脚边的石头,扒拉草丛,扒拉出一小片空地来,混杂的五色土显现出不可捉摸的美感,他一边回忆,一边画了个简易的招魂阵,深山野林,或许有游魂徘徊。   阵成,云从风心中默念法诀,屏气敛息,静候反应然而等了半会,未遂他愿。这老林子里出奇地干干净净。   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吗?云从风毫无头绪,再往前走,东敲敲西打打,地势从高到低,脚底一滑,惊呼一声从草丛上滑下来,丛生的草叶糊了他一脸露水。   “呸呸呸!”云从风抹了一把脸,挣扎着爬起来,惊讶地发现草丛正中出现了一线狭窄的黑漆漆的洞口。   这洞口……怎么看都很可疑……   丢了个石子进去,听回声,里面似乎铺着地砖,声音清脆,面积还很大。   云从风走近洞口,丢了张火符进去,火符燃起的亮光驱散了洞内的黑暗,地面确实有砖,落了一层不厚的灰,仔细嗅一嗅气味,并不陈腐,反而有股淡淡的沉香和莲花味。他再丢了张进去,两点火光照亮了不小的地方,这次他看到了人的脚印。   “老爷子!”云从风站起来喊。   “哎!来了,来了。”   “你说的那个守墓的一族,还有人活着吗?”   “应该吧,不过就算逃出去了,也未必知道陵寝入口在哪啊。”老头子困惑地说,“可能是族长吊死之前传下来了?”   “这墓里有没有机关?”   “这个我哪晓得……”   一问三不知。云从风看着黑乎乎的洞口,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进去?如果把胡宴叫来的……他仗着自己的实力,没准碰到机关就把墓墙给掀了,天花板都给他扬了。   或者,等。如果真是守墓一族的人前来祭奠,他总不可能在地下过夜。   云从风选择了后者。   “等等吧。”云从风说着,一屁股坐下来。   “等啊?啊……”老头摸摸口袋,坐了会,又站起来,张望,坐立难安。   “你怎么了?”   “我想抽两口。”   “这里又没烟草。”   “有的,有的。”老头子来劲了,“山上啥东西都长,就是没多少人敢上来。”   “你说得这么可怕,到现在也没头野兽过来。”   “嗨,肯定是因为大人威武盖世,吓得那些畜生不敢出来了!”老头乱拍马屁。云从风无奈站起来:“该小心的还是要小心,你要去哪采烟叶?我陪你去罢。”   “那更好,谢谢老板。”老头喜滋滋的,提着拐杖蹦蹦跳跳。   老头子要采的烟草离皇陵不远,一长还是一大片,云从风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这片烟草长的地方,还有些许田垄水渠的痕迹,而且这片烟草丛长得也太纯了,没见着几株野草,莫非是有人在打理?   老头子佝偻的身影没入烟草中,叶子哗啦啦的响动。   云从风抱着手,四下看看,忽然察觉到,这里没有虫鸣,也没用鸟叫。   除了老头采烟叶的声音,一片死寂。   “老头,你那边有什么事吗?”   “有啥事啊,好的很。”老头子美滋滋的,嘿嘿直笑,忽的哎哟一声,向后仰倒。云从风远远地看到烟草左右摇晃:“没事吧?!”   “蛇!有蛇!”老头子一下子蹦起来,搂抱着烟叶狂奔,与此同时,一大片烟草丛被扫倒,带起一阵恶风,云从风看到了一截黑黄相间的粗壮蛇尾快速划过,有如千年古木的粗度,而它的长度,根本见不到头!   那条蛇尾扫平了大片烟草,蜷曲起来,远处更多的丛叶窸窸窣窣,颤抖着连片倒下,画出一道道诡异的弧。老头跑出烟叶田,云从风扯着他的手,临空踏步飞上半空,朝下一看,不由得心凉了半截:这蛇怎么这么大?!   “嘶——嘶——”巨蛇扭动着,缓缓回转着蛇躯,蛇信子一吞一吐,不一会儿就将头扭向了云从风的方向。   老头子发出了比娘们更可怖尖细的嚎叫:“老板我们快跑吧!”   “这蛇有点不对劲。”云从风开始确实震惊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发现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这条蛇有一半身体是虚的,是兑下来的皮,乍一看去确实很长很吓人。再一点,这蛇头骨膨大扭曲,身体似蛇,眼睛却不像。   它是要化龙,还是要化蛟?   一蛇两人就这么对峙了半天,许久,巨蛇盘起身子,头慢慢低下去了。   “走了?”老头惊魂甫定。   “没走。”云从风再看了会,蛇没有要走的意愿。   要化龙?可要借助王朝龙气的话,胤朝根本不合适。胤朝已经亡了。   他操纵着,在半空中倒退。   几乎是一眨眼的刹那,巨蛇暴起张口,瞬间好像这片天空都被它吞下了,蛇信子破空而来,带着雷霆万钧的杀气。云从风早有预料,右手握拳击掌,喝出早起蓄力好的法术:“一气正阳雷!疾!” 第54章 虚幻的错觉   这一击风云变色,吓得老头嗳哟一声,向后仰倒,云从风不得不分神拉了他一把。   巨蛇受此一击,蛇信子直接被劈成了焦炭,喉中吐出怪异的嘶鸣,在地上疯狂扭曲打滚起来。巨尾扫过之处,草木皆平,尘烟乱飞。老头子看得心疼无比:“坟墓哎,全完了,完了完了。”   尴尬的是云从风,本来他只想来这里看看谯笪和歌,没想到这条巨蛇进来搅了局,把前朝皇陵毁了个彻底,感觉有些对不起人。   巨蛇胡乱拍打,搅得惊天动地,拍着拍着,一些地方轰隆陷进去了好大一块。   墓室?云从风心思急转,这蛇再这么闹腾下去,搞不好真的会把地下墓室毁掉,得想办法彻底赶走或消灭为好。   正当他想着,巨蛇忽然一甩尾巴,呲溜呲溜往山下滑去了,速度奇快,几个呼吸的功夫,乱糟糟的地上,徒剩七零八落的透明的蛇兑。   就这么……跑了?啊???云从风一下子接受不来,傻了眼。   “走了?”老头子也奇怪地很,探头往远处望,莽莽山林,松风阵阵,已无巨蛇踪影,就这么溜了,实属奇怪。   “地上的蛇兑,可是个好东西啊。”老头子看不到蛇,瞅着地上的蛇兑,心思又活络起来了:这么大的蛇,蛇兑肯定非同凡响,要是收集起来卖上一笔……嘿嘿嘿。   “下去了。”云从风提醒老头子,飞身落地,他担心那个洞口有没有在巨蛇的狂暴中垮塌,更担心进去的人现在是否平安无事。地上发生了这么大响动,地下的人不可能不感知到吧?怎么过去这么久了,还没人出来?他皱起了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老头子乐颠颠地捡拾蛇兑,大块的掰碎了装衣服里,有多少捡多少。云从风瞅了他一眼,知晓他现在八成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叹了口气:“老人家,我下去了。”   “嗯嗯嗯。”老头子美滋滋的。   云从风点了张火符,跳了进去,激起一阵阵尘风,咳嗽了好几下,墓道空旷寂远,沉香香气淡渺不绝。   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火光照亮前路,漫长墓道两侧画满了色彩艳丽的壁画,壁画人物的人眼睛闪烁着诡异的光——凑近一看,害,原来是颜料掺了萤石粉末。   可是那个进去的人呢?   “有人吗?”他索性扯起嗓子喊了一声。   一时只有回音,云从风忍不住笑了,叨咕:“胤朝先皇们莫怪,小辈只是来探望一下谯笪和歌前辈,勿怪勿怪……”他叨咕着,远处的黑暗幽幽地传来一句:“有。”   云从风一下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脏停跳,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要转身逃跑——等等!   是谯笪和歌?还是谁?进来祭祀的守陵族人后代?   “你是谁?”   云从风真觉得自己胆大过天了,只是等了半天,黑暗中再无回应,似乎在催促他再走近一点。   “是谯笪和歌先辈吗?”   ……   “还是来祭祀的?”   ……   “您要是再不现身,那我就不得不得罪您了。”云从风打算不客气了,装神弄鬼,有什么意思?与前方不可预知的黑暗相比,还是身边的光明更令人放心,他不想冒失地赌博。   “在下谯笪和歌。”   声音很淡,很轻,分不清男女,有如一口铜钟敲响后的袅袅余音。   云从风预备的法术松了又紧,掌心光芒闪烁不定:“传言……是真的?”   “何来传言?”   “我认识您一个后代,他说您识破了皇帝的阴谋,假死脱身隐居去了。”   好像传出了一声笑,这可是正宗的鬼笑,一下激起了云从风这个活人一身鸡皮疙瘩。   半晌,鬼魂轻飘飘地问:“你大张旗鼓地进来,就是为了这个?”   云从风定了定神:“当然不是。”   “你有何疑问?”   “我觉得您不像是谯笪和歌。”   云从风在下墓之前做了很多设想和心理准备,进去后可能遇到什么机关,或者碰上血腥的人祭场面,然而什么都没有,他就是在黑暗的墓道摸索了一会,就碰到谯笪和歌的魂魄了,太容易了,容易得让人很自然地起了疑心。而且连最开始的疑惑都没能得到解决——他最初发现的洞口,究竟是谁开出来的?   “所以还是得罪了。”云从风毫不犹豫地起势掐决,炽蓝的电弧划破黑暗,鬼魂的声音骤然一变,变实了:“哎,别。”   云从风绷着没动,心里却有些恍惚:这个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呢……   “先生聪明绝顶,是我想得太简陋了。”黑暗中走出来一个人,是白子骞,他表情很古怪,好像是想笑,好像是兴奋,像恶搞得手了的熊孩子,但是他并没有得手,所以他在笑什么?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反正云从风是笑不出来。   “先生,为什么你所知道的,与我们所知道的不一样?”白子骞不笑了,认真起来。   云从风莫名其妙地没了底气:“我看过的《胤朝本纪》就是这样……”   “可是谯笪和歌确确实实是死了,死后灵魂被镇在这座大墓里。邺朝建立后,这里的守墓一族被追杀殆尽,谯笪和歌的灵魂亦被随军的术士击碎。邺朝军队为了毁坏浮旬山风水,改变了地下灵脉的走向,挖湖引水冲走龙气,引起当地百兽躁动,故此经常伤人,久而久之再无人敢上山,即便时间过去那么久,山上现存的猛兽并不多。”   云从风脑子一塌糊涂:“那……”太多的疑问,盘旋着,争先恐后,不知该说哪个。   “《胤朝本纪》是胤朝史官和几位书院先生合力编撰的,即便是皇帝也不敢对史书修馔指手画脚,这上面白纸黑字写的很明白,我也相信先生记忆力绝佳,不太可能会记错,但这一次您的的确确说错了,要我念给您听吗?”白子骞拍拍手里的书,蓝底白字,厚厚的一本《胤朝本纪》,书名底下方方正正一枚朱砂书院印章,红得热烈显眼。   云从风说不出话了。   “先生,你知道的与我们知道的不一样,所以,你是谁?”   “我……自然是云从风。”   “恐怕不止。”白子骞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这是云从风倒下之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胡宴今天一连做了好几个梦,梦到炽奴在院子里劈柴,他撸起袖子准备帮忙,炽奴忽然扔下斧头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莫名其妙,追上去问:“炽奴?炽奴?”   炽奴走得又急又快,眨眼便不见了。恍惚一下,场景又变了,像是在一个小阁楼,一个人坐在桌前看书,那个背影胡宴化成灰都认得出来。   “书呆子,这么晚还不睡觉?”   云从风转过头,一脸震惊和不可置信,他这副表情叫胡宴害怕起来:“干嘛呢你?”   他怔怔的,不发一言,看着看着,就这么哭了。胡宴看着他的眼睛,原来人哭的时候,真的有“泪花”,好闪……连带着他心也绞痛起来。   你在哭什么呢?他想说,却发不出声音来,他有些急了,提气,尽力去吼,周围却如洪荒般寂静。   哎!他往前急走几步,伸出手,指尖将要碰触的一刹那,他醒了。   “咳!”醒来后的第一件事,胡宴首先掐了掐自己的喉咙,还能发出声来,还好还好。他感觉自己脸紧绷绷的,摸了摸脸颊,好像是干涸的泪痕。   哭了?胡宴愣了好一会。   什么怪梦呢?   他左右乱摸,摸到身边隆起了好大一块,一看,是云从风。侧躺着,睡得很香,甚至在打呼噜。   咦?他头尖锐地疼痛了一下,好像哪里不太对……他好像朦朦胧胧感知到云从风早出去过了?只是当时他懒得很,没有跟着起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还重新躺回了床上?回笼觉可不是他的作风。   “书呆子书呆子。”他摇晃。   “嗯?”云从风长长地吸气,带着浓重的鼻音,睡意朦胧。   “你不是出去过了吗?”   “上个茅房。”   “茅房?你不是说你要去上山?去瞅瞅那个什么……谯笪和歌?不是吗?”   半晌,云从风猛然坐起:“我操!”   他坐着,迷茫了半天,挠头,抓耳挠腮:“睡过头了……算了,不去了。”   “不去了?”   “我去看看什么时候了。”云从风咕哝着下床,打开窗,“哎呀。”阳光热烈,看看太阳,接近中天,快到中午了。   他噔噔噔开门下楼,问小二:“小二,现在什么时刻了?”   “巳时末了!”   “哎。”他折返回来,挠头:“中午吃什么?”   “随便。”   “啊,早饭还没吃。”   “少吃一顿没事。”胡宴下床穿衣服,思绪仍然混沌得很。   好像哪里不太对,到底哪里不对?   云从风穿好衣服,下楼去了。旅店今日卖的的黄豆炖猪肉,一股子豆香猪肉香。问了价,不便宜,云从风点了肉,又点了两样素菜,打着哈欠回来,催胡宴快点。   胡宴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不再去想:“你点了什么啊?”   “黄豆炖猪肉。”   “吃黄豆会放屁。”胡宴揉脸。   “狐狸屁比人屁臭?”   “你说啥!你找打啊!” 第55章 上山   浮旬山是不去了,抱璞还远着。过了一夜,两人又上路了。   一帆风顺。   抱璞山虽然名扬天下,但是在山脚下往上看,与其他山峰也没什么特别之处,硬要掰扯的话,抱璞山山头圆润,墩头墩脑的,顶覆雪云,像是一位白了头的老人。   “我记得你以前说,你来过抱璞。”   “是啊。”胡宴手搭凉棚,“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抱璞禁飞,试了好几次没飞起来,气得闹了一场,挨了狐母一顿打。”   云从风噗地笑出声来。   “别笑了别笑了,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胡宴半恼,“真就慢慢爬上去?”   “我下山也是慢慢下的啊。”云从风蹲下身,往腿上系绑带,“山上虫子还是挺多的,蚂蝗也闹得厉害,你不捆吗?”   胡宴嫌弃:“不捆。”丑。   绑带绑好,云从风跳了两跳,活动一下准备上山了,他还点了雄黄,味儿大得很,雄黄对虫子不友好,对所有妖族也不友好,胡宴捏着鼻子,哼哼唧唧。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云从风心情很不错,几年过去了,山上的路径还是那么清晰,一看就知道经常有人走过、清扫,师兄师姐们还在,令人倍感亲切,脚步也愈发轻快。   山路修得虽好,蜿蜒曲折,忽左忽右,还是费力气得很。胡宴一边努力跟上云从风,一边胡思乱想,当初他跟着狐母是坐轿上山的,除了感觉晃一点,轿子有点倾斜外,也没这么弯弯绕绕的。   “累了吗?”走在前头的云从风忽然转过身问。   “不累,不累。”   跟云从风上一次抱璞,感觉去了胡宴半条命,爬山真的累人,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上来了,在下面等着不一样?书呆子还能在自家地盘上出事不成?   他这样想着,前头的云从风忽的哎呦一声,打眼一看直接倒下去了。   胡宴心一慌:“书呆子,你咋了?”   “虫子。”云从风疼得吸了口气,“咬我脚脖子上了。”   “那虫呢?”   “跑了。”云从风拂平草丛,“还挺厉害,咬穿了,哎。”他解开绑带,脚踝两个对称的齿洞,汩汩地冒着鲜血,似乎没毒,却有倒刺,牵扯着伤口肌肉外翻,看着挺吓人的。   “你这雄黄和绑带没什么用啊。”胡宴嘴上说着挖苦话,手上的动作不停,先帮他点穴止住血,随即掐起水决清洗伤口,随身携带的一些零碎正好有促进伤口愈合的药膏,抹上,绑上新绑带就行了。   “还能走吗?”   云从风站起来,走了两步,尴尬地说:“好像不太行……”虫子咬得地方太巧了,故意让人走不动路似的。   胡宴看了看他,咬牙:“没事!我背你!”   不就背个人,他体力还没差到那个地步。   虽然……虽然他已经很少干重苦力活了,平时都是靠法术解决的。   云从风指路,又走了大半天,天色都慢慢黑下来了,屋漏偏逢连夜雨。雷声隐隐,风起林动,从山下吹下来的风又冷又湿,饱含着大雨将至的气味。云从风心中焦急:“先等等,放我下来。”   “哎呦!”胡宴求之不得,放下云从风一屁股坐下来,焉焉的:“不走了?”   “太晚了,今天是上不上去了。”云从风深呼一口气,苦笑:“是我拖慢速度了。”   “啊,这个……”胡宴一时想不出话来安慰他。   “先找个山洞暂住吧。”云从风四处看看,努力回忆,“我记得这附近应该有山洞的……小时候还玩过捉迷藏的——哎,你不用背我了,我现在好些了,趁雨下来之前找到山洞最重要。”   话说如此,云从风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风越刮越大。云从风强撑着,山上的雨声迅疾而来,以铺天盖地之势把两人浇成了落汤鸡,虽然找到了山洞,浑身也淋得差不多了。   胡宴搓起一把狐火,打了个冷颤:“书呆子,你伤口没事吧。”   “没事。”云从风同样冷得直哆嗦。   “没个屁,你脸都青了。”   “我怀疑那个虫子有毒的,感觉没什么力气。”云从风□□,有气无力的。   “先歇一会。”胡宴攥了一把他的长发,滴滴答答拧下一滩水:“把衣服脱了吧。”   “啊……啊?”   “啊什么,你湿衣服穿着不难受吗?”   “可是……”“我有尾巴!”胡宴气咻咻的,身后蓬松松地钻出九条雪白的巨尾,银光闪烁,云朵一样。   胡宴的尾巴却是很暖和,干燥,温暖,油光水滑。云从风躺在尾巴堆里,怀里抱着一只尾巴撸啊撸,慢慢暖和起来,撸着撸着想起一个问题:“你秋冬退毛么。”   “干嘛问这个。”   胡宴捡了些树枝,搓了草绳准备绑个架子烘衣服,无奈他手艺实在不太行,架子歪歪扭扭,一阵风随时都能把它刮倒,等边三角形都救不了。只得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衣服往架子上一搭,一手扶着,一手戳戳架子底下的小火堆。   “就是好奇啊。我看你平时没有怎么打理尾巴的。”   “我打理尾巴的时候,你又没在一边看着。”想想又补了一句:“不能给你看!”   胡宴烘了半天,总算烘得差不多了,抖抖,费力地回转身子,“书呆子,起来穿衣服了……”   睡着了。   “唉。”胡宴叠好衣服,外面黑天漠漠,大雨倾盆。虽然有结界挡着大雨和狂风,胡宴仍感觉冷风一丝丝地钻进来,他扭了扭自己的尾巴,也躺下来。   还是自己的尾巴舒服啊。   上一世,他有没有与他这样一起躺在尾巴里?好像没有吧?那为什么会感到如此熟悉呢?   胡宴觉得自己最近记忆力不太行了,前世的记忆更是一天比一天模糊,差不多忘光了。幸好这一世与上一世的走向并不完全一致,记不住清楚也没多大关系。   所以他前世有没有跟书呆子一起睡尾巴过?这个不该忘记啊?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迷迷糊糊的,他就睡着了。   次日一大早,雨过天晴,云从风醒得早,刚从毛绒堆里伸出一只胳膊,立马被冷得缩了回去。   衣服,衣服。他想着,四下看看,哦,在胡宴手边,他还没醒。云从风小心翼翼抽出叠好的衣服,尽可能地压低响动慢慢穿好,等穿好了发现……也出不出去啊,四面八方全是尾巴。   干脆重新躺下来了,挺舒服的。此情此景,让人想写一首诗。   他侧首凝视着胡宴的脸,感觉有点奇妙。   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呢?   想不通透。   云从风起来的动作,胡宴有感觉的。毕竟尾巴敏感得很,只是眼皮沉重,半天睁不开,好不容易睁开了,先把尾巴移开,哼哼了一声。   云从风爬起来:“不走吗?”   胡宴眯着眼:“困,走不动。”   “那我背你。”   “哈!”胡宴一下笑清醒了,“你伤好了?”   “好了,你的药膏挺神奇的。”   “我都不记得我用的是什么了。”胡宴坐起来,毛茸茸的尾巴一条条收起来,云从风看得新鲜:硕大的尾巴先是颜色慢慢变淡,趋近透明,宛若一阵白色烟雾般,缩小消失。“好了,背我!”   云从风背起他,胡宴不重,如此云从风仍禁不住调侃:“你的尾巴去哪了?为什么不重?”   “啊?你说我尾巴?”   云从风背上一沉,像是瞬间加了千斤力量,只是一瞬,差点把他压趴下。   “行了行了,我错了。”云从风赶紧认输,虽然他还是没明白胡宴怎么把尾巴藏起来的。   大雨后的山路分外湿滑,云从风一步一步走得谨慎,生怕不小心会跌倒,他跌倒了没什么,问题是背上还背着一个人……   花了大半天的功夫,云从风总算在层层流云中看到了山门的一角飞檐,大大松了口气:“到了到了!”   “到了啊。”胡宴也知道到了,他望着那角飞檐,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前世,如果他们愿倾尽全力来救,结局是不是便迥然不同了?   但是现世云从风一无所知,他很高兴,终于又可以见到师兄师姐了,浑身是劲,上楼梯上得飞快,胡宴都快跟不上他了。   算了,事情还远着,他高兴就成。   抱璞山门很旧了,汉白玉的石柱在风吹雨打之下发黄开裂,顶上也没匾额,门后空荡荡的一片黄土地,乍一看过去好像什么都没有。然而一穿过石头门,风景骤变,绿树琼花,朱阁绮楼,仙音袅袅,活脱脱的地上仙宫。   “宛若师姐,白羽师兄,我回来啦!”云从风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   “我回来啦!”   云从风的欢呼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回荡,忽然间,沉寂的一切悉数复活了一般。山路上,冉冉走来云从风所熟悉的人:“是阿云啊!怎么突然回来了?!”   “想你们了。”瞎话张嘴就来,温婉女子笑笑:“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况是你。说吧,有什么事?可别让山人知道哦。”   云从风正色起来:“那,潇碧师姐现在在哪?她在闭关吗?”   “你来得正好,她刚出关没几天。”女子同时注意到了胡宴,歪歪脑袋,惊喜道:“这不是小宴宴吗?”   在云从风跟女子搭话的时候,胡宴也觉得这位女子的面貌极是眼熟,只是记忆模糊,想不起来,正努力回忆的时候,女子叫他“小宴宴”,激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不就是荷宛若吗!也就是云从风口中的宛若师姐。宛若师姐格外喜欢教育小孩子,他当初在山上住的时候还被她打过屁股……记忆一下子鲜活起来,他不由得缩了下脑袋:“宛若师姐好。”   “小宴宴,你现在还喜欢吃桃子吗?”   “不喜欢了。”胡宴赶紧摇头,他被打屁股的就是因为他偷吃了她院子里桃子,虽然打的时候不痛,事后却无法坐下,一碰到凳子屁股就疼,也不知使了什么妖法。记忆深刻,哪还想着吃什么桃子。 第56章 大师兄   潇碧师姐是抱璞山门对药理学术研究最顶尖的学者,有琴霜拜托云从风调查药渣成分,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她。   记忆中的潇碧师姐是个很严肃的人,平日不苟言笑,也不爱与人交谈。即便白羽师兄说潇碧师姐是外冷内热的性子,不过云从风基本没见过几次潇碧师姐,所以对她也只停留在这种口头印象了。   这次上门要求帮忙,云从风内心忐忑不安。无缘无故的,若是师姐不乐意帮这个忙,他想不出别的办法。   师姐的院落附近种满了薄荷香草,清新,同时气味浓郁得过了头,云从风强憋着,轻轻叩响木门。   “谁?”   “小辈,云从风。”   里面半会儿没出声,云从风猜师姐大概是想不起山上还有这号人,不禁又尴尬又沮丧。   “吱呀。”门开了,潇碧师姐仔细看了会,“变化很大呢。”   “是,是吗。我下山的时候年纪也不小啊。”云从风挠头。   “有精气神了。”潇碧师姐转身,“进来吧,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闲话少叙,云从风坐下来,直接说明了意图,并打开了用来保存药渣的玄冰盒,暗褐色的药渣在接触到空气的一瞬凝出了许多露珠。   “要我分辨这药渣里到底有什么药材?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潇碧嘴角抿起,“万一我分辨不出来呢?”   云从风管受不受用。把马屁先拍了再说:“师姐学识渊博,如果你分辨不出来,天下也没谁分辨得出来了。”   “那我丑话说在前头,我要是分辨不出来,你莫怨我。”   “微末小事,怎么会因为这个埋怨师姐。”   “能值得你专程跑回来一趟,决不是什么微末小事。不如直说,这药渣从哪来,为何又要我来鉴定?”潇碧师姐先仔细洗净了手,啪的一个响指,屋顶上的夜明珠亮起来,一下子亮如白昼,更奇异的是,光线照下来没有影子。   “这个……不太好说。”云从风犹犹豫豫,吞吞吐吐。   “那么说明拜托你的那位官很大咯?”   “算是吧……”   潇碧笑笑,一匹白练蒙上眼睛,指尖慢慢将药渣逐一捻开。   云从风屏气息声,生怕惊扰了师姐,不想没一会儿,屋外就传来了白羽师兄的大嗓门儿:“阿云回来了?怎么不先来看我?你不爱我了!”   “……”云从风出了一身冷汗,潇碧似是无知无觉,依然在专心致志地嗅、分捻。   “嗨阿云你变白了!”白羽师兄冲过来熊抱,瞬间勒得云从风脸部变形,喘不过气来:“嗯是是是行行行你先放开唔……”   白羽放开了,立马激动得摇晃他的肩膀:“你这次带回来的那只狐狸,好靓仔噢,叫什么?”   “叫……叫胡宴,你想干嘛?”   “不干嘛,就认识一下。”   “我觉得你想得可没那么简单,人家不是省油的灯。”   “他好像跟宛若很熟,凭什么?”   “小时候见过吧,我也不知道。”云从风态度敷衍,白羽怎会看不出来,好失望:“阿云你变了哎!你心不在这了!”   “阿云志在天下,哪像你一样整日混吃等死。”潇碧解下白练,“这药渣,有点意思。我还要翻一下药典查一下,稍等。”道罢起身转进书房了。   云从风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跟白羽师兄扯没营养的闲话,问最近如何了,山人怎么样了,山人养的那只狂得爆炸的大白鹅有没有被抓来红烧了,扯着扯着,白羽问:“你当初住的地方还干净着呢,既然上山了,不歇几天?”   “这个嘛。”云从风摸了摸下巴,“就歇一晚吧,明天就走。”   “这么急?对了,你不去看看大师兄吗?”   “大师兄……他还好吧?”   “好啊,当然好了!山上又没什么事。”白羽对他的问候感觉有些奇怪,“阿云,你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云从风乱糟糟的,挠头,想胡宴被迫跟着宛若师姐一起走了,不知道他现在还好不好。   “阿云。”潇碧在书房叫他,“过来帮一下忙。”   帮了云从风大忙,云从风站起来,“师兄我先去啦。”忙不迭走进书房。   潇碧师姐的书房珍藏着一整本药典,摆满了整整两座书架,潇碧指点云从风去哪个架子去翻第几本书,白羽也探过头来:“嗨,潇碧小姐,需要我帮忙吗?”   “不需要,你可以走了。”   “切!”白羽嘀咕了声,溜了。   书房只剩下翻页的沙沙声,云从风翻着翻着,问:“师姐,你发现什么了?”   “一味气味很独特,很强烈的药。”潇碧把书放回去,叉腰喘了口气:“但是我想不起来了。”   “还有潇碧师姐记不住的药材?”   “你当师姐是你空河师兄?我可没他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再说了,这世上常用的药物不过几千种,药典里包括冷门的,上古已灭绝的,现在已灭绝的,各种用稀奇古怪方法的炮制物,衍生物,加起来足足有几十万种,怎么记得过来,也没必要去记啊。”潇碧翻完一本书,再次叉腰叹气:“不知道的还是要翻书。”   “那味药有多独特?既然师姐你能察觉出来,之前应该有接触过啊。”   潇碧郝然:“别说了,确实有点印象,但是想不起来,卡壳了……”   云从风翻了会书:“是凤凰骨吗?”   少顷的沉寂后,潇碧不确定地说:“好像……是?你把你面前第六排戌字号乙本,拿过来看看。”   一瞬间拨云见日,云从风看着潇碧顺着目录找到介绍凤凰骨的一页:“色泽微黄透明,气辛凉,有异香,如松檀同烧。”   “就是这个。”潇碧一拍书页,“气如松檀同烧。”   “还有。”潇碧合上书,“药渣味道很恶,有童子精血的纯气和血腥气。除此之外,还有朝颜花,夕暮,珍珠粉的渣末,种种来看,似乎是想要炼一副永葆青春容颜的药。”潇碧皱眉,“邪门歪道。”   永葆青春容颜,大概是女子才会孜孜追求的目标。   是宫里的贵妃……   云从风被白羽硬拉着灌了一通酒,昏昏沉沉走回自己的小院子,天地旋转不知轻重,道路歪歪扭扭。头昏眼花中,他看到小院灯是亮的,糊成暖黄色的光团。   谁在里面?   他踉踉跄跄走近,听到里面有人说:“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戛然而止,门开了,一人走出来扶起他:“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白羽师兄要我喝。”云从风哼哼。   “抱璞虽不禁酒,但是喝多了对身体没好处,这点不要学白羽。”   这熟悉的口吻,熟悉的语气……“大师兄?”   “在。”大师兄摸了摸他脑袋,揉猫猫一样。“等下给你煮醒酒汤。”   “给他喝铁梗衰荷。”胡宴语气怪怪的。   “我不!”云从风条件反射式的拒绝。   “好好好,不喝那个。”大师兄把他拖到床上躺着,给他脱靴子,好像小时候一样:“师兄你七老八十了好像……”   “大概吧,不记得了。”师兄语气平淡。   “山人很想念你。”   “可是他又没出来……”山人也不是时时刻刻都会出现在学堂里,他的出现毫无规律可言。指不定他现在在哪个山洞里打坐,根本不知道他回来了。   “不方便出来罢了,”   “嗯……”   “大家也很想你,抱璞很久没有新的弟子加入了。大家都老了,只有你年纪还是最小的。”   “嗯嗯……”   “为什么非要想着当丞相呢。”大师兄的悲叹在云从风耳边若有若无,忽远忽近。   “睡个觉就能梦到山人了,好好睡,阿云。” 第57章 梦中的山人   梦里的山人在干什么呢?   云从风站在远处看了半天,确认山人是在做饭。   说好的君子远庖厨呢?   “山人。”他叫。   “阿云,来得正好。东西做好了。”山人摆桌,倒酒,也不知桌子从哪来的,哎,反正是做梦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可能会发生。   山人做的是杏仁瓦片,脆香,一咬嘎嘣脆,满口的坚果芬芳。酒好喝,只是回味怪怪的,云从风品着,品着,仔细品,总觉得不太对:“这酒……好像忘忧酒啊。”   “阿云还是那么聪明啊,一下子就尝出来了。”   “之前喝过。”   ……   “山人在忧心什么啊?”   “忧心你啊。”   “我?”   山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摸了摸他脑袋,“在世间还好吗?”   “还好。”   “开心吗?”   “啊,也还行啊。”云从风不懂山人为什么要问这个。   “你开心我就开心啊。”山人笑呵呵的。   虽然问候得很莫名其妙,云从风还是有些感动,山人从不说矫情的话,他也不是在开玩笑。杏仁瓦片好吃,酒也好喝。他一会就忘了,不知不觉越吃越多,把山人做的全吃光了。   “哎,山人你吃了多少?”云从风挠头,不经意间就吃光了,都没给山人留多少。   “没事没事,做出来的就是给你吃的啊!吃完了,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云从风看了看自己的手,困惑:“哪方面好一点?”   “当然是精神方面啊,话说回来,你最近有没有练习之前我教你的术法啊?”   哦。云从风想起来了,山人以前确实会煮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给他们吃,据说大补,滋阴养寿,杏仁瓦片大概也是这样吧,他没往心里去,也没去仔细体会,使劲点头:“嗯,是好些了,术法我最近没怎么练,我不会忘的啦,山人你放心好了。”   “好好好,不要忘记了啊。”   至此,结束。   醒来的云从风摸了摸肚子,砸吧砸吧嘴,舌尖似乎残留着一丝丝杏仁芳香,是幻觉,还是真吃到了啊?云从风比较倾向于真吃到了,可是山人为何不直接见他,非要在梦里?他想不通。   嘴巴抿了又抿,馋起来了。想吃,饿了。   诶,胡宴呢?   “胡宴?”他边起来,叫了一声。   “在屋顶。”   这么喜欢屋顶啊。   他穿好衣服走出屋:“早上吃了没啊?”   “吃了。”   “你想什么时候走?”   “你还真急啊。”胡宴笑出了声,“随你。”   云从风听着觉得他的嗓音不太对劲:“你嗓子怎么了?有点哑。”   “没事,灶里有吃的,快点去吧,省得凉了。”   云从风转身去了灶房,早餐就是两个玉米饼子和小米粥和水煮蛋。他狼吞虎咽下两个饼子,端着粥出来:“大师兄呢?”   “昨天就回去了啊。”   云从风低头吸吸乎乎喝粥。   “你下山,是为了躲大师兄吗?”胡宴忽然问。   没什么好隐瞒的。云从风爽快承认:“是。”   因为大师兄太天才了,尽管不端架子,也不会因为无人超越他而去鄙视任何人,云从风还是倍感压力与煎熬。这是他自找的,他明白,因为无法排解,所以愈加痛苦自责得无法自拔,只有逃离才能让他感到一丝放松。   “他说他知道,他很难受。”   云从风愣了下,好像这也不算什么,大师兄毕竟是最有希望继承山人衣钵的人,这点怎会看不出来呢?   “哦。”他只能这么回应。   喝完了粥开始剥鸡蛋,鸡蛋吃了云从风开始发呆,神思涣散。   他什么都不想干,就想发呆。   脑袋空空。   直到胡宴催促他:“走了。”   “好。”   临走白羽师兄塞了两袋子酒,宛若师姐给了一兜子钱,潇碧托白羽送来了一枚青果,切片含于舌下,可令人精神充沛,身轻体健。   好像只剩大师兄没来。   潇碧师姐送来的青果,切开来飙出一股绿汁,清芬酸甜,如梅子一般,含在舌下,冰冰凉凉,甜中微苦,风味十足。   他把另一半递给胡宴:“含吗?”   胡宴低头含了下去,试着嚼了一小点果肉:“这个果子味道好涩。”   “只能含的。”   之后很久都没说话。   飞过黯青的萋萋草地,越过片片山河。许是心理作用,云从风觉得回来的速度要比去时快很多。一天的功夫就到浮旬山了。   浮旬山下有家小客栈,客栈屋檐下常年睡着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糟老头子。   进客栈的时候,云从风不禁瞥了他一眼,觉得他有几分眼熟,不过这感觉也仅是一瞬,他跨过门槛,小二麻溜地过来:“二位客官好!吃过了吗?要不要喝点水?”   “订一间房,来几样菜。”   “好嘞!”   一荤一素一汤,晚饭就这么过去了。客栈环境还行,小二在陶盆里点了艾草驱虫,烟气袅袅。   云从风暂时跑到外面透气,抱着胳膊看星斗漫天,糟老头子在打呼噜,一声比一声响。   他再回头看了那老头子一眼。   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歇了一晚后,两人再次启程,浮旬山在视野中越变越小。   返程的路上,终于遇上了点麻烦。   “你是谁?”看到他,云从风下意识地问,很快反应到这是废话,会咬人的狗不叫,躲过第一波突袭后,黑衣人掏出一枚铁球,往地上一砸,大地震动,烟尘弥漫。   震动的范围极广,土地龟裂,隆起,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胡宴起手一招轰向远处,在看不见的屏障上炸出了一朵烟花。   “看来只能硬拼了。”胡宴语气轻松。   “书呆子,你会打架吗!”   “我打不着还躲不起吗?!”云从风比胡宴狼狈多了,黑衣刺客迅捷如影,招招直击要害,凶狠无比。   “你光躲不行啊。”胡宴大笑起来,话音未落,大地要钻出的东西终于出来了,昂首嘶吼,震天动地,胡宴定睛一看,像头蜥蜴,还很臭,臭得让人有些恶心。   “我解决这只大蜥蜴,你拦住他!”   “行……”云从风一符挡下刺客雷霆一击,震痛得双臂发抖。   刺客紧咬不放,另一边胡宴还在跟臭蜥蜴斗智斗勇斗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云从风左躲右闪之余,瞥到不远处还有几点黑影正往这里飞来,还未等他看清楚,骤然一炮打来,尽管他躲闪及时,灼热的气浪掀翻了他的平衡,瞬间火焰吞噬了他的全部视野。   “胡宴!”他大喊,刺客的刀光逐火而来,他仰倒直直坠落。   是在清平司武库见过的冲光焱,外看就像一个炮筒子,属于用不了几次的消耗品,但是冲光焱弹种特殊,燃烧能力极强,且难以熄灭,爆炸开的火焰足以烧得任何一种妖痛不欲生。   胡宴非常大声地骂了句脏话,轰然一声,银光倾泻,九尾妖狐现出真身,一尾巴抽翻了臭蜥蜴。一尾巴卷起浑身冒火的云从风——火焰顺势卷上了尾巴,与此同时,又有数十发冲光焱炮轰而来,妖狐吐气,狂风猎猎,冲光焱带起的火焰反卷泼洒成雨,暂时击退了黑衣刺客们。胡宴一击得手,踩着臭蜥蜴脑袋一跃而起,乘风而走。   冲光焱烧妖太疼了,胡宴一口气跑出了几千里去,火焰仍在尾巴上熊熊燃烧,一整条尾巴毛几乎烧光,连带着其他挨着的几根都焦卷了一大片。虽然损失惨重,好在以他的修为,这种火不是很难灭掉。   云从风还有口气,只是脸黑黑的。第一眼看到时,胡宴以为他皮烧没了,简直撕心裂肺,哆哆嗦嗦上手一摸,摸了一手黑灰——全是他的尾巴毛的遗骸。   胡宴又哭又笑地把他拖到河边,小心地剪开他的衣服,衣服焦了,卷了,跟烫伤的皮肤黏在了一起,费了好大的力气分离开,更多是连皮撕了下来,感同身受,痛得胡宴指尖抖个不停。   云从风没有昏迷,一直醒着,忍着闭着眼睛没出声,等胡宴把衣服全部剥离下来,掐换手决引来河水降下小小一片雨来,他才虚弱地出声:“我渴。”   “张嘴。”   云从风张开嘴……“太少了。”   水滴是冷的,皮肤还是烫的,冷热交织,难受得很。   阴影笼罩下来,唇部贴上柔软的温热,牙齿被灵活的舌头撬开,送进温热的水流,随即分开,快得云从风懵了。不到一个呼吸的功夫,胡宴又喂了他一口,脱下外套一卷蹭地拎起他:“又追上来了,小心点。”   这次胡宴没有化出原型,一来是因为体型太大不好隐藏,二来他跟臭蜥蜴斗法时消耗了太多体力。臭蜥蜴不仅臭,还会吐黏糊糊的腐蚀性极强口水,跟嘴巴里有口大湖似的吐个不停,光想想就恶心。   云从风花了好长时间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你……”   “啊,我怎么了?别说话了,我们可是在逃命哎。”   云从风不说话了,而是陷入了更长久的震惊中。   因为胡宴的语气太自然了。   肌肤仍在隐隐作痛,唇上的梦幻般的柔软触感依稀尚存,如果……如果他反感的话,理应觉得恶心才是,但是……   他没有“反胃”、“恶心”等种种负面情绪,这是说,他已经接受胡宴那个“前世夫妻”的说法了?   云从风思绪一塌糊涂。   胡宴在半空中突然停下,俯冲落地,疾奔向一颗大树:这棵大树年岁已久,六人合抱粗的大树,中心朽烂出了一个大洞。   “等等,你想干什么?”云从风瞬间慌了。   “带你这个病号跑还是太麻烦了,干脆先解决了他们。”胡宴语气平静,指尖因为呼吸过于急促抖个不停:“你就老实在这里等着。”   “喂!”云从风大吼起来,可是胡宴画完阵掩藏好洞口之后,就头也不回地飞远了。 第58章 冲光焱   云从风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屡次尝试站起来,却被疼痛刺激得浑身无力,灼伤的表皮鼓起一个个亮晶晶的水泡,有如连绵不断的丘陵。他怀疑黑衣刺客用的冲光焱与他们用的并不一样,清平司的冲光焱对妖确实凶,但是也仅限于妖,对人仅仅是火势大了些,及时扑灭就没事,毕竟这玩意儿燃烧范围太大,不小心沾上自己就很麻烦。   无数次的失败后,云从风颓然选择了放弃,就算他站起来了,成功出去了,他这副样子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成为拖累。   拖累啊……   云从风调整着呼吸,肌肤的疼痛缓缓减轻了一些。他现在能做什么?想向别人求援?向谁啊?没有人,没有人。   懊悔,羞愧,种种负面情绪缠绕心头,这种无能为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感,他不想……不想,他再次挣扎着爬起来,心中有了一点模糊的感应,愈来愈强烈。   还有办法,绝对还有办法。他回忆着自己曾经学过的,咬破指尖,以气催逼自身精血,在心口上画下符文血咒,疼痛感愈发强烈起来,指尖哆嗦得几乎无法保持稳定。   符咒画完,云从风等着它起作用,慢慢的从心脏涌出热流,流通奇经八脉,浑身都发热起来,疼痛感也完全消失了,说不出的舒服。   透支以后的寿元,换来一时的恢复,值得吗?   值得。   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叹息,而云从风一门心思等待术法起效结束。这门逆天改命的术法极其有效,代价也不是一般的大,不光是透支寿命,在起效的过程中必须一动不动,虽然云从风不清楚如果动了会有什么后果——最好还是别动。   等待的时间如此漫长,以至于结束时云从风起来用力过猛两眼发黑,差点栽了个大跟头。不过这不算什么,他急切地穿过了结界,跌跌撞撞走出巨树,又不知道该去哪了。   胡宴他在哪?   他爬上巨树顶的枝梢,举目眺望,望到远处绿海中横七竖八几条灼黑的痕迹,犹如巨兽踏过,青烟滚滚,心里有底了,提气轻身纵步过去。   地方是到了,但是没有人,只看得出打斗的痕迹,除了烟味,还有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恶臭和随处可见的粘稠液体滴滴答答。那只蜥蜴似的妖物还没死?   “胡宴?胡宴?”他大着胆子呼唤。   还真听到了动静,是伤痛的□□,云从风急惶惶地到处找,找到了——是一名黑衣刺客,他当即动了杀心,又暂时按下:“他呢?你们追的那只狐狸呢?”   黑衣刺客瞪着眼睛,嘴里喃喃着,声若蚊蝇。云从风可不吃他这一套,先拿出绳子捆个结实再掐着领子,目光凶狠:“他去哪了?!”   刺客此时再无他法,声音沙哑地谈起了条件:“我的包袱掉树上了,里面有颗固本培元的丹药,你帮我找到了丹药,我再告诉你。”   “掉哪棵树上了?”   黑衣刺客有些意外云从风的干脆利落,答道:“应该掉在了东北的方向。”   云从风起身环顾四看,很快发现刺客所说的包袱,上去拿了下来,掏掏索索扔了一地的零碎暗器,拿着一个瓷瓶:“这就是你所说的药?”   “对。”黑衣刺客挣扎了下,“给我。”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要先吃药。”   “那先喂你一半。”云从风松了口。   云从风将丹药掰成两半,拎着刺客脖子:“张嘴。”   刺客只能信他,张开嘴,云从风手指一弹,半颗丹药射进他喉咙里,刺客还没来得及咽下,云从风猛然发力屈膝狠狠顶了一下他的胸口。刺客猝不及防,喉咙一紧,丹药吐了出来,伴随的还有一大口鲜血。   “你看,半枚丹药浪费了。”云从风一摊手,满手都是刺客吐的血,“你再不老实说出来,剩下的这枚也要浪费了。”   “呵,呵。”刺客气急败坏,喘了会气:“那只狐狸强得不讲道理,我们大部分都被重伤,只有首领还在追。”   “往哪个方向?过去了多久?”   刺客往一个方向撇了撇头:“走了多久,我也不知道。”   “你最好说的是实话。”云从风把半枚丹药放回了瓶子里,塞进兜里,刺客见状急了:“你说过的!”   “等我找着了再回来。”云从风说,拔地而起,刺客气急败坏的大骂声越来越远,   越过丛林烧焦的痕迹,森林还是那个森林,满眼侬绿,没有别的痕迹。   等于没有线索。   云从风心中焦急,来来回回扯着嗓子大喊胡宴,胡宴你在哪,喊一会歇一下听听动静,再喊,喊了老半天,隐隐约约听到:“别喊了……”   “你在哪?”   “呵……”   云从风琢磨了会才琢磨明白,是河。河好找,他落在河边,沿着河岸找,在芦苇地里找到了胡宴。   胡宴上半身歪倒在河里,衣服上的血被冲淡了,手泡得肿胀发白,脸色死人一样惨白。云从风赶紧抱他起来,把刺客的半枚丹药喂给他,急切地问:“怎么样?你哪里伤得最重?”   “累。”胡宴有气无力的,眼睛都没睁开。   “真没事?”云从风不放心。   “真没事。”胡宴沉默了一会,有些委屈地说:“我尾巴秃了。”被刺客围着用冲光焱轰,胡宴实力再强,还是中了招,刺客首领更是心狠手辣,为了对付他胡宴差点献祭出一条尾巴出去。   “啊……秃就秃了嘛,还会长的。”云从风摸摸头,笨拙地安慰。   胡宴心想尾巴突然没毛的痛你怎会懂,但是他没说话,太累了,太累了。   云从风怀抱的温暖透过湿透的衣服沁入骨里,太舒服了,就好像……就好像在前世的镇妖狱里一样,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中唯一一束温暖的火焰。   他再次入眠,与上次与刺客头子大战后的疲累不同,他嘴角微微有一丝笑意。   云从风抱起胡宴,自己也虚得很,勉强不倒罢了。事到如此,他还不确定那个刺客头子还活着,一步步走进密林深处,背靠大树歇着,画下结界,今天天气看着不错,晚上应该不会下雨吧。   云从风一直警惕密林深处会突然蹦出来一个刺客,一直警惕到胡宴醒——差不多第二天东方既白。   “你的丹药还挺管用的,不过为什么只有一半?”胡宴气色不错,精神恢复了,尾巴秃了的事也不计较了。   “从一个刺客手上拿来的。”云从风轻描淡写,随即胡宴好奇地摸了摸他的脸:“你昨天身上的烫伤呢?怎么没了?好得这么快?”   “不然你以为另外一半丹药去哪了?”   “这刺客家底还不错啊,还有这么好的东西。”早知道打死之前先搜搜身好了。   “地图,还在吗?”   “在的在的。”   云从风展开地图,立刻皱起眉头:地图沾染了老大一片血渍,黑中透红,一塌糊涂了。   “哎呀。”胡宴凑过来,“应该是那个头头的血。”   “死了没?”   “谁知道呢,不过这么久过去了还没偷袭,应该是受了重伤,短时间内不会追上来了。”   云从风举起地图,让阳光穿透污渍,看着那些残存的弯弯曲曲的线条、字符,喃喃:“还有这么远啊……你还有力气御剑吗?”   “过几天休养好了才行吧。”胡宴伸了个懒腰,“喂,话说回来,我打得这么辛苦,这条老命都差点赔进去了,你总不能啥都不表示点吧?”   云从风放下地图,摸摸下巴:“你什么意思?想要什么?”   “咳咳,你说我想要什么?”其实胡宴也只是一时兴起,逗他一下,真要什么,他也说不出。   “那……”云从风想了下,转过头就亲了胡宴脸颊一下。   “这次没你我会死,等回去了请你喝酒。”云从风硬邦邦的,说完他扭过头,顺手折了根树枝儿当拄杖:“走了。”   云从风走老远了,发觉胡宴还没跟上来,被迫回头喊了句:“走啦!”马上转了回去。   “啊,来,来了。喂,你跑得那么快干什么!” 第59章 云山初雪   路途漫漫,两人昼伏夜行,小心翼翼。终于挨到皇城根下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这趟危险活计总算是结束了。   两人先回了客栈,一切如常,好像他们只出去了一天,云从风安顿好后,回清平司报备。   清平司最近也没什么事,唯一值得紧张地是太子要大婚了,清平司作为负责皇城安全工作的一份子,加紧了对城内妖怪的盘查登记,负责的司部门前永远排满了妖,喧哗无比。   “哎呦,回来啦?去哪了这么久?”抱着一大摞文件的权弘方路过打了声招呼,云从风笑着回应:“回了趟老家。”   “还能回家看看啊。”权弘方感叹,没聊多少,便走了。   云从风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方才没看到何以辞,中午再去找找吧。   忙到中午,跟着大家伙儿去开灶吃饭,还没看到何以辞,于是问了句,这才知道何以辞要准备大婚了。   没办法,他只能再次推了事情请假去,直接去何府找人。   何府的管家意外地客气,没说废话就带他去见了何以辞。   云从风进来一看,嚯嚯嚯,红双喜都贴起来了。何以辞坐在书桌后头抱着板砖一样的书:“回来了啊,不好意思,这几天都待在家里没去上班,坐吧。”   他吩咐书童去拿点儿点心来,放下书:“结果呢?”   “有凤凰骨,有孩童精血的腥气,有珍珠粉,朝颜花,夕暮。”云从风把师姐原话说了,“大概率是一样保养容颜的药。”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何以辞不意外,没什么表情,说起了另一个事:“云从风,你朋友白玖也要大婚了哦。”   云从风意外:“和谁?”   “你猜啊。”何以辞笑了。   云从风苦笑:“我哪知道他相亲对象的名字……就知道一个,赵青宵?他好像还挺怕她的?”   “误打误撞,猜对了啊。”何以辞拍拍手,拿了个点心吃起来,“虽然不对付,但是有家长撮合啊,不对付,凑合一下也能过下去。”   “这样啊。”云从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你呢?什么时候大婚?”   “跟太子同一天噢。”何以辞笑得挺开心的,“白玖他也是,皇上特批的,一起,热闹。你来得正好,请柬给你。”他从抽屉抽了一张空白请柬,写下云从风的名字:“对了,你不是有个媳妇么。”   “啊?”云从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顿时尴尬起来:“是,是啊。”   何以辞瞥了他一眼:“你这反应很奇怪啊,有什么难言之隐?升官了糟糠之妻想休了?”   “我哪会是这样的人!”云从风一脸尴尬,“嗯,他……他不怎么出来罢了。”   “也是哦,都没见你带她出来过。”何以辞在名字后添上“暨夫人”,笔一顿,“有孩子了吗?”   “没有。”   何以辞看了他一会,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不行啊老弟:“几年了啊,还没有?”   草。   “忙。”云从风硬邦邦地回应。   何以辞认真地问:“你难道真的不行?放心我不是嘴碎的八婆,这事我替你绝对保密,请皇宫里的御医来也是没问题的。”   云从风两眼一黑,这都哪跟哪啊:“真不是因为这个!扯哪去了!我没毛病,我爱生就生!”他恼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何以辞搁下笔,吹干墨,“这趟还是辛苦你了,路上有碰到什么刺客吗?”   “当然有。”   “没留下什么内伤吧?”   云从风想了一下:“来点延年益寿的丹药吧。”   “没问题。”何以辞合上请柬,意味深长地笑:“祝早生贵子。”   生你个头。云从风收下请柬,腹诽。   走在街上,云从风先看了看请柬的日子,还有好几天呢。他想起自己对胡宴说的,要请他喝酒,摸摸口袋,还有点钱,买什么酒好?买贵的吧。   顺便拎了几样卤菜。   因为太子即将大婚,街上比以往干净了不少,太子迎亲要走的街道都挂上了贴着喜字的灯笼,檐下红绸勾连,明晃晃的喜庆。   云从风边走边看,有点怅然,又有点羡慕,也不知在羡慕个什么,反正就是酸,酸溜溜。   仔细一看,好像街上成双成对的男女也变多了起来,出双入对,谈笑风生,打情骂俏,云从风越看越越觉得不舒服:怎么回事?大庭广众哎!收敛点啊!   酸是酸,该回去干活的还是要干活。云从风闷闷的,今天他应该补班,就在司里草草凑合了一顿,埋头干到了晚上,陪他的只有一个权弘方。   下晚班的时候,权弘方见云从风一手拎着一罐子酒,一手拎着几包卤菜,不由得调侃:“老弟,你今天是有什么喜事么?买这么多东西?”   云从风突然起了报复心理:“我内人过生辰。”   “过生辰啊?你买这些菜就完事了?太寒碜了吧?”权弘方抱着胳膊,一脸“我看你是完全不懂哦”的表情:“起码给她买枝簪子,或者脂粉香膏吧。你就这?就这?”   说起礼物,云从风就想起之前,他有送过的,只是后来就没见胡宴穿过……莫非是没送到点子上,不喜欢?一下子泄气了:“我不知道他喜欢啥。”   权弘方噎了下,同情起来:“你媳妇愿意跟你这个呆子,真是辛苦。”   云从风自暴自弃:“他什么都有,要我送什么?”非要说起来,胡宴喜欢上屋顶躺着,难道给他修一个七彩五宝金镶玉闪亮大屋顶?   “哎呦,那你这个媳妇可不了得啊,大户小姐?”   狐母之子,算是吧。“是。”   权弘方摸着下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鲜花插在牛粪上。”   “是是是,你说的都是。”   “但是你这么点吧,真说不过去,夜市还开着呢?不去逛逛?”权弘方眨了下眼睛。   其实今天不是胡宴生日,他也只答应过要请他喝酒,怎么扯着扯着就扯到送礼物了呢?哎哎,难得跟这位老哥闲扯,算了吧:“那行。”   皇城的晚市,有夜宵摊子,有烟花楼坊,有很多妖,有各种见不得光的东西,亦真亦假,在这里贩卖。   “据说八成都是假货?”   “有眼力的就能买到真货,我没事儿就喜欢上这逛逛。”   “你还有这种爱好?看到几件真的了没?”   “当然有了,只是……嘿嘿嘿。”权弘方拍了拍扁扁的口袋,“囊中羞涩嘛。”   “你要买东西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几样。”   “你都买不起的我还买得起?你存的啥心?”   “说什么呢!”权弘方给了他一拳,“我是不用买,买了也用不上!”   权弘方所说的,是宝工坊里的首饰。   宝工坊晚上没什么客人,大概是太无聊了,小二对仅有的两位顾客异常热情。铺满了发簪手镯的展箱拿出了四个,金玉彩宝交相辉映,闪得人眼花。   云从风看着直愣愣地说:“这……都是真的?”   权弘方拐了一下他胳膊,小二大大方方地说:“这些呀,有些典当行里收来的,有些是咱家自己做的,有的真,有的假,不然凭什么比别家的便宜。至于哪些是假,哪些是真,俺也不知道。俺就一卖货的,不管真假。客官您瞧好咯,这些东西统一一口价,十两银子,不打折。”   云从风扒拉了下镯子项链,掂了几个,有些假得粗糙劣质,有些假得巧妙,有些以假乱真,不细细观察很难发现,一小部分似真似假,难以判断。   至于假货,制作成本肯定比十两银子低得多,一堆假东西里有真货,诱惑人去赌一把,没有经验,赌的结果八成拿到假的,不是老油条很难分辨出真货,店家几乎是稳赚。   虽然是假的,这玩意儿也是真闪,云从风怀疑店里的灯烛布置的有问题,不然怎么闪得这么厉害。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眼睛就疼得有些受不住,边揉眼睛边问:“有没有素净一点的?太花里胡哨了这些。”   “素净的?有啊!”小二把两盒放下去了,另找出来两大盒,说是素净,其实也没素净到哪里去,顶多比之前的闪得不那么厉害罢了。   权弘方陪着他一起挑,还说得头头是道,兴致勃勃。整得云从风怀疑起来,这也太像托了:“老权,你怎么这么有经验啊?”   “我以前的老丈人是干这个的,也手把手教过我一些,不过我兴趣不在这,就知道是个什么回事,不会动手。”权弘方还是笑着的,却透露出一股子落寞。   云从风噢噢,理智地没接着问下去。盒子里杂七杂八的实在太多了,他想挑出个相对素净的,看上去像男的戴的,好半天才选出一个差不多的:看样子是紫檀的簪体,簪头银包着一块淡蓝微透明的宝石,削成若山丘状,山丘顶色泽乳白似云雪。   “就它了!”实在不想继续瞪眼珠子下去了。   “哦?客官眼力挺好,这簪子挺漂亮的,要包起来吗?是送谁啊?”   “包吧,送内人的。”事到如今,不能不破费了。   “那给您挑个好看的盒子。”小二笑嘻嘻的,“这枚簪子叫云山初雪,是咱店自己做的。”   云从风怀疑起来:“你家做真的?”   “我只卖货,不知道真假呢。这簪子不论真假,好看,就是好看嘛。”小二包得麻溜,细红绸一提溜,提着正正好。   “最近太子大婚,来买的人也多了,祝客官花好月圆,再次光临啊!” 第60章 怪妖   “今天你回来得挺晚的啊。”胡宴翘着二郎腿,乱拨算珠,打得啪啪响。   “说过要请你喝酒,我去买了。”云从风把酒、卤菜搁桌上,“来吃夜宵。”   胡宴怔住了,哭笑不得:“你还真……哎,这卤菜凉了,要不拿去热热?”   “凉了也能吃。”云从风大马金刀地坐下,抽出两双筷子,炽奴好奇地凑过来,云从风给了他一根鸡翅,顺便摸摸头。   “这酒是什么酒?”胡宴拿了两个碗过来,倒酒,酒香味很浓,“不知道,我挑贵的买的。”   “你还真是不讲究。”胡宴倒了满满两大碗,一口下去,味道不错,兴致便来了,“斗酒么?”   “不斗。”云从风心里还想着吃完夜宵上去看会书来着,不过今天太晚了,明天吧。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胡宴兴致索然。炽奴啃完鸡翅,又伸手拿了个。   云从风好像意识到这样回答确实不太好,生硬地扯起了别的:“那个……你知道自己的生辰吗?”   胡宴擦擦嘴:“生辰?这个怎么可能记得住啊。太远了太远了,诶?你问这个,是不是……”胡宴突然凑近了,放大的坏笑脸:“想送我什么?”   云从风吓了一跳,这叫胡宴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断,使劲晃他肩膀:“要送我什么?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你……你别晃,我瞎买的,我不懂,给你了你别生气。”云从风汗津津的。   “你送我我还生气?想多了,我什么东西没见识过?能送我我就高兴。”胡宴好奇心十足,催促:“快拿出来!”   “别急,别急。”云从风磨磨蹭蹭,慢慢吞吞从袖子里抽出来:“就一个小玩意儿……”他脸红了。   “哎嘿!”胡宴好快乐,拿到了东西哐地从桌子上跳下来,桌子一歪差点翻了,云从风赶紧伸手揽住酒菜,闷头喝了一大口酒。   胡宴拆了盒子,拿手里看了会,插发髻上,十分满意:“好看好看!”   正在啃鸡腿的炽奴也探出头,附和:“掌柜的真好看!”   胡宴又凑过来,捏他的脸,异常感兴趣:“无风不起浪,到底是为什么你想到要送东西给我?”   “不为什么。”云从风实在憋不出。   “鬼才信。”胡宴认定这中间有关窍,赖着不走了,“你不说,今天晚上就别想上楼。”   云从风想了下,拿出那张请柬:“过几天,太子,白玖,还有宰相的儿子要一起大婚,宰相的儿子跟我是同事,他发的。”   “噢噢,这个请柬啊!今天白玖也派人送来了一份。”胡宴掏了掏口袋,没找着,“炽奴,那张请柬呢?”   炽奴舔了舔手指:“夹账本去了。”说罢起身去找。胡宴则端着何以辞的请柬念起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嘿嘿,写的还行啊。此良辰吉日,恭请挚友云从风暨夫人一同光临寒舍,证佳缘缔结,不甚欣喜。暨夫人……哎呀,原来是因为这个!”   云从风低头喝着酒不敢抬头看:“他这么问了,我就说有,他就写了。”   “理解理解,你看看,这是白玖的。”   云从风托着下巴看了会,白玖落款地点与何以辞的不一样,但是同属皇宫里的:“他们一起的,那天我要补班的,可能去不了。”   “啊?!什么意思?”   “我这一年的假都休完了。”云从风无奈,“不能再休了。”   胡宴震惊:“但是你起码是在场的吧?浑水摸鱼坐下吃个饭也没啥吧?”   “谁知道呢,要是那天我不在,你代我去吧。”   “这怎么代?变成你的样子?”   短暂的沉默之后,胡宴悟了,似笑非笑:“你是希望我女相呢,还是本相?   “随你。”云从风明白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当真?随我?”   “真的随你。”云从风无所谓了。   太子大婚,百官朝贺,英杰汇聚。因为皇帝特批,准许宰相之子何以辞,京中名士白玖一同操办大婚,数方亲眷加起来足有近千人之多。   云从风这次意外升了官,或者说正式顶班了。负责统领此次大婚朱雀街上的安全事务,老权副手。   二等清平使之间地位也是有所不同的,云从风现在算是当初那一批新兵中地位最高的一个,虽然他没感觉高到哪里去。   大婚吉时尚未开始,朱雀街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御林军分站大街两侧,坚甲寒枪,森森凛然,不过利刃下用红绸打了个大花结,看着喜庆又滑稽。   “老兄,你领子翻天上去了。”   云从风别扭地回手整理领子:“这不是第一次穿这个式样的么,还挺难穿的。”副司主给所有负责主要事务的清平使发了一套礼服,红黑配色,在实用的基础上比清平司常用的官服漂亮得多,不过小衣配饰也够复杂,又厚实,他花了好久才穿好。   “转过去,我帮你吧。你来得挺早啊,吃了没?”   “路上吃了馍。”整理好衣领,云从风转过来:“你吃了没?”   “吃了吃了。你仪刀呢?”   “在。”云从风拍了拍腰间,仪刀在垂衿下面,坠穗华丽,他拎着往上提了提。   朱雀街自朝天门起,一直到皇宫脚下,总长数公里,云从风和权弘方从这头走到那头,有一事没一事地扯淡,该巡视的巡视,该检查的检查,当然最关心的还是中午吃什么,以及皇上这次会在福袋里装什么。以理来讲,皇帝会在大喜日子会发放福袋,福袋里会装些小金元宝、玉如意、金剪子、稞子、瓜子之类以示荣宠,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还能当传家宝,以后在儿孙面前吹吹牛。”权弘方如是调侃。   云从风倒是不在乎这点东西,一笑了之。   从那头走回来,东方渐白,启明星在淡蓝的天空中分外夺目。朱雀街外相邻的街头人流逐渐多起来了,因为朱雀街暂时封闭,人流分到其他街道,所以显得格外闹腾。隔着屋顶飘来烧饼油条的香味,白色水汽飘渺如雾。云从风大早上吃的不算少,受香气引诱,莫名地也饿起来了,主要还是馋。   “吉时还有多久?”   “还有一段时候呢。”权弘方抱着胳膊,斜眉笑眼:“咋了老弟,饿了?”   “不是很饿。”云从风纠结了下,“算了。”   “哎,这么计较干什么,反正还有一阵子,岂能辜负自己的肚子,去吧去吧。”权弘方催着他去,云从风尴尬地捏着钱袋子走到烧饼铺前,于是普通民众纷纷退散,空出老大一片地出来:“老板,来两个油饼。”   老板点头哈腰:“我给您拣两个现炸的,马上就好!官爷您稍等。”   “不急不急。”云从风无奈,披上了这身衣服,百姓就跟避瘟神似的,问题是他也不凶啊。   等待油饼炸好捞出的空档,云从风背着手,到处乱瞥,闲着也是闲着,瞅着瞅着,忽然就看到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正好油饼炸好了,店老板递给云从风,并执意不收钱,云从风因为急着有事,没心思扯淡,指一弹银钱锵锵地落进老板的收钱抽屉里,大步离开了。   “你看到那个人了没有?”   云从风咬着油饼,眼色往目标一撇。   “哪个?衣服颜色?”   “蓝底白花的那个,妇女。”   权弘方看到了,那个穿着蓝底白花小夹袄的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边走边左顾右盼,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他摸着下巴看了半天:“像人贩子吗?”   “不确定,不过我觉得她抱孩子的姿势不太对。”云从风咽下饼子,“等等看,看看她到底是要买菜还是要干什么的。”一个看装束家境并不十分富裕的妇女,大早上抱着孩子在街上漫无目的,是为了什么?   妇女走走停停,突然步伐开始加快,几乎是小跑起来,急急慌慌。云从风和权弘方对视一眼:“追不追?”   “追,不慌。”云从风气定神闲,已经猜到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我先。”大步流星追上。   那位妇女跑了一阵,身形一晃,哎呦叫了声倒在地上,呜呜咽咽地拍地大哭起来:“来人啊,没天理了啊,官老爷欺负人啦……”   她这么一嚷,三三两两就聚来驻足了好多好奇观望看热闹的人,云从风毫不意外,直接起手施咒,令捆妖索捆了妇女,将孩子一把从她臂弯里夺过来。   妇女嚎哭的声音更大了些,云从风都懒得看她一眼:“你哭得这么大声,能多掉几滴眼泪么?”   婴儿在这么喧闹的环境下还在睡,云从风低头嗅了嗅,啊,一股子奶味,奶臭奶臭的,还混杂着一股很明显的酒浸曼陀罗的气味。   权弘方大步踱过来,呵斥:“老实点!再闹下去休怪官法无情!”被捆地妇女哭丧声小了下去,哀哀戚戚地喊冤起来:“大老爷,那是我娃儿啊,你别害我娃儿……”   云从风拍了拍婴儿脸蛋,掐了会人中,自眉心画起清心咒:“老权,你身上有凉水没?”   “给。”权弘方给他一牛皮袋。   云从风弹开袋扣,化水为雾,喷洒而下。   受凉水一激,婴儿眉头皱起,慢慢醒来。开嗓子呜呜喳喳哭了起来,云从风转手把孩子塞给了权弘方:“你带孩子!我带犯人去大理寺。”   “哎哎,凭啥我带孩子啊?!”   云从风莫名其妙:“你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么?”   “我!”权弘方欲言又止,瞬间泄气了,“好,我带,我带。”   “走了!”云从风转头沉下脸,厉声呵斥。妇女委屈地团成一团,云从风脏话骂了一箩筐才磨磨蹭蹭站起来,骤然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啸,云从风当即耳朵一嗡,刹那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等意识恢复,定睛一看,捆妖索竟然空了。 第61章 赴宴   云从风气坏了。   捆得好好的鸭子突然飞了,问权弘方,权弘方无奈表示刚才眼前突然黑了一下,意识丧失,耳朵差点被震聋了,哪还看到什么妖人。   就这么没了。   云从风气得脑袋嗡嗡的,婴儿又呜呜喳喳地哭起来,他看了眼,头疼起来:“这个孩子怎么办?放哪去?”   “找个靠得住的,等丢了孩子的父母自己来找。”权弘方想了想,“放驿丞那吧。”   两人垫了点钱,把孩子放驿站驿丞那照顾些时日,就地写了公告盖上官印,贴墙上走了。此时天光大亮,吉时将至,庙宇道观钟声震荡,飞鸟群起。   “好天啊。”权弘方眯了眯眼睛,通信兵过来报告,负责迎接太子妃的銮仪卫已经出宫门了。   銮仪卫迎接太子妃回宫,就需要权弘方和云从风二人全程陪同到入宫,随后是百官群亲进宫朝贺,直至所有宾客确认已入宫,这项略有些无聊的差事也就到此结束,銮仪卫浩浩荡荡地出了宫门,云从风两个就开始讨论起那个妇女究竟是个什么品种的妖。要抓捕归案的难度有多大。   结论是再想抓住她不太可能,除非她再次犯案并当场抓获。妖作案逃跑比普通人真的太容易了,因为它们可以随意化成任何人的容貌。   “城里每天有多少起这样的事情发生。”   权弘方摇头:“数不清,一年起码要几百件起步,能找回来的少之又少。”   云从风心情沉重,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了。   銮仪卫接太子妃在回宫的路上,两人翻身上马,前去迎接亲队。一路陪同,接下来便是百官群臣鱼贯而入,还有十里红妆花嫁。清寂的朱雀街登时热闹了起来,云从风和权弘方站在高处俯瞰一切,维持秩序。云从风有点想看胡宴在哪里,心里惴惴不安地到处看了半天。   他来了,没迟到,往常熟悉的霜白色衣裳,似乎比日常的多了些小细节,精致了些?距离太远看得不甚清楚,但是能看出,他披上了那件送给他的白斗篷,发上簪的是云山初雪,一点蓝莹流光璀璨。   纵然打扮素净,在一众珠光宝气的达官贵妇中仍毫不逊色——因为他本就容颜出众,即便不精心修饰照样能鹤立鸡群。   云从风看着看着,嘴角就忍不住上扬。一旁的权弘方怎么可能不注意到,好奇心大涨,想看看下面到底是什么人来了,看来看去,看到胡宴,看到胡宴头上那根发簪,发簪他自然是认得的,可惜还没看清人脸,下面忽的一阵骚动,招待的礼仪官没想到胡宴会带两张请柬,却只有一个人:“您是云从风先生吗?”   “不是,我是名单上的另一半。”礼仪官看了看请柬,瞠目结舌,再看看他的脸,强行认为胡宴是在女扮男装:“夫人请进,例行检查,勿要见怪。”   例行检查是走过两道门,并且向礼仪官出示衣物袖袋有无东西之类,胡宴走过其中一道时,身边忽然亮起来一道红光。   “蓝大人。”云从风走下来,冲礼仪官笑笑:“这是我夫人。”   可怜的礼仪官再一次受到了惊吓,整个人都呆了。   “放行吧。”云从风向负责士兵打了个手势。   胡宴眯起眼,狐狸笑。   云从风张口无声:“还不快走?”   “知道了知道了。”胡宴心情愉悦。   胡宴走远了,礼仪官检查完剩下的,与云从风权弘方一起确认花名册,仍震惊地问:“云大人,刚才那只狐妖是你夫人?”   “嗯,是。”云从风懒得多说什么,反正只差临门一脚。   礼仪官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觉得这是人家家事,君子不涉他人之事,索性闭嘴不言。而权弘方仍好奇得很:“老弟,你家夫人漂不漂亮啊?”   “废话。”   “怎么认识的啊,说说呗?”权弘方异常感兴趣,“是媒人说的,还是从小定亲?”   云从风思考了下:“前世定亲,算吗?”   权弘方一脸震惊:“哇!人鬼情未了?下世再来报?是她说的?当真?”   “撒谎没意思,能撒出这种谎来也说明……”云从风老脸一红,“不说了不说了,老权你怎么是这么八卦的人?”   权弘方干咳一声,没再继续下去。清点了花名册,邀请的宾客只有几位没来。礼仪官下令关闭宫门,这时,宫里钟声浩荡,大乐奏起,新人要对天祭拜,三跪九叩了。   权弘方胳膊肘捅了捅云从风:“哎,进宫去看看不?”   “成吗?”云从风不太放心。   “该做的都做完了,去看看有什么事。”   礼仪官笑道:“皇宫的礼仪规矩又臭又长,有什么好看的。”   “不光是为了看热闹吗,还要看人对不对?”权弘方挤眉弄眼。   云从风本是想去的,忽然害臊起来,不想去了:“算了。”   “啊?算了?怎么就这么算了啊?”云从风站起来,“吃饭去吃饭去,下午还有事。”   “嗨,你呀。”权弘方无奈,只得跟着去了。   皇宫的大乐大气恢宏,礼仪流程亦是又臭又长。胡宴保持着端庄坐姿,百无聊赖地等着漫长冗杂的仪式结束,也没了最初的好奇兴奋之情,只觉得无聊,非常无聊。   大礼行毕,三位新娘在宫女的陪同下离开,新郎留下来向宾客致礼谢意,又是漫长无聊的一个过程,所幸需要新郎拜礼的不是很多,只是双方父母,宫妃太后,最后是皇帝。   皇帝离得太远,皇位光线昏暗,两边还有宫女执羽扇交错,愈发显得阴森森的,胡宴即便看得清,也总觉得怪冷得慌。   一旁坐着皇后,下面离得最近的便是皇帝宠妃溪贵妃,以美貌名动天下,胡宴对这位贵妃有多美貌倒是挺好奇的,比他妈还美么?   只可惜此时宴上不可随意走动,等到一会放松限制了,也不知她会不会还在这。   总之皇家的婚宴很无聊,又枯燥,漫长,坐得屁股痛。感觉还不如在曲绘县的季家婚宴有气氛。   没有气氛,皇宫里的珍馐美馔似乎也就那样。胡宴动了两下筷子,等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开溜了,出来一看,竟是已到黄昏时分了。走到皇宫门口,他问看门的小兵:“你们云从风云大人呢?”   “他吃饭去了。”   也不知要多久才回来,胡宴抱着胳膊靠墙上等,没等来云从风,等来了礼仪官,他本是路过,看到胡宴一怔,拱手:“云夫人在此是为何事?”   “等他啊。”   “云大人他在后头,一会就过来。”   “好的,谢谢您啊。”   他等了会,云从风果然姗姗来迟地来了,远远看到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出来得这么早?”   胡宴本想说:“因为无聊。”忽然间起了玩心,“想你了。”   云从风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一旁的权弘方往边挪了两步,默默开溜:“行了行了,你……你饱了没?”   “也就那样。”   “回去还吃夜宵吗?”   “吃吧?你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会比以前早点。”   边说边走,走了老远云从风猛然想起他身边原本还跟着一个权弘方呢,他去哪了?回头一看,权弘方也看到他了,远远摆手:没事,你去。   “你还上晚班?”胡宴自然看到了,不过误解了权弘方的意思。云从风摇头:“不,今天没有……” 皇宫开始放烟花了,似乎皇家放的烟花都比市井售卖的烟花要大得多,漫天璀璨流星,声音亦是震耳欲聋,咻咻声一声声窜入天空,炸开的声音震得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好大的烟花。”胡宴感叹,不过烟花炸开的声音实在太大,云从风模模糊糊只能听个大概。   “今天有谁问你么?”   “问什么?我又认识不了多少人,谁问我啊。”胡宴轻松地笑。   “还是说,你在担心别的?”   云从风转头看着他的眼睛,不管他听没听清,他说得很小声:“倘若真的有人问起来,你说是我夫人,我认。”   胡宴当然听得清楚,笑道:“那我们什么时候也来一场?”他随手指向了天空的烟花。   “你想什么时候?”   “我想……”   这回轮到云从风听不清了,只看到他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就贴了上来。   亲完后胡宴兴致勃勃地说:“去喝酒吗?”   云从风傻乎乎的:“啊,行。” 第62章 失心疯   云从风一向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他并不十分好酒,喝也只是浅尝辄止,故此,他极少烂醉如泥过。   他昨天喝得真不多,也不是很醉,顶多是“微醺”,神智是清醒的。   所以他是失心疯了呢,还是失心疯了,还是失心疯了呢?   是我疯了。云从风经过长久的思考后,得出这样的结论,无可辩驳,就是如此。光着身子坐了那么半天,他觉得有点冷,悄悄爬下床,穿好衣服,下楼洗漱。炽奴抱着个大扫帚刚扫完地回来:“早。”   “灶上有火吗?”   炽奴有点意外,以往云从风是去清平司吃早饭的:“有,在烧水呢。”   炽奴看他阵势:“你要做早饭?”   云从风插着腰想了好久,炽奴不明所以,呆了好久:“不……算了。告诉他一声,我去上班了,今天……不上晚班。”   “哦。”炽奴点头,仍稀里糊涂的,看着他出门,疑惑:“这是怎么了?”谁还不知道你今天上班呢?   总之奇奇怪怪的。   胡宴一如既往地起得很晚,还无精打采的,没啥精气神,珊珊然喝了碗粥:“他上班去了?”   “是。”炽奴打着算盘。   “临走有说什么吗?”   “他说他今天不上晚班。”   胡宴“嘁”了一声:“死呆子。”   除了晚上的小插曲,今天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婚宴平安无事,皇帝下旨赏赐了云从风一件金鱼袋,一条玉扣腰带。他的职务也从原来的普通使者升成了行事从者,距离一等清平使只有一步之遥。   太子妃答应的“重谢”通过信使送来了,还有何以辞答应的丹药。也看不出是什么丹药,通体淡金,药香清淡好闻——入口要爆炸了一样的苦。   云从风灌了一大口水,强忍着咽下去,苦味在口中弥漫,伴随而来的还有阵阵恶心。他打开信封,掉落出几张薄纸,是京城中几家钱庄的凭证,存银三万到五万不等,还有古董珠宝若干。看得云从风皱起眉头,怀疑人生。   凭证的公信力无可怀疑,只是……只是……做了太子妃,就如此有钱么?哦不,这可是她当上太子妃之前就答应的,看来背景很深啊。他摸摸下巴,咕嘟咕嘟再灌了一大口水,收好凭证。继续埋头做事了。   “云老弟,出事了。”权弘方急吼吼冲进来,云从风从纸堆里探出头:“出了什么事?”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从妖人手里救出来的那个孩子么?”   云从风点头,直觉不妙,莫非是又被拐了?:“当然记得,又丢了?”   权弘方点头:“正是。驿丞带了一天,有个女的自称是孩子母亲,把孩子抱走了。不料当天下午就有一对父母带着小孩衣物上门说自己孩子丢了,要驿丞交孩子。孩子没了,他们闹将起来,吵吵嚷嚷,非说驿丞跟人贩子是一伙的,拐了他们孩子,带了一众亲戚,把驿站翻了个底朝天!”   云从风想了想:“打砸驿站,属损毁公物。知会一声衙门的,让他们把闹事打砸的亲属抓起来。至于儿童拐卖,又是另外一回事。老权,又有的要忙的了。”   倒霉的驿丞脸上挂了彩,恹恹地坐着,唉声叹气。云从风一来,他立马站起,哭丧着脸说:“大人,您要为我主持公道啊!”   “这是本分之事,不必忧心。”云从风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头次来接孩子的女的,你有问他什么吗?”   驿丞苦着脸:“我问她小孩肚兜绣的是什么,她答对了,我就给她了,没想到……”   “那女的,长什么样?”   驿丞指手画脚描述了一番,云从风听之前还记了几句,后来便觉得没必要记了,很明显,第一次抱走孩子的女人是妖,甚至可能就是当初他和权弘方抓过的那只妖。   不由得忧心忡忡。   “这事,难办。”权弘方听完了直摇头。   这时,又急匆匆走来一人:“云大人,外面有一对男女在闹事。”   驿丞一脸恼恨:“准又是他们!”   “我去。”云从风站起来,“老权你就有待这儿。”   云从风出门交涉,一眼就看到了那对父母,走近一看着实被吓了一跳。两位长相都凶得很,眉毛乱糟糟的透着股狠劲,浑身上下写着“不好惹”,让他不由得警惕起来,脸色阴沉:“二位就是丢了孩子的父母?”   男的点头:“是,那驿丞实在可恶,没确认就把我家娃随随便便给了别人,大人要为我做主啊!”   云从风不客气地说:“驿丞已尽到托管之责,没分辨出正确的父母是他的失误,但是你纠结亲族大闹驿站又是什么意思?驿站归礼部管辖,负责官差公务人员住宿,岂是你能随随便便闹得?!说!你安得是什么心?!”   云从风语气严厉,男的本瞧着云从风年轻,便没放在心上,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亦有些不安:“小的知错了,小的也是寻子心切,一时着急上火,小的以后保证不再犯。”   云从风瞅着他便不像是乐意真诚悔过的样子,淡淡地说:“拐走你孩子的人乃是妖人,破案难度大,但是我清平司定当竭尽全力将案犯抓捕归案,你只需在家安心等待即可。”   “这样啊。”男人唯唯诺诺,流露出全不信任的神色,女人脸色更臭,云从风懒得计较,转身就走。   说是全力破案,心里还是没个底,走进司里了,云从风松了口气,又发起愁来。   “走了?”权弘方走过来。   “走了走了。”云从风摆摆手,眉毛拧成了麻花。   “驿丞能说的都说了,没有头绪啊。”权弘方抱着胳膊叹气。   “能有头绪就怪了,既然这妖人如此嚣张,它肯定不会就此罢手,再等等看,如果京中还有父母丢失孩子,或许有新的线索。”云从风挠挠头,“我觉得这对父母也挺有意思的,敢打砸驿站,他能不知道驿站是属皇帝的?老权,能不能查查他?”   权弘方嗤笑了下:“不用查,对方自己找门来了。衙门的差役带了一位刑部大人的话,”要清平司好好查案。”说至此,他似乎也恼了起来,“什么语气!以为是清平司顶头上司不成!”   “那些打砸驿站的亲族呢?”   “刑部大人派人周旋,赔了点钱就出来了。”   果然如此。云从风心里明白了□□分,这对父母凶悍无礼是有本钱的,也不觉得意外:“急不来,等等看。”   事实证明云从风的推断不错,不过事情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妖人也嚣张得多。就一个下午,衙门报了五起儿童拐卖!   事情的突然发酵来得猝不及防,案件因为妖人所为可能性极大,衙门把烫手山芋转手扔给了清平司,随即云从风被一位年纪颇大的一等清平使叫了过去,语重心长谆谆教诲了好半天,大意便是平时司主钟鸿云对他颇为重视,望他不负众望,仔细研究查案,多看多想……   考他的意思。   不可能再等了,云从风排上夜班,打算连夜走访那些丢失孩子的父母们。   这些父母的家庭不算贫穷,吃饱穿暖,在京中均有一定产业,有的还是当区坊市的大老板。   有财产,有名气,有地位。这妖人选择的对象,有点古怪。   在回去的路上,云从风跟权弘方聊了起来。权弘方以前在地方接手过不少拐卖的事,人贩子作案,一般会打一枪换个地方,或者干几天停几天,拐一个都要踩点好久。   “可能也跟当地风气有关。京城不比地方。地方上一个村子的,左右邻居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戚,看到人贩子都是一拥而上当场打死的,即便是妖也不敢这么猖獗乱来。”   “你说这人贩子……”   “你想说啥?”   “是不是想故意引起我们注意啊?”云从风说出了走访多家后的怀疑。妖人拐孩子有的是趁其不备,有的几乎是凭借妖人的手段明抢了,一下午作案五起,可谓嚣张至极,若他只是想拐孩子卖钱,如此大张旗鼓的举动完全不合常理,胆大包天,视王法为无物!   “如果按常理的话,确实……但是妖人嘛,犯罪嘛,还是不要用正常人的思维来揣测它的动机,也许它失心疯了,不是为拐卖,而是为了别的……”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云从风先开口:“现在最好还是拐卖案。”   “对,对。”权弘方表示赞同,擦了把冷汗。   心事重重回到清平司,正欲踏进清平司大门,云从风忽然听到有人唤他:“书呆子!”   他脚步一滞,怀疑自己听错了。   “云从风!”   这回没错了,他四处看看,背后呼啦啦一阵风声,屋顶上落下来一个人。   是胡宴。   “你早上说今天不上晚班的。”   云从风尴尬:“有突发事件,案情紧急嘛,没来得及通知你。”   胡宴知晓他的脾气性情,责怪埋怨无济于事,他随身提了一大食盒,放地上打开,枸杞鸡汤还热着。   “本来给你准备的夜宵。”胡宴哼哼,“热了好几遍,鲜味都没了,你就将就着喝吧!”   “好好好。”云从风接过碗,冷风飕飕的,旁边咋感觉没人呢?一看左右,早空了。嘁!   云从风喝着汤,心里还想着事情,不知道这件事,胡宴有没有什么办法追踪……他也这么问了。   “可倒是可以,不过手续很麻烦。”胡宴想了半天,不好意思地说:“具体怎么做我还得回去看看书,需要的东西也挺多的。明天,能行吗?”   云从风考虑了下:“行,你先回去休息吧。”   --------------------   作者有话要说:   草率了……见笑 第63章 查案   胡宴回去翻了书,又让炽奴配合着尝试了下,确认无误,一大早便起来赶往清平司。   云从风值了一晚上班,蹭同事一个铺睡下来。大早上哈欠连天的起来进门,一晃眼看到胡宴翘着个二郎腿坐在自己座位上在翻看他桌上乱七八糟的案卷,以为花眼了,揉了好几遍。   “早啊。”胡宴合上案卷,“睡得好不?”   “还,还行。”云从风忽然口吃起来,“我……你,你昨天准备得怎么样了?可靠吗?”   胡宴一笑:“我不可靠谁还能可靠?早点带我去会会那些父母们吧。”   妖与妖之间,即便种族不同,亦会有所感应。这种感应,与妖气有关,又似乎没有关系,有的妖即便修为高深,将妖气隐藏得滴水不漏,面对妖,还是会有微妙的感应。   狐族在这方面研究尤为精深,大概因为狐妖太善于伪装变化,有时候连自己同族的都坑,相应的在这方面格外注意。   云从风带他拜访了离清平司最近的一家,这家算是在报案中最富裕的一个。案发当时,家中小婢带着孩子在院中晒太阳,孩子母亲走过来唤小婢的时候,忽然嗖嗖地闯进来一个人,抱起摇篮里的孩子就跑,快准狠,以至于两个女人反应过来大呼小叫的时候,贼已经溜得没影儿了。   眼下这位母亲哭得肝肠寸断,眼睛通红,她看到胡宴和云从风,猛然扑了上去,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喊:“抓到了吗?!抓到了吗?!”   这位母亲死死掐着胡宴的胳膊,真让他有些吃不消:“哎,您先冷静,松松手,哎。”家仆婢女簇拥着将母亲从胡宴身上扶一边下去了。胡宴揉揉被捏痛得胳膊:“您家孩子的摇椅呢?在不在?”   “在,在。”老爷连忙命人去把孩子的摇摇椅推过来。   孩童的襁褓凌乱地放着,胡宴自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弹指将它弹进了襁褓中。   那东西体态一头浑圆,尾巴细长,通体奶白透光,有如天地一蜉蝣,在襁褓中弹跳了几下,悬空游走。老爷瞪着那东西看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大人,这是何物?”   “能找人的东西。”胡宴说,仅片刻功夫,蜉蝣已吸食完毕,散发着微光的身躯竟露出点点猩红出来。胡宴伸出指尖,蜉蝣一头钻进了他指尖内。   “走吧,去下一家。”   老爷惶惶然地追上来:“大人,什么时候能有消息啊?”   云从风回头摆手:“会通知你们的!”   下一家的孩子,是父母亲携手游街时被夺走了孩子,其母亲情急之下,生生拽断了孩子脖子上的长命锁,事后后悔不已,害怕孩子脖子因此落了伤痕,二人甫一进门,父母俩又是拖着一顿询问不休。   吸食完长命锁上的微量妖气,蜉蝣的猩红色泽愈发明显了。   第三家,第四家……   “不够。”首次尝试驱使“蜉蝣”失败后,胡宴摇头,“太少了……毕竟不是同族,泄露得还少——还是太少了。啧,有这个本事干什么不好,去卖孩子?这不作践自己吗。”   “还不够是吗。”云从风也觉得头疼,胡宴说不行,那肯定是不成的了,他也没法强成,抬头看看太阳:“你饿了没有?”   “哦,要到吃饭的时候了啊。”   云从风随便选了家酒楼,进门招呼小二上饭菜,坐下来没多久,听得当当当三声敲钟,隔壁哗的一下就闹起来了。   随即酒家涌进一大群乌泱泱的孩子,脸庞通红,叽叽喳喳,就在外围一圈桌椅坐下了,不一会就有大人进来,拎着食盒,给孩子盛饭菜吃。   这边还只上了一碗饭,云从风无聊,四下看看,敏锐地发觉这些孩子要么脖子上挂了个像是装了符文的红袋,要么是手腕上系了根红绳子,因为孩子到处磨蹭,早已脏得不成样子。   这可不太对劲。   他起身,来到一个坐凳子上还没家长来的孩子面前,蹲下来,温和地说:“小朋友,你是这附近的学生吗?”   小孩抿着嘴,没说话,两只手磨蹭衣角,搓来搓去。   “叔叔是官府里做事的,不是坏人啊。窝就想问问你,你这手腕上的绳子——”他指了指,“为什么你们都系了红绳子?是附近有妖怪出没吗?”   小孩点了点头。   云从风叠起胳膊:“那妖怪做了什么坏事?叔叔去解决他。”   “他吃小孩。”   云从风想了想:“是不是……有小孩子突然不见了?”   小孩点头。   但是来清平司报案的没有一户住在这附近。   为什么不报?   云从风继续循循善诱:“小朋友,你知道这附近是哪家的丢了孩子吗?答好了叔叔给你糖吃。”   小孩突然跳下凳子:“娘!”飞速跑开。   小孩扑进女人怀里,云从风站起来,四目相对,女人明显浑身一抖。   我有这么可怕吗。   索性大踏步走近:“在下清平使,有公务在身。请问这附近是有人丢了孩子吗?”   女人抱着孩子畏缩地说:“是。”   “是哪家?”   “学堂的老先生。”   “住哪?”   “学堂。”   云从风看了一眼胡宴。   胡宴一招手:“过来吃饭,菜要凉了。”   云从风回到桌上,胡宴给他摁了一碗的菜。   接下来酒楼里明显清静多了,两人匆忙扒完饭,便去拜访那学堂先生。   学堂名叫济云学堂,正是中午酒楼那群孩子们的学堂,离酒楼不过百步距离,由于拐过了一条巷,墙头上爬满碧绿山虎和花叶,颇有闹中取静的意味。   小孩子三三两两涌入学堂,云从风走进学堂,看了看,开口:“学堂先生,您在吗?”   屋里走出一个头发凌乱的男人,乍一看去,这位教书先生跟叫花子相差无几,一手端碗一手拿筷,活脱脱一位刚吃完救命粥的难民。   “您就是这所学堂的先生是吧?”   先生弯腰放下碗,就衣服擦了擦手:“我是。”   “听说您丢了孩子,为什么不报官?”   先生站着,呵呵冷笑了声:“没用。”   云从风回敬:“既然您不相信官府,为什么丢了孩子还这么冷静?不去找他?”   “不是我亲生的。”饭还没吃完,先生坐下来端起碗,“路上捡的一个小妖怪。恨我恨得要死,其实他未必是被人拐走的,他走的那天我两刚吵了一架,他气哄哄地出去了,至今还没回来。乡亲们以讹传讹,说他是被吃人的妖怪拐走了,没准他现在就在大街上乱逛,不想回来罢了,不急。”   云从风吸了口气:“那您的学生有不见了的吗?”   “没有。”   先生态度冷淡,云从风转身看到胡宴就靠在门口,手上捻了片叶子玩。   “走吧。”   还以为能得到什么线索,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   “等等。”先生出声了。“你是妖?”   他问的自然是胡宴,胡宴撑着脑袋,颇感兴趣:“是又如何?”   “既然有你在,不如帮我找一下他如何?”先生腰带上挂了一串叮当响的钥匙,勾着一个橘黄色的毛绒球子,先生把它扯下来,丢给胡宴:“这是我用他掉下来的毛做的,你看能不能用这个找一下他在哪?”   这个毛绒球子做的还很精致,是个橘底白毛的猫头,还是一脸不高兴的神情,活灵活现。   “有妖气的东西长期戴在身上可不好。”胡宴拔一撮妖毛,妖毛吹散,萦绕指尖,化作缕缕碧绿的妖火碎星。   起风了。   云从风知晓这是胡宴的神识正脱离躯壳,俯瞰这片大地,有妖火指引,熙攘红尘中一点符合的妖灵如白纸上的墨点那么清晰。   “找到了。”胡宴猛然睁开眼,“他的情况不太妙,快死了。”道罢腾空而起,云从风急忙跟上,不想先生骤然起跳扒上了云从风小腿:“带我一个!”   云从风被他拉得差点栽了个跟头,哭笑不得:“你不是说你不急吗。”   “你懂个屁,现在他快不行了我当然要急啊。”   “你……把手给我,我裤子要被你拽下来了。”   云从风抓着他的手,先生回头冲地上大喊:“自己学习!把板子上的大字抄五十遍!”   “好——”在孩子的应和声中,三人离开了这片街区。   先生领养的小猫妖在另一片街区,一家铺子的后巷。   后巷巷口拴着一只大狼狗,里面是一排的泔水桶,酸臭气冲天,大狼狗一看到他们,立马跳起来狂吠起来。   狂吠声引来了狗主人,态度凶恶:“干嘛呢你们,要买还是要偷?我这个泔水被人预定了不卖了!”   先生根本不理睬他,急急忙忙走到巷口张望:“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狗跳起来撕咬他衣服,云从风弹指一道气劲打在狗鼻子上,狗嗷呜一声趴地上不动了。   狗主人大吼:“你他妈的打老子狗!活得不耐烦了吧?!”   云从风把狗踢到一边去,亮出腰牌:“执行公务,请配合。”   狗主人气焰收敛了几分,嘟嘟囔囔抱起狗:“这些啊,都是我要卖的,别弄洒了!”   盛放泔水的大缸比先生只矮了一个头,先生抱着缸,挪不动,向云从风投来乞求的目光,胡宴点墙飞起:“在第几个缸?   “第四个,飘在缸面上的那个就是!”   胡宴施法卷起半死不活的小猫妖,水决冲去猫妖身上恶臭的秽物,依然气味极大,胡宴皱着眉头为猫妖把脉,指尖的“蜉蝣”突然钻了出来。   还差一点点的“蜉蝣”,终吸食满足了。 第64章 蜉蝣   “他还有没有救?”   “脑壳砸出了一个坑,一只眼应该是瞎了。”胡宴把奄奄一息的猫妖交给先生,“还差一会就淹死在泔水桶了。猫妖的命还真的硬,活着还是没问题的。”   小猫妖被人贩子发现了妖的身份,恼羞成怒拎起猫妖狠狠掼地,然后顺手扔进了巷子里的泔水桶。   先生哆哆嗦嗦抚摸着猫毛,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叫你不听话,叫你跟我犟……”先生哭得稀里哗啦。   云从风不忍再视,转头问胡宴:“可以追踪了吗?”   “可以。”胡宴点头,“蜉蝣”通体鲜红,兴奋地围绕胡宴上下盘旋。   走的时候,云从风还回头看了一眼。   “物伤罢了,还没致死,只是残疾了。”胡宴道,“那人没有妖术彻底灭了,也是心慈手软。”   云从风没说话。   “蜉蝣”游得很快,带着二人飞离皇城,穿过田野阡陌,越过一列小山丘后,跃入眼帘的,是一片金碧辉煌的行宫,环绕玉带河,背靠玉英山,乃是皇家行宫玉英行宫,丝竹之声,袅袅而来。   胡宴暂时把“蜉蝣”收了回来,看向云从风:“怎么办?”   云从风嘴唇紧抿。   “你这蜉蝣,我能带进去吗?”   “这是狐族的秘术,蜉蝣生命短暂,休息时需要妖血伺喂,不能栖在人体内,再说了,你即便能带进去,也不会怎么令它听话啊。”   “这样吗……。”云从风紧张地思考着,胡宴道“:干脆……”   “皇宫戒备森严,你别乱来。”云从风捂住胡宴的嘴,“你等等,我去找个人,他一定有办法。”   那个人便是何以辞,除了他,云从风想不出还有谁能在这方面帮他。   何府他都熟了,进去熟门熟路,直奔书房,临到门口,敲门,喊了一声:“何以辞?是我,云从风。”   “在。”云从风便推门进去了,进去赫然看到白玖也坐那:“白玖?”   “他,诉苦。”何以辞道。   “我!”白玖刚起了个头,呆滞了一瞬,霎时泄气:“算了吧,你说是那就是。”   “何以辞,我在破一桩案子,我需要你帮忙。”云从风急速走进:“我要进玉英行宫,你看有什么理由能帮我进去。”   “玉英行宫?前天我刚出来,皇帝在那修身养性呢。你进去做什么?”   “我……有个嫌疑犯似乎是玉英行宫里的人,我要进去确认。”   “让你来出动追查的肯定不是人,严谨点,妖。”何以辞起了兴趣,“犯了什么罪?”   “拐卖。”   “哈,还真是有意思。”何以辞摸着下巴想,“理由……白玖你有什么主意?”   白玖想了会:“我觉得你老婆比较好说话,你让她再进去找太子妃聊天,顺便把云兄带进去?”   “这……聊天吗,那云兄岂不是要扮成女的进去?”   半晌的静默后,云从风道:“也未必是我要进去,假若是我夫人,他是妖,能带进去吗?”   “那就更困难了,不能走这个路子。”何以辞摇头,“从正门入宫都是要检查的,无论王亲贵族。对仆役的检查就要松一些,一般只查货。”   “那就拜托何兄帮忙了,最快什么时候能办好?”   “快的话,两天后吧。”   何以辞找的“路子”,是地方官员奉给皇帝的花石纲。从各地搜罗来奇花异草,天工巧石,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输送,尤其是某些奇石,体积格外庞大高耸,便不得不雇用比人力量大得多的妖来推送   “去搬石头?”   “是的。”云从风观察着胡宴的脸色,自知这实在是为难他了:“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可以另想办法。”   “不用,不就是搬个石头嘛,这点力气我还是有的。”   既然要去做苦力,自然不能穿得干干净净,戏做全套,何以辞准备周全,送来了一套粗布对襟汗衫,上面打满了补丁,一股子浓重膻味和汗腥气。胡宴勉为其难地穿上了,眉毛拧成了麻花。   云从风于心不忍,又别无他法,笨拙地安慰他说:“就这一次。”   “下次再来?”胡宴干脆封闭了嗅觉,如此一来除了肤感粗糙以外,也没什么。   “瞎说什么呢!真的就这一次。”   “信你啦,我说着好玩的。”   在何家书童的接引下,化形成粗莽大汉的胡宴加入了青州的花石纲队伍,就在前天,拉奇石的一只妖因用力过猛,腰扭伤了,几近半身不遂,何以辞才有机会把胡宴塞进了队伍里。   只要进了宫,就好办。   虽然离玉英行宫距离不远,但巨石过于沉重,粗绳因绷得过紧深深勒紧肩膀的肉里,没一会汗便浸透了汗衫。   好不容易熬到了玉英行宫,将巨石拖进宫里,宫内甬道为了拖行方便,在地面上泼水结冰,辅以圆木,这回不用妖,人也能轻松推动巨石了。   妖获得了宝贵的休息机会,胡宴借口上茅房,迅速脱了补丁汗衫,换上了太监的宝蓝官服,戴上纱帽,眉眼变幻阴柔,在一众苦力面前大摇大摆走过。   接下来,是玉英行宫的枫桦殿,何以辞在那里安排了人来接应,与他一起便没人敢上来轻易搜查。   接应的太监在玉英行宫是个不大不小的官,是何家一手扶起来的。   胡宴放出“蜉蝣”,龇牙咧嘴地活动着肩膀,看它盘旋几许,便冲南方飞去。   两人迅速跟上。宫帷深深,“蜉蝣”可以飞直线,人却不行,为了追上“蜉蝣”,两人连走带跑,一路紧跟,直至吟翠宫前,小太监一把拉住他:“这里住着溪贵妃,想进去有点麻烦,得绕别的道。”   “蜉蝣”已经进去了,没有妖血支撑,它存活不了太久,成功就在眼前,岂肯轻言放弃?胡宴四下张望,恰巧一队宫女说说笑笑地从宫里走出来,小太监拉扯着胡宴若无其事地经过。胡宴竖耳倾听,得知宫女们要去库房给娘娘搬运内务府新拨下来的绸缎,不知主子愿意赏她们多少,立刻动了心思,拔下一根狐毛,飘飘荡荡落在了一位宫女的头花上。   宫女们领到了属溪贵妃的一份绸缎,成群结队回来,呈给溪贵妃欣赏。这次地方送来了一些新品种,皇家的锦衣坊设计了新的花色,一匹匹展开来给贵妃看。   每匹绸缎送来时都用沉香熏过,抖开飘起淡淡香风,头花上的狐毛飘飞而起,追随着“蜉蝣”飘向了吟翠宫后。   “蜉蝣”落在了花园里一个人身上,它停留少许时间后,慢慢溶化进了风里。   不过,狐毛取代了它的作用,重新“标记”上去了。   溪贵妃在前殿欣赏,抚摸柔滑的绸缎,它在后花园里专心地除草,莳花。   当小太监带着胡宴从小门进入吟翠宫,七拐八弯,胡宴凭着狐毛的气味,来到了后花园。   那妖直起腰,整理了一番花瓶里的花,十分满意。   胡宴看清了。   这应该是那妖的本来面目了,它的面貌甚至可以说是“慈祥”,似乎不像个坏人。   光是有面貌还不够。要是能弄到它身上什么东西,最好是一缕妖气……胡宴眉头紧锁。它已转过身去,轻哼着歌踏进殿中了。   不一定是要妖气,哪怕是一滴血,一缕头发……胡宴抿着嘴,真的不好接近,现在也来不及。太监小声提醒他:“大人,车队要出宫了。”   回去了告诉云从风,让他再想想办法……胡宴看着它的背影彻底消失:“好,回去吧。”   云从风找到了衙门里的一位有名的能人,此人极善据言画相,一手丹青妙笔绘过上千幅罪犯画像,且无一不惟妙惟肖,神韵十足。   画师先问男女,再问大概年龄,五官,问发髻样式,最后涂涂改改一番,耗了半天功夫,把画纸立起来:“像吗?”   胡宴仔细一看,不由得惊叹此人确实有两把刷子:“脸稍微长了,它有点双下巴。”   画师再修修补补一番,这次完全与他见过的别无二致了,连眼神表情都如同他刚见时那般“慈祥”。胡宴点头:“可以,就是这样。”   画师站起来,眉头舒展,喜笑颜开跟云从风聊了几句,云从风将答应好的报酬给他,画师笑眯眯地说:“小菜一碟小菜一碟,下次还有活的话再来找我啊!”   云从风卷起画幅,拜谢而去。   “接下来呢?”   “又要让何以辞帮帮忙了。”云从风将画卷夹于腋下,“或者……太子妃殿下?”   “太子妃?”   “不过还是要何以辞牵线搭桥,现在太子妃身份尊贵着呢,想要见她一面怕是没那么容易。”   方便的是,何以辞回来上班了。   谁也想不到他还会回来上班,不光是云从风,清平司一群人都是懵的。   “你怎么又回来了?”何以辞的工位还是原来的角落,靠窗,窗外一株宝珠寒梅。   “不然我没事干,挺无聊的。”   “那你再帮我一回忙。”   “这次你又想上哪去?”   “我想见太子妃。”   “你现在要见她……嗯,不方便。王妃公主不能见朝臣,这是宫中铁律。消息还是可以传的,你不会非要面见才肯说吧?”   云从风权衡再三,拿出画卷:“这是溪贵妃手下的一个宫人……不,妖,我希望太子妃能想办法弄到它的血,或者一撮头发,都可以。”   何以辞抖开画卷,认真地看了会,笑了一下。   “完全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第65章 审问   三天后,云从风拿到了“它”的妖血,与库中档案比对后,确认“它”不在档案中,这是大忌中的大忌,不谈拐卖,光隐瞒身份不录档案还潜入皇宫,就是杀头之罪。   现在,就是抓个现行的问题。   根据它之前的活动地点,偌大的皇城,四十九个街区,标上了红点的区域稀疏,似乎是完全随机的。云从风以各个红点为中心,画直径三公里的圆,调派人手,在这些圆的外围、交叉之处埋下存有“它”妖气的灵符,这些灵符只要周围感应到“它”出现了,便会立刻呼应清平司的“天海一界”——微缩的皇城,在精致的楼屋巷路中亮起一点红光。   最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当场抓获——云从风希望最佳结果是这样,众目睽睽,朗朗乾坤之下,抵赖不得,即便“它”背后是溪贵妃,也挡不住民愤滔天!   接下来,便是等待。   云从风心中焦急,又不能说,连做梦梦到的都是“它”被抓住,民众山呼海啸的场景。   等待了许久。   天海一界亮起红光的一刹那,云从风立马飞了出去,抓妖的工具他是时刻戴在身上。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次他申请的是捕妖网,还有传音骨符,随时与看守天海一界的清平使联络。   “它往南边跑了!”   云从风一行人疯狂赶路,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今天正是赶集的日子。看守的人说:“它的移动速度不快,可能是在寻找目标准备下手。”   “明白。”   人流越来越密集,云从风放缓了速度,不能引起人流骚动,不然会打草惊蛇,他看看手心里的灵符,那点红光还很微弱。   “哎路过的老少爷们,停一停看一看,今天小的给大家表演一个绝活儿!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啊!”江湖的卖艺人当街擂起大鼓,几个小徒弟场上翻跟头,叠宝塔,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微弱的红光缓慢增强。   它在过来?云从风忍俊不禁,那就守株待兔罢。他环视四周,看哪里有父母带着孩子一起逛街的——还真不少。   云从风示意清平使散开,它马上就要过来了。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一人负责一个街口。   云从风看到了,这次“它”是个年轻小厮的模样,背着个小包袱,随着人流挤到江湖艺人的台前看他们耍把戏,江湖艺人的小徒弟耍完了,上师傅耍。两个师傅拳脚相交,你来我往,嘴里呼呼哈哈,打得好不热闹。   “它”似乎选中了目标,不经意地往那对父母靠去,他们手里牵着的孩子流着哈喇子舔糖葫芦,一个劲蹦跶想看,不知不觉就松了父母的手,自己往前挤。   “它”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云从风在默默看着,看着“它”在一片乌泱泱的脑袋中沉下去了,不一会起来,不经意地从一侧挤出来,怀里多了一个熟睡的孩子。   灵符红光亮到极点,猛然脱手而出,向目标飞去,顺利得手的“它”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劲,转身“不紧不慢”地小步快跑起来。云从风疾冲过去,脚一跺气劲震开闲杂人等,一手抛出捕妖网——“闪开!”   捕妖网落下迅速绞紧,“它”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叫,云从风怎么可能在同一个地方栽两次跟头,现在“它”这一招对云从风毫无作用,他一脚踩上“它”的膝盖,弯腰迅速把孩子从网眼中拉扯了出来——呼,还好还好,孩子除了脸上   多了道红印子,并无大恙。   其余清平使迅速围拢过来,合力在捕妖网上多加了几道封印,云从风抱着孩子喊:“哪家的父母看看自己孩子丢了没?!过来看看!”   丢了孩子的人父母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挤过来,向云从风连连道谢。   云从风将孩子交还父母,众人合力将“它”拖起来,准备带回去审问。   不想,原本拼命挣扎的“它”忽然放松了,云从风立刻觉得不对,瞥见“它”脸下鼓起一个包,舌头似乎是在顶着什么,云从风立刻冲上去卸了“它”下巴,提起“它”屈膝一顶,“它”张开嘴,骨碌碌滚下一颗丸子。   “呵。”云从风既震惊又觉得庆幸,弯腰捡起那颗丸子,大概率是毒药,用手帕包了回去交给医师检验。   这下该耍不出什么花招来了,一行人抬着犯人赶回去,除了路上受“它”牵累,闻了一路臭鸡蛋烂菜叶味,别的倒是无事发生。   终于抓捕归案了,云从风松了一口气。“它”随即落入妖狱,再无逃出来的可能,剩下的,只看“它”什么时候张嘴说出那些孩子都去哪了。   “姓名?”   “随便叫我什么。”   “名字。”负责审问的清平使面无表情的重复,像“它”这番的回答他见得多了。   “非要有名字不可?”“它”尖锐地冷笑了下,声音太古怪了,云从风不舒服地揉了揉耳朵,太尖,沙哑得厉害,好像含了一大口沙子,不知在审问之前狱卒对“它”使了什么手段——也算是罪有应得。   “名字。”清平使机械地重复。   “它”叹了口气:“我叫承影。承受的承,影子的影。”   “年龄,种族,何时来到皇城的?为什么不报档案?”   承影一一作答,不报档案是因为她觉得没必要。   “没必要?那你为什么能入宫?”   “人牙子介绍进去的,我没细问,反正就这么进去了。”   “那些孩子呢?”   “死啦。”   “尸体呢?”   “埋花园里了。”   “为什么要杀孩子!”   “要给贵妃炼药啊。”   云从风虽然早就猜出可能的结果,仍被承影的坦白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承影继续说:“贵妃想怀孩子啊,但她是妖,想怀皇帝的孩子很困难。我也不知道她在炼什么药,反正那药需要小孩的精血,效果据说很好?能削弱她的妖气,抑制妖血,促使她怀上龙子,据说还能美容养颜?更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个负责弄药材的。”   半晌的沉默后:“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我干之前好像还有人在做,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轮到我头上了。”   “啪!”清平使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敢诬陷陛下宠妃,你好大胆子!”   “没有诬陷啊,你们去吟翠宫后花园里挖个一丈多深,就能找到了。”   “我再强调一遍,敢诬赖的,话,你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害,你爱信不信,给个痛快的。”   云从风感觉后面有人。   他转过身,吓了一跳,是钟鸿云。   云从风有一阵子没见过他了,阴暗的环境下,他好像比以前苍老了许多。   “这件案子,现在由我来主持调查。”   云从风点头:“明白。”   “你搭副手。”   “谢司主。”   钟鸿云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后拍了拍他肩膀:“你最近做得不错。”   “应该的。”   继而无言。   数天后,云从风跟着钟鸿云,还有一大群临时请来的衙役,浩浩荡荡,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吟翠宫。   吟翠宫现在宫女太监退避,宫内唯余皇帝以及他的御林亲兵,刀枪林立,气氛不太对。云从风猜得出皇帝并不相信他心爱的宠妃会犯下如此骇人听闻的罪行,如果是真的,岂不是在侮辱他的眼光?他现在满心都是被冒犯的极度愤怒,如果他们在后花园挖不出尸体,那他们绝对要完蛋了。   可能不止褫去官职吧。发配从军?流落边疆?子孙后世永不叙用?害,他这辈子也生不出子孙来了。他忽然明白了钟鸿云为什么不带其他清平使来了,以免皇帝的怒火连累。至于他……人是他抓的,报备签的是他的名字,如果要真迁怒于他,早一刀晚一刀,迟早要挨一刀的。哎,无所谓了。   一丈多深,这么大片地……云从风挥动着铁锹,汗流浃背。挖着挖着,他有了发现。   土中出现了一小揪头发。   云从风暂时放下铁锹,顺着头发扒开土,趴出了一截红头绳,虫子扭曲着从绳子中爬了出来。   云从风一铁锹铲断了虫子,估摸着小孩的体型,画了个圆,绕着圆一铲子下去,似乎磕到了什么,他一拍脑袋——应该是躺着的啊。改画椭圆,一铲子下去,还是不对。   他干脆放弃铁锹徒手刨,这回终于刨出了一小截手臂。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纷纷弃了铁锹徒手挖,臭气愈来愈浓,无数的虫子从土壤深处翻出来,白花花的一团令人作呕。云从风忍着臭气挖了半天,被臭气熏得头晕眼花,踉踉跄跄走到一边去干呕起来——肚子里实在没什么可以吐的东西,他早上压根没吃。   仿佛瘟疫传染了一般,所有人都支撑不住走到一边呕吐起来,苍蝇嗡嗡的,慌张地乱飞。   不远处的凉亭里,皇帝脸色铁青。   “陛下。”钟鸿云地走过来,作揖,没有说话。   “朕,知道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终于有存在感了……躺 第66章 查案讲究证据   “大人,你怎么不吃饭?”   云从风勉强笑了笑:“没有胃口。”   衙役咬了一口馍,感叹:“我是头一次接这样的活,恶心也是真恶心,不过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怎么能不吃饭呢?嗯?”   云从风看着衙役接过来的半块馍,默默接过来,咬了两口。   如今贵妃罪证确凿,下妖狱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是如果皇帝一心护短……又该如何?云从风不得不认真考虑起最坏的情况。假如皇帝打算全力护住贵妃,将罪证转移到他人身上,他是皇帝,坚决不判,又有谁奈何得了他?那他在劫难逃。逃吗?逃到哪里去?以往说要当丞相的雄心壮志……呵!   越想越多,想得越多越悲观,云从风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理想壮志怕是要止步于此了。   止步于此的话,唉,也就罢了吧。   宫女们端上来一大盆枸杞鸡汤,整只鸡炖得软烂脱骨,香气四溢,一干人哄抢起来。闹哄哄间,钟鸿云进来了:“云从风!”   “在!”云从风站起来,不明所以。   “出来一下。”   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云从风内心忐忑,跟随钟鸿云走到室外,钟鸿云严肃紧绷的脸似乎是放松了下:“这几天辛苦你了。”   “回去之后,你去副司主沈彬那,跟着他学一段时间。不要想其他的。”   云从风有些不安,还是点了头。   “做完这桩案子,我也要向皇帝乞骸骨了。”钟鸿云拍拍云从风肩膀,“听说你跟何以辞关系不错?”   云从风似乎抓到了一点头绪,但是他来不及细理,钟鸿云继续道:“承影的妖血,你是从哪得来的?”   云从风沉默了一下。   “说实话。”钟鸿云语气又严厉起来了。   “是请了太子妃帮忙。”   “太子妃。”钟鸿云语气颇为古怪,似是恍然大悟,“她……是不是与你有过交集?”   “几面之缘,谈不上熟识。”云从风犹豫着是不是还要说得更具体一些,钟鸿云道:“那就好,你在清平司待了那么久,多认识些人没坏处。”   “谢司主教诲。”   “今天你可以早些回去,不必上晚班了。”   “嗯。”   钟鸿云要乞骸骨,又要他去副司主那,是……要接班的意思?事情还未尘埃落定,他这么早透露出请辞的意思,皇帝难道不起疑心?   想来想去,钟鸿云只是透露了这个意思,但并没有说具体什么时候乞骸骨,这个时间可以拖到几年后。也许到沈彬手下学的人并不止他一个,钟鸿云要等到确认最合适的接班人选才会上呈乞骸骨。   心事重重回到家,如家客栈正是下午的客流高峰,客堂里笑闹声不绝,吆五喝六,热闹无比,云从风就角落里坐下了,倒了碗水喝,纷乱的思绪渐渐冷静下来。   歇了会,他上楼去找胡宴。   八成在屋顶。   居然还是在看书。   看的是他曾经读过的书,他之前翻得页脚发黑卷起,书页空白的地方都被他密密麻麻写上了眉批脚注,后来他自觉已经把这本书吃透,就放到一边再没看过。   没想到胡宴又把这本书捧了起来。   “胡宴。”   “嗯?今天回来得挺早的啊。”   云从风在他身边坐下,胡宴瞅着他看了会:“脸色不对啊,被上头骂了?”   “没有。”瓦缝中长出几根稀稀落落的野草,他拔了一片叶子,在手心里卷曲,“胡宴。”   “嗯?”   云从风想了会:“如果……如果我以后没办法当丞相了……”“你不想当了?”胡宴歪着脑袋。   “不是,是最近出了点事。前景不太妙。”   胡宴恍然大悟:“哦!你是怕贵妃报复?”   勉强沾了点边,云从风继续说:“我想,这次要是被贬黜了,我会到哪里去。官途可能就此一蹶不振了。”   “不回抱璞?”   “偶尔回去看看吧。”   “你想到哪里去?不会乖乖听那狗皇帝的话贬你到哪就到哪吧?”   “有户籍在,不是想去哪就去哪。隐居生活很无聊,以前我在抱璞山经历过,无聊到只能吃了睡睡了吃。再说了,地方上的里长亭长不卖账,很难正常生活下去。”云从风摇头。   “那跟我去青丘呗,妖族的领地虽然被安了个名字叫大荒,可是一点也不荒哦。基本跟人间一个水平的。”   云从风笑笑,没说话。胡宴认真起来:“瞧不起妖族?”   “没有,毕竟……我是人啊。”   “不是同族有什么?有我在他们敢放屁?你呀,就是想得太多。”   “可能是吧。”云从风低头,手心里的叶子色泽变暗,他一挥手扔下去,看着胡宴侧脸,欲言又止。   一时无言。胡宴心里也揣着一件事,现在理应是说出来的最好时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憋着,说不出口,脸也烫起来。   云从风自然注意到了。   他摸着下巴想了下,似乎摸到了胡宴想的是什么,忍不住笑了:“胡宴……你想什么时候办?”   “啊?办,办什么啊。”胡宴一惊,慌得口不择言。云从风瞬间哑火,低头不说话了。   短暂的慌乱后,胡宴镇定下来,满心都是后悔,非常后悔,怎么一下子就乱了阵脚,云从风又是偏内向的性子,这一哑火,没准以为他不同意了。   云从风遥望天际了,看着看着,突然战了起来,站了一会跳下去:“有事。”   “唉?”胡宴探头望去,天那边飞来了一个人,看衣服颜色,似乎是云从风同事?果不其然,那人落地后急奔到云从风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快跟我走!皇帝叫你!”   “啊好,啊?皇帝?皇帝叫我干什么?”   “别问这么多了,司主催得急,说这事只有你来才说得清楚!”   两人急急忙忙飞远了。胡宴看着那远去的两个黑点,于心不安,想跟上去,又苦于进皇宫的话,一时不慎可能给他带来麻烦,急得团团转。   云从风跟着同事赶到皇宫,天色昏暗,高大的城墙上点起了昏黄的灯,空中隐雷震震。   进了宫,便由太监引路,一路来到钟元殿。这是皇帝平时召见大臣的地方。太监对云从风叮嘱了一番礼仪事项,一甩拂尘,昂首唱名:“清平司二等清平使云从风到——”   殿内有司主钟鸿云,殿内老大一片空地,一个穿着素灰衣裳的女子弯腰低头,小声哭哭啼啼,是贵妃吧?有琴霜也在,那紧挨着他坐着的,就是太子殿下了?云从风想着,作揖:“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皇帝有气无力的,“你可知传你来所谓何事?”   云从风想了一下,装傻为妙:“不知。”   “有琴说,她请你帮忙,验证了贵妃所用的丹药成分,那你知不知道,有琴她给你的东西,是怎么来的?”   “不知。”   “不知?那你为何愿意帮忙?”   “太子妃与我有同窗之谊,再者,太子妃并非让我白白辛苦一场。”   皇帝似乎是被逗笑了,然而这笑声在贵妃的小声啜泣和周围人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凝滞中格外令人毛骨悚然。云从风想着,接下来他是不是就要问:“你怎么证明你验证的是对的?”   像是心有灵犀,皇帝问:“想不到爱卿还精通医药,吾很有兴趣,你是如何验证的呢?又如何证明自己验证的是对的?”   云从风开始扳扯:“每种药材的气味,性质都不尽相同,更何况贵妃所炼之药,丹药气味独特,想验错都难。”   “自然,仅凭空口白舌,不足为据。街上频频发生的儿童失踪案,作案者是贵妃宫里的人,尸体,尸体还成堆埋在后花园里。这么多尸体,想深埋于地,阵仗不小,贵妃当真毫不知情?此为证一也。”   “书院七先生谢季同大寿之日,珍宝阁遭贼人放火,损失惨重。清平司在珍宝阁上清理废墟残片,花费数日与珍宝阁名录比对,除木质器具书画等在火中彻底化为灰烬,珍宝阁少了一样最特殊的东西,奇药凤凰骨。”钟鸿云开口了,似与天外惊雷相和,“贵妃所炼的药,既有孩童的精血味,又有凤凰骨独一无二香气,这气味,造不得假,此证二也。”   云从风刚想说这个呢,灵机一动:“微臣还怀疑,贵妃炼药并非最近才开始,而是由来已久。在微臣刚进入清平司不久后,接手过一桩报案,一老汉在小巷窥见有人使妖术将孩童变成牛马,剜心沥血,卖肉贩售。微臣抓住那老妖婆后,妖婆自杀身亡,然而一点妖魂却留了下来,微臣亲眼看着那一点妖魂飘进了皇宫!”   “此言……当真?”   “关于这桩案件,我已在报告中极尽详细。如若陛下不信,微臣当时还有一个人陪同,正是他帮忙让奄奄一息的妖魂保存下来,他可以作证。”   “哦?那人是谁?”   那人是谁?   云从风脑袋嗡嗡的,一瞬间什么都听不见了,那人是谁?叫……叫什么来着?   先生。   先生为我赐字如何?   先生生气了?   “那人叫权弘方,亦是清平使。不过,他在这方面知晓不多,且对陛下朝廷忠贞不二,陛下可唤他来验证。” 第67章 真相   权弘方本来可以度过一个无所事事清闲的晚上,没有加班,明天还能懒起。如此美好的一个休假开始,却被几个太监拉走,一路飞奔到皇宫,把他整懵了。   进了宫,到了殿前,太监尖声尖气地说:“陛下要召你作证,你可要仔细了,如实说事,要是查出你欺君罔上,定斩不饶!”   权弘方还糊涂着呢,忙不迭地点头,心想你说得什么几把,太监唱名之后,他进殿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你叫权弘方?”   “是。”他摸不着头脑。   “你对妖魂,了解多少?”   权弘方直觉不对劲,瞅瞅四周,看到一边的云从风一个劲儿使眼色,焦急之情溢出言表,权弘方虽仍然稀里糊涂的,谨慎地兜底:“不甚精通,略知一二。”   “吾有样东西,想请你看一看。”皇帝说着,从皇位上飘来一样白玉葫芦,权弘方伸手去接。白玉葫芦飞近权弘方寸余内,向下一倾,葫芦盖打开,冒出阵阵紫烟,半香半臭,闻着令人头晕目眩,奇妙得很,   “请爱卿鉴别,这是哪种妖魂?”   权弘方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其实他对妖魂一窍不通,原以为只要帮云从风圆个慌就过去了,没想到皇帝来这一出,这怎么兜得过去?云从风啊云从风,你害苦老子了!一时间手脚冰凉,整个人僵住了。   “幻心迷蝶的妖魂。”   不知是谁的声音,似乎就趴在他肩膀上小声说话,权弘方一个激灵,醒了:“此乃幻心迷蝶的妖魂。”   白玉葫芦一扬,将紫烟吸了回去,旋转一周,又吐出一团淡淡的灰不灰蓝不蓝的妖魂:“这团妖物在葫芦待得太久,如今已经十分虚弱,朕请你救他一救,让他在葫芦里能多撑些时日。”   这是干嘛啊!权弘方欲哭无泪,战战兢兢。期盼着刚才的神秘声音能再帮他一次,果然,那声音说:“你不要想。”   不要想?不要想……哦,不要想!   权弘方放空了思绪,神游物外——有一定修行基础的清平使都做得到,接下来奇妙的事发生了,虽然思绪放空,但是感知仍存,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挤”了进来,一下子难受得很。   “他”抬起手,凌空画咒,妖魂受到吸引,慢慢聚拢过来,以人的生气供养,原本色泽暗淡飘渺欲散的妖魂变得凝实了一些。   “爱卿技术不错。”   挤压感消失了,神秘人离开了他的躯体,权弘方一时有些头昏眼花。   “爱卿脸色似乎不太好。”   权弘方连忙解释:“很久没用了,消耗了精气稍微有点头晕,请陛下放心,臣休息一下即可。”   皇帝再没说话,权弘方垂下手,慢慢挪到云从风身边,瞪他:“?”   云从风目光躲闪。   “别哭了!”皇帝突然一拍龙椅扶手,好大一声响,权弘方整个人一抖,不自觉地往后撤了一步。   贵妃哭得断断续续,像是时刻都会喘不过气昏过去似的:“臣妾……臣妾知错……臣妾只是想怀上陛下的孩子啊……呜……呜……”抽抽噎噎声音柔弱,轻易能拨动人的心弦。   云从风思绪放空,他再一次思考起了如果皇帝硬要保贵妃的话,未来该是何去何从。   “父皇。”太子突然站了起来。   “何事?”半晌的沉默后,皇帝的语气略有轻微的不悦。   “儿臣有桩事想要,想要禀告父皇。”太子的语气并不稳,他在颤抖,是在害怕吗?皇帝的怒气更甚,竭力抑制:“快说!”   “儿臣身体孱弱,一直在服汤药调理,后来霜儿来了,汤药的事就交给了她负责。霜儿照顾了儿臣一段时间,儿臣的身体有所好转,不想霜儿一日在熬制汤药时,竟然撞破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在药罐里做手脚,后来……”太子说得磕磕绊绊的,时不时吸气,听着比伏地哭哭啼啼的贵妃还要可怜些。   “后来请了御医来鉴别,贼人在药罐内涂的是药性苦寒的栀子和知母粉末,正是这两味药材害得儿臣疾病久治不愈,而下药之人,正是溪贵妃的宫女栀画!”   “栀画?”溪贵妃抬起头,尖叫起来,“我不知道我宫里有这个人!她跟我没关系!”   “也许你的确不知道你宫里有栀画这个人,但是在太子药罐里做手脚,你是一定知道的。至于派的人是谁?很重要吗?”有琴霜站起来接话,“父皇,罪犯栀画和她的指使者,大宫女留淳,我已经扣住了,您可以现在就审问她们。”   “今天……可真热闹,人是越来越多了。”皇帝讥讽地冷笑。   云从风闭上眼睛,期盼着这一场闹剧能尽快结束——他有点困了。   皇城外,胡宴一魄终于回到了自己躯壳之中,猛地一个激灵,醒了。   “没事吧?”炽奴给他披上大衣。   “没事没事。”胡宴喘着气,头晕眼花,接下来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了,他也力竭了。进去难,出来更难,风险实在太大。   不知道那皇帝到底想咋样……三堂会审,各种证据都糊到他脸上了,还不下决断,这可不像他记忆里的那个皇帝,那个皇帝杀伐果断,说开战就开战一点都不婆婆妈妈,还是说这一世他被贵妃迷得五迷三道,彻底栽进去出不来了?   “炽奴,你饿不饿?”胡宴握着他的手,往夜市走去,“公子想吃夜宵不用找这样的理由。”   “我是想问你想吃什么了,今天吃烧烤还是汤圆?”   “烧烤。”   夜市上烟火气最大的就是烧烤摊了,人也挺多的,铺子内坐不下那么多客人,在外摆桌子占了一溜儿半条街。   “鹌鹑,羊肉,鸡翅,牛肋各来两串,还要一盆兔头,多加点辣。”“好嘞。”   点完东西,到店外头看有没有座位,走了老半天,在尽头看到一张桌子,只坐了一个人。   “要坐吗?”胡宴悄悄问炽奴。   那独坐的人抬起头,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似乎只有十几岁的样子,一脸稚气未脱,笑容温和:“这桌没别人,你随便坐。”   “叨扰你了。哈哈。”胡宴尬笑着拉着炽奴坐下,心里却涌起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不知道来源于何处,却让他感觉到了危险,比皇宫内的重重结界还要致命。   “我以前见过你。”   “啊,抱歉我不认识你,你是什么时候见过我的?我没印象啊。”   “以前跟着先生跟你见过面,没说几句话,你忘了也很正常。”   胡宴一点印象莫得,先生?“你先生?是谁啊?”   “当然是云从风啊。”少年笑得天真无邪。   胡宴怔了一下,云从风?云从风一天天两点一线,带他见过的人也少,也就白玖何以辞那些最有印象,这个人……他仔仔细细看着少年的脸庞,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不要卖关子。”胡宴焦躁起来,“我不记得有见过你,好好说人话!”   少年正色起来:“我以前叫白子骞,你有印象吗?”   白子骞。胡宴认真想了好久,在记忆里反复搜寻,没好气地道:“没有!”   “你不记得很正常,因为时间线修正了,我的一切都被抹去了。我再问你,你跟云从风去抱璞的时候,是不是路过了浮旬山脉?”   “是路过了,必经之地还不路过。”胡宴无名火很大,吃烧烤的快乐心情都莫得了。   “云从风他上去过浮旬山,那一天应该没少,你是怎么度过的,有印象没?”   “没有!”   胡宴吼得大声,端菜的小二战战兢兢地说:“客官……”   炽奴说:“放这吧。”   小二放下一盆盆菜,两人的烧烤是一起端过来的,胡宴点的占了大半个桌子,白子骞面前就一盘蜂蜜鸡翅。   胡宴面前飘起了一团雾,伴随着阵阵肉香。他的无名火消了上手拿了根鸡腿,恶狠狠地咬了口:“我睡懒觉了,我不知道!”   “一直在做梦吗。”白子骞一点都不生气,“你不觉得,这一场梦做得太长了吗?”   ……胡宴啃着鸡腿,烧烤冒出来的热气有所消散,他的笑容显得那么高深莫测,感觉特别欠打:“我说了不要卖关子,故作玄虚。你以为你是谁?说些神神叨叨的话能唬得住我?”   “我杀死过云从风,与人合谋。”   胡宴停了一下:“杀死过?老弟你发的什么疯?有病就乖乖去治,少在这胡说八道。”   “唉,我就知道。当我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我也觉得我疯了,当我把真相说给别人,别人以为我疯了。当我去验证真相,费尽周折回来,我以为你会知道真相,没想到你也说我疯了。这么看来,我现在去跟云从风当面对质,他也会以为我疯了。”白子骞一脸挖苦,“你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直在他编织的美梦里活下去?这种虚假的梦,你做得也未免太长了。”   吃完了一根鸡腿,胡宴掰了一只兔头:“你想说的,就这?”   白子骞不笑了:“你知道?”   “我知道,而且,我知道的还比你多。”   胡宴看向炽奴,叫店家拿了个纸袋子,把一半烧烤装袋子里,摸摸炽奴头:“炽奴,你先回去。”   炽奴眨巴着眼,乖乖起身拿着袋子走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自己明白的,也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关于你所说的“真相”,我知道的肯定比你多。不如,你先说?” 第68章 短小的结局   “出来啦?”   云从风对胡宴的出现感到意外,一回想也在情理之中、权弘方向他吐槽过他本来对妖魂鉴定什么的一窍不通,被云从风逼着赶鸭子上架,没想到有神秘人指点,还附身帮忙完成了魂术,末了他指着云从风鼻子质问:“是不是你这小子布的局?好歹提前说一下啊!老子快吓死了!”   云从风顺水推舟,承认了,现在看来,那个人除了胡宴就没谁了。   “你进来有没有受伤,哪里不舒服?”   胡宴笑嘻嘻的:“哪里哪里,进个皇宫对我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放心吧,我好得很。喏,给你留的烧烤。”   云从风看着袋子里的兔头皱起眉头:“这玩意儿……能吃?”   “怎么不能吃啦,来我给你演示遍,先把这个掰开……”   云从风学会了吃兔头,但他还是喜欢不起来,吃了一个就没吃了,绕道去城中湖里洗了手,回来拼命甩手:“天凉了,湖水好冰。”   胡宴笑嘻嘻地拉过他的手握住:“确实哦。”   “事情结束了没?皇帝怎么做的?”   “算是结束了吧,剥夺名份,贬为庶人,赐绫自尽,死后不得葬入皇陵。”   “白绫自尽?这对她一个妖,管用?”   “白绫自然不是普通的白绫啦……不过这事就是别人的事了,总而言之尘埃落定,没事了。”   “明天你还上晚班不?”   “不上了,司主让我休息两天。”   胡宴话锋一转:“你记不记得白子骞这个人?”   “白子骞?”云从风停了下来。   这个名字一瞬间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冲击力,好像……是在哪听过,或者说……见过?   但是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   云从风想了半天,忽然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哈欠,困意席卷,他不想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那……我想跟你说个事……”胡宴脸红了。   白子骞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走到抱璞山脚下。   木头身体毕竟比不上人肉身的灵活,他一路走得很慢,天气也愈来愈冷。浮旬大雪封山,他在那耗费的时间最长,也几次差点丢了性命。   奇迹的是,那条家族豢养的大蛟居然还在,因为一场大雪崩从冬眠中苏醒,还辨识出了他的气息,愿意继续追随他,多亏了大蛟他才能顺利穿过白雪皑皑的浮旬。   终于挨到抱璞山脚下,白子骞拿出胡宴给他的那张地图,歪歪扭扭画的是小路的曲线,天知道这地图是不是对的。   “是对是错我不管了。”白子骞自言自语,迷路就迷路,死也要死在抱璞。   他要找到出路,他是这个世界唯一窥见了唯二窥见了真相的人,又怎么会甘心在这个虚假的世界继续活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给大蛟喂了几块肉干:“要上山了,麻烦你了。”   大蛟吞下肉块,伏下身子让白子骞爬上去。大蛟沿着山路爬上去,白子骞指挥着左转右转。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看到小路转弯的大石上,坐着一个人。   “你是谁?”白子骞下意思地问,随即反应过来,他肯定就是现实中的抱璞山的人了。   “我是云从风的大师兄,现在是山人,我没有名字,你可以就叫我山人。”   白子骞跪下磕头:“师傅。”   “很聪明,抱璞山已经很久没收新人了。”山人走下巨石,感叹。   白子骞大着胆子问:“外面怎么样?”   “外面?如果你装作糊涂,其实没什么两样,不过这个世界可比现实美好多了,这里不管中间怎么变化,最终都会走向相同的结局,没有战乱,没有大灾大难,人妖两族相安无事。而现实正值乱世,人世间的才华横溢者都不愿上抱璞了,而是在战争中树立功名,以求名垂青史。”   “抱璞山上很多人都老了。”山人叹气。   “山人……你也会老吗。”   “怎么不会老?上一届山人不过活得久了些,最终还是羽化了。”   走到抱璞山门了,门荡漾着美丽的彩虹色的波光,好似阳光下五彩缤纷的泡泡表面。   “这里……会循环到多久?”   “这个,可能要等我也羽化吧。”   “它,能过去吗?”   “这条小蛇倒是挺乖的。”山人笑了笑。   穿过门,门彩虹波光渐渐消失,一阵山风吹过,卷走了两片枯叶,枯叶上下交缠翩飞,好似鸳鸯蝴蝶,最终风止息,蝴蝶也落在地上,等待安静地腐烂,化入大地。   这里的循环往复,还有几千年可续。   --------------------   作者有话要说:   就这么结束了……自知写的不好所以这个结局也挺仓促的。我想这个世界的真相我已经暗示的够明显了吧,如果你还不懂……,留言评论,那我还会写个小番外,关于白子骞的,讲讲白子骞怎么复活的,又是怎么从日常琐碎中察觉到不对劲的,以及他走出“世界”,来到真正世界之后的事。   下一本是科幻,又要存很久的稿子了。 第69章 短小的番外,及感谢   抱璞山很清静,清静得有些许无聊。   山上多雨,多雾,不出太阳的话,湿冷得很。所以抱璞山人即便以前不爱吃辣,被环境所逼,也慢慢成了吃辣高手,不光吃辣,还要喝味辛的药酒,喝完药酒浑身燥热,需要宽袍大袖,在细雨中到处走动,方得平息燥动。   但是以白子骞现在的身体,吃辣驱寒对他无用,药酒亦是。料峭春寒的绵绵细雨,山上没有谁比他受影响更大了,每到这个时候,他蜗居在被子里,炕头烧得旺旺的,以阻止春寒侵蚀他的身体——那种感觉,就好像身体在一寸寸地长出青苔和蘑菇,最后被菌类腐蚀分解成一堆碎木。   他窝在被子里,写完了今天所要做的最后一门功课,把小桌子推开,舒适地趴了下来。   外面的春雨还在不停地下,雨打芭蕉的噗噗声,在诗中是美妙的音乐,寄托无限情思,可是他听烦了,这下雨天,何时才是个尽头。   门敲了两声,潇碧师姐不请自来,“小白,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行。”白子骞把被子裹得紧了些。   潇碧打开火炉的盖,往里丢了一块土黄色结晶体,火一下子腾地旺起来,窜了一丈多高,晶体燃烧着发出必必剥剥的崩裂声,溅射出来的粉尘渐渐弥漫了整个房间,与湿气结合,沉重地坠落在地,一会儿屋里像下了一层土黄色的雪。潇碧师姐则戴上了鸟嘴面具,声音嗡嗡的:“关节还灵活吗?”   白子骞掀开被子,活动了两下,手指发出咔咔的声音:“又是手指?”   “下雨天不动腿,就只能动手嘛。”   潇碧帮着把他长长的“手套”脱了下来,露出制作精密的关节,看了会:“老毛病了,一会就好。”熟练地摊开工具,挑选合适的锉刀,将略微错位的关节矫正,摩擦产生的毛刺磨平,一边说教:“你现在没有痛感,自己活动就要把个度。没日没夜写字,手指半年两月就要坏,青林木稀世难寻,用一段少一段,要爱惜自己啊!”   “谢谢潇碧师姐,麻烦师姐了。”   潇碧停下来,盯着他看了会,半恼:“敷衍!下次还敢是不是?”   “不敢了,不敢了。”   潇碧低下头,继续细心打磨。   “师姐,你说……我是不是回去比较好?”   “嗯?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具躯体,太麻烦了。”潇碧师姐一直负责他的身体的养护,总这样麻烦他人,不免对这具躯体愈发厌弃起来。   如果他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没有费心费力地去寻求,去谋划,去设局,他可能现在在白家的清风柳院里安静地读书,背靠家族做个无忧无虑的少爷。   真实的世界,好像没比画中的世界更好一些,哦,不是好像,就是。   潇碧干完了活,拍拍他的脸:“怎么?自己讨厌起自己来了?”   白子骞点头。   “你忘了,你出来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为了看到真实的世界。”   “你现在就处于‘真实’,这本是你所追求的。现在所追求的到手了,却又想回去,始乱终弃可不行啊。再说,人生可没有后悔药,大师兄不可能再放你进去了。”   “那他们呢?”白子骞神思飘忽:“他们就一直,一直在虚假的世界循环下去?幻中境维持了那么多年,到我这一世已经产生了许多错误,未来,必然还有幻境中人察觉到真相,想从里面出来,虚假的循环,迟早会有一天崩塌……”“你以为你知道的,他会不知道?自欺欺人罢了。”   屋内,雨声填充了沉默,气氛却愈加凝重起来了。   “其实……”潇碧低头收拾着工具,“从阿云选择进入幻中境那一刻起,按门规,他已经没有资格是抱璞山的弟子了。为执念选择在虚妄中生活……只是抱璞确实亏欠于他,大师兄疼他,才一直维持了下去,归根结底,是我们去得太迟了……太迟了,只能满足他的执念去补救错误。若是你仅仅因为躯体的问题就想回去,那你也太令人失望了。”她将工具收好,出门。   白子骞看着外面的雨,雨帘细密。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复苏的那一刻,山间的雨突破层层密叶哗啦啦灌入天坑,惊蛰的雷声震醒了他,他以全新的姿态,验证了自己的猜想。杀了云从风,世界的时间线重置了,乃至于他的存在痕迹在世界被抹消得一干二净。这个世界上虚假的,关键节点就是云从风。   他觉得离真相那么近,离真实的世界那么近。   只是现在……他忽然间没了目标。师兄师姐们对他很好,这里的藏书古籍是他想象不到的丰富,如果他的目标是当一个无忧无虑的书生,他的目标已经实现了。只是他觉得自己的目标并非如此。   我想……   我想……   他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早已没有心跳。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符文咒痕,自天地之中汲取能量,维持他的活动。   “我想下山去。”   他自言自语着。   “我想下山去,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他突然笑了:“我想下山去,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结语:感谢能看到这里的读者,感谢在评论区给我加油打气砸霸王票的小天使,这篇文写的属实不行,难为你们了。下篇写科幻,《神明大人他身娇体弱》,一定比这篇好,在写大纲了,保证不咕,QAQ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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